青天白日。
池酉行在山野之间,到下一个城镇还有些距离,得早点赶到。一阵风过,树梢摇摇,空气中似乎有别样的气息,池酉停下来:妖邪之气。往路旁树后一闪,隐了身影,目光望向山下的大路,仔细留意着。
“走,快走。”在无人的山间,一丝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此时池酉和路上的几个人影虽隔得远,却分明听得清楚。看去,只见大道不远处两个妖怪拉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或许因为这个书生走得慢了,一路推推搡搡的。
“瞧他细皮嫩肉的,味道一定很好。”
“狼王看到会奖赏我们的,会不会分我们点什么呢,若能给截小臂小腿儿的就太好了。”
那位书生似乎吓得走不动路,踉踉跄跄地被拉着走。
两位小妖怪正聊得开心,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天色就暗了下来,地上的细石被吹动,尘沙扬起来噼噼剥剥地往他们身上打去。他们遮迷了眼,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影升起在半空,凄凄风雨声呜咽,便听得一个声音幽幽地在耳旁响起。
“好饿,好饿啊……这两只鹿闻着真香啊……”
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似乎要张开大口一口将这两只鹿妖吞食,两只鹿妖吓得魂不附体,现出原身,一溜烟跑远了。
池酉收了术,将瘫倒在地的书生扶起,解了他手中的绳索,“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快走。”
“这是什么?障眼法?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将他们除去,为何只把他们吓跑。”
“我不杀生。”
稀奇,一个道士,多以捉妖除祟为生,这也算得是杀生吗?书生不由得对池酉多看了两眼,又施了一礼,道:“高人,在下易轻尘。多谢高人救命之恩。”
“叫我池酉就好。”池酉在山中修行多年,此番出山,是想要进京考入阴阳寮,当个正儿八经的吃官粮的道士。两下里一交流,书生便将手一拱,道:“小生也是要进京赶考。此次遇到这两只妖怪,多亏高人相救,前方山高路远,不知高人能否允许我与您同行。”
池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面皮白净,手无缚鸡之力,明明长成很可口样子,却没有点自保的能力,那些沙地里的仙人掌都还知道长两根刺呢。这一大块肉洗白白的放在哪儿,岂不是对着那些妖怪大声招呼:快来吃我。若是再遇上个小妖怪,不一定还有人来救他了。恻隐之心一动,便要送佛送到西,应道:“一同进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听闻前方几个村镇都不太平。”
“多谢多谢。”易轻尘欣喜地又行了个礼。
行了数日,二人在一家酒楼中歇脚。
易轻尘是个文弱的书生,所以置办了一头骡子来代步,所以此时他正牵着骡子去找店小二,要小伙计照顾他的骡子。池酉先来点菜,恍惚之间,池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往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长袍道士,旁边立着斗笠、倚着剑,正在一边喝酒一边盯着池酉看。见池酉看了过来,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了,放下酒杯,往池酉这桌走来。他在池酉身旁的椅子上坐定,张口便对池酉说:“我看你也是个修行之人,萍水相逢,既是有缘。故我特来提醒你一句,道友,你身边的这个人看着不简单的样子,若是你们是萍水相逢,至少得找个法儿离开他才好。若是一直待下去,怕是有一天会遭不测。”
听完这位热心道士的话,池酉也微笑起来:“多谢道友提醒,我自会小心的。他身上确实有些疑点,和他相处了几天,见他并无害人之心,让我再考察两天。若他真是个清贫的书生,何妨结伴送他一程。反正顺路。若他真心怀不轨,我放了他,岂不是留他去害人,不如看守在身边稳妥。”
那道人听罢,笑道:“罢了,地藏王菩萨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你年纪不大,倒有几分境地。我这把匕首,送你防身。虽不算法器,也是注了灵的。”那把匕首长仅二寸,尖头,双面开刃,看上去锋利无比,收在一个轻薄铜鞘里,可随身收藏,柄端缠着黄线。池酉知道那位道人所言非虚,这确是伴身的好物。
虽蒙他看得起,但是无功不受禄,池酉还是谢绝了:“不用,若真到了那一步,我自有打算的。在此谢过。”远见着易轻尘从门口进来,那位道人便收回匕首,撤回自己桌上去了。池酉一边在心里叹着像这样热心肠的人实在不多了。
“池酉,你们聊什么?那是把匕首吗?”易轻尘回来见他二人似乎聊得挺欢。
“哦,不过是个卖匕首的江湖术士,见我不想买,也就自去了。”池酉撒了谎,隐瞒了道人对易轻尘的怀疑,清淡的两句话就盖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江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易轻尘点头感叹着,恰好伙计也上菜了,二人便止住了这个话题。
小树林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一个长相艳丽非常的少年,着一身白衣,正在擦拭自己的手,他的手很白净,其实也没有碰到什么血,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擦着。他方才杀的人,正躺在地上,正是在酒店中和池酉搭话的那位道人。
远处天边落下一人,一副书生打扮,看着素净的样子,眉宇间却一丝暴戾,不怒自威。正是易轻尘。他简单地下指令:“处理干净。”
“那是自然,只是,为何要杀他……”
“他不该和池酉说话。白涵,这种问题以后不要再问了。”
白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自己积蓄点勇气,开口道:“我是说,主君对他是不是太上心了点?”白涵自小跟随在苍龙身边,自诩和其他的追随者不一样,他能读懂主君的意图,他比谁都更了解主君的想法,他是主君最得力的助手,一众追随者之中,他最受宠,所以他有时说话的分界就没有那么的明晰。
当下易轻尘的眼中冷了三分,“还轮不到你管。”
白涵碰了壁,把没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回答道:“是。”
并不知道小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池酉仍每日和易轻尘厮混着,一起进京的路上多有坎坷风霜,二人相伴同行了些时日,倒有了三分患难与共的味道。
这日他们歇脚在一间客栈之中,这是他们三日来唯一住得比较好的地方,若有时赶路的路段不凑巧了,三两天地遇不到一家客栈,就只能在山间露宿。
夜里的山往往不太平,睡觉也得提着三分精神,很少能睡得舒适的。
池酉在刻一个小木像。
“这几日天天见你捧着这截木头,你这是在做什么?”
池酉并不正面回答他,反问道:“你有信奉的神明吗?”
易轻尘心里暗暗讥笑,“神明?神明是什么?我生来便与天地同寿,别人信奉我还差不多。”但他现在是一个儒雅的书生,若是说信奉的神明是什么天君、观音之类的也有点太俗气的,于是搜肠刮肚想了几句文绉绉的话来,易轻尘是这么回答池酉的,“我想什么天君、观音之类的神明最终是要立足于百姓的信奉之上的,我不信奉他们,唯愿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易轻尘的话颇有一番佛祖舍身喂虎的觉悟,就是书上所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翻版。
听完易轻尘这番胡诌掰扯,池酉的脸上竟然满意地点点头,“易兄果真是慈悲心肠,可知我没有看错人。我师父曾告诉我说:神明都是由人的信仰堆积,若信众足够多,自然会有灵。易兄心中这番觉悟,自然可不信神,因为你就是神呀。”
虽然池酉是接着自己的话说出来的,但易轻尘听到池酉说“你就是神”的时候,心里还是一凛,自己哪里是什么神明,与天同寿的不仅有神,还有妖魔,自己不过是个大魔头而已。
“你还没回答我呢,刻这是木头是做什么?施术的话,扎个稻草人不就行了?”
“不不,这不是施那些诅咒之术用的,这截木头中是有神灵存在呢。西方若华之木,是极适合拿来塑神像的,也是师傅送我的出师礼,我想既然我机缘巧合得到了这块木头,总想着让它做点什么才好,并且我方才已经想好,这个神灵的原型就要雕成你的模样。”
“为、为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易轻尘也有点噎住了。他可不愿意被天天供在一个狭小的庙里,去面对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去听他们的各种牢骚,去帮他们完成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这些愿望通常是有点离谱的,甚至是非常离谱。
见问,池酉也不扭捏,直接说:“你生得好。不塑像也太可惜了。”
这是算夸赞?若是这个理由的话,还算是能接受,易轻尘满意地点点头,转念一想,不对啊,便说:“你生得也不错啊。何必舍近求远。”
“这路上哪里时时有镜子,而你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以你为原型岂不是更为方便。别动,你就坐着,让我细细看看你。”
“……”。
三日后,池酉终于把小木像雕完了,易轻尘接过来一看,雕完的小木像倒真是有模有样,若给它附上生辰八字倒可以真能幻出点灵来,或可以做个招魂的好物件儿,分外真诚地夸赞了一句:“你还挺多才多艺。”
池酉大方地接受了易轻尘的夸赞,并且自我鼓吹道:“没什么,符咒可比这难画多了,手艺人基本操作而已。”
“是是是,对对对。”易轻尘听出了池酉话中的骄傲自满,笑着附和着。
或许是因为得知这小木像是照着自己的外形雕的,此时见到他赤条条的样子,倒还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顺手摸出自己的手帕子给它裹上了,还装模作样地对着小木像说:“外边儿天冷,这冻着了可就不好了,是吧。喏,给你一块小披风哈。”
易轻尘的这方手帕是红底绣着白鹤的,此时裹上红帕子的小木像看上去有点滑稽,但似乎真的生动了不少,有了点灵气。池酉也就不阻止,小木像的命运就这样被粗略地定下来了。
易轻尘:“对了,它有名字吗,起个名字呗,日后成神了,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池酉是个取名废,半天诌不出一个名字,易轻尘也是,当下他即使想要装成一个文化人的样子,也有点困难。支支吾吾了半晌之后,池酉说:“你看,现在天都要亮了,就叫它‘天明’如何?”
易轻尘心下想着,这取名的本领真是差到家了,跟自己有得一比,但若一反对,少不得又要纠结,便说:“取名与时事相应,也不算太俗。”
“好,那就这个,等它日后显灵了,一定是可以造福一方的好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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