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重曜醒来已是晌午,记起跟云淮的约定,他想这个时辰,估计人看他爽约,早就走了,也就不慌不忙的爬起来,慢悠悠出门,打算再听一天说书。
谁知,一出客栈,就见云淮坐在对面石阶上,正嘬着嘴逗一只小黄狗。
重曜走过来,云淮立即站起,眉眼里笑意舒朗:“谢大哥……”
重曜说:“抱歉,今日……”
云淮打断他的话,高兴的说:“我带了两匹马来。”
重曜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两匹体型健硕匀称的骏马,马上都挎着弓箭。虽然马匹的络头是最常见的,但重曜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仙界养在天河的天马。
“今天天气好,城外有片林子,不如去碰碰运气?”
重曜很多年不骑马挽弓了,但看见这样的骏马良弓,竟有些跃跃欲试。
云淮牵过一匹黑色骏马,将缰绳递给他。仙界的天马养的极好,高大健硕,孔武有力,连毛皮都油光水滑。重曜接过缰绳,踩住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重曜邀着马在原地转了两圈,凭他的经验来看,此马四肢矫健,臀部有力,十足的好马。
云淮看着他,唇角溢出微笑,他转身牵了自己的马,走到重曜跟前,挑眉说:“敢不敢跟我比比?”
重曜看了他一眼,压根没放在眼里:“你?”
“我怎么了?我的厉害你还没见识过呢。”云淮翻到马上,一副要让他见识见识的派头,“信不信只要我这马鞭一挥,你连我的马屁股都看不见?”
重曜被逗乐。
“你笑什么?”
“不自量力。”
重曜举起马鞭挥向云淮身下的马,云淮像支箭似的冲了出去。
重曜举起手放在眉骨跟前,看着云淮奔出去,直到看不见影,这才夹紧马腹,抬手挥鞭,□□的马撒开腿追了上去,像一阵矫健的风。
马像惊雷从大街上掠过,扬起阵阵尘土。
重曜骑在马上,感受到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天马奔跑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传递给他,似乎他也感受到这匹马想要胜利的**。
“驾!”
重曜挥鞭,骏马甩开腿狂奔。
一出城,重曜就追上云淮,云淮听到他的声音,极速驱使着马儿奔跑。两匹马如雷霆般跑过,但重曜很快与他齐平。
云淮难以置信的转头看他,重曜一笑,只留下一句:“前面等你!驾!”
“诶……”
马儿风驰电掣从他身边掠过,云淮赶紧去追。本以为自己就算赢不了他,也不至于相差太大,谁知他在后面把马屁股抽的冒烟,竟也难望项背,只能眼睁睁看人隐入青山。
重曜催着马儿狂奔,青山后退,白云流散,耳畔风声盖过了一切,好像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狂奔,此刻,想要冲出牢笼、冲破束缚,冲毁一切枷锁的想法,达到顶峰。
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彻底的自由。
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他的想法,拼命奔跑,将一切抛在身后。
重曜想,或许他也可以。
只要他抛下一切,他就是自由的。
没有人能束缚他,没有枷锁镣铐能禁锢他。
天地辽阔,九合八荒之中,他可以任意来去。他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如囚笼一般阴冷的地方。
但他终于还是勒马止步,眼前翻滚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所有前进的路都被截断,唯有身后那一条等着他。
重曜骑在马上眺望远方,海风刮的他浑身发凉。所有冲动尽数冷却,所有臆想如泡沫破灭。
他从马上下来,接受真实。
*
云淮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海像一只恐怖的巨兽,仿佛随时都能吞噬掉一切。
他看到马儿孤零零留在海边,到处都看不见重曜的影子。
云淮心中一紧,翻身下马:“谢大哥!谢大哥!”
他的声音被海风淹没。
“你别吓我!”不知为何,云淮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他总觉得,这世上没有重曜真正留恋的东西,“谢大哥!”他对着大海高喊。他后悔自己今日的举动,他害怕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谢大哥,你别吓我!你出来好不好?”他淌进水里,往大海深处去。
“喂……”身后传来懒洋洋的语调,却是救赎一般的声音。
云淮回头,看见沙滩上坐起来一个人影。他狂奔过来,跪坐在他面前,脸上惊魂甫定:“你干嘛不出声?吓死我了你。”
重曜扯出笑说:“怎么?我还能跳海不成?”
云淮抿唇不语,挨着他坐下。
大海涌动着,风迎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
云淮望着那一片漆黑,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开口:“其实我觉得有句话说的很好,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情,该放就放,不必苛求。”
重曜仰面躺下,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你年纪不大,感悟道不少。”
云淮转头看他:“你道是一把年纪,却没我看得开。按理说,这几万岁的人怎么也该比我一个几千岁的通透才是。”
重曜笑:“我还不通透?”
云淮说:“你以为你通透?你就是死撑,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我跟你说,我可不是吓唬你,这憋久了会把人憋出毛病。”
重曜静静听着,不说话。
云淮自顾自说起自己:“……我记得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因为课业受罚,不是罚跪就是关禁闭,要不然就是挨打。天后不喜欢我,宫里的仆婢也常常欺侮……”
“……那时候,我不明白母妃为何总是对我疾言厉色,也不明白为何父君如此狠心,任由别人欺凌我们母子,更想不明白,为何天宫的人都那般冷漠无情?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我没有达到母妃的期望,没有讨得父君的欢心,于是我也像他们那样惩罚我自己……”
云淮捞起袖口,抚过手臂,露出无数纵横交错、狰狞恐怖的伤疤,“受一次罚,我就划一刀。后来,这种惩罚已经不能满足我对自己的要求,于是我就从诛仙台跳下去了……”
云淮淡淡说着。
“……那地方要了我半条命,机缘巧合下,我被沈家捡了回去。沈家爹娘待我如亲子,后来他们不幸在大战中去世,沈翊更是待我如父兄。我不必做什么温良端方、才华横溢的三殿下,可以只当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每天不是在惹事,就是在惹事的路上。从那时候,我就看开了,什么仙界三殿下,还不如当我的沈二公子。”
“在凡界待了百十来年,如果不是被母妃找到,我想,我会一直留在沈家……”
半晌没有回应,云淮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
“你很勇敢。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放弃一些东西。”
云淮看着他欲言又止。
重曜坐起来,朝他伸手,云淮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自己的手递过去。重曜摸了摸他手臂上的伤疤,问他:“用什么划的?”
云淮感受到他指腹的温暖,就像心被抚摸:“笔、匕首,有时候,也用摔碎的碎瓷,有什么用什么。”
“怎么还留着这些疤?”
“自己伤的,好不了了。平时也拿法术遮一遮,看不出来。”
重曜说:“带匕首了吗?”
云淮将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他。
重曜握住他的手腕,拿匕首在他伤疤处划开一条口子。云淮看着重曜,一动没动,锐利的刀锋拉开他的血肉,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重曜划开食指,滴了滴血在他伤口处,血肉开始自动愈合。云淮睁大眼睛,原本丑陋的伤疤一点点消散,到最后,手臂上只有平滑如新的肌肤。
云淮使劲搓了搓,诧异不已:“这……”
重曜把匕首还给他:“以后,你可以彻底忘记那段过去。”
云淮喉头发涩,嘴硬道:“我早就忘了,那才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事情。”
“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是我年少无知,我早就不干那样的蠢事了。”
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手臂,云淮觉得心里有一块缺失的东西被什么补上了。以前总觉得空落落的,可此刻,他觉得无比踏实。
他去看重曜,重曜望着远处。
远处只有漆黑的大海,和遥不可及的天际。
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他心事重重。
“谢大哥,你看我连这种事都同你说了,你也同我说说你的事呗。”
“没什么好说的。”
“我好奇嘛,你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重曜躺倒,砸在沙子上:“你不是早就查的一清二楚,还问我做什么?”
云淮跟着躺下来,侧身看着他:“可我想听那些查不到的。”
“还有什么是你查不到的?”
“那可多了,比如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六万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会变成谢大哥?又为何会重新出现在这里?既然你回来了,为何你不跟王瑛他们相认?不跟他们一起翻案?为什么你跟之前判若两人?为什么……”
重曜打断他:“你问题还真多。”
“不是我问题多,是你这个人本身秘密就多。就像方才,我又多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你的血会这么神奇?”
重曜淡淡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秘密多,而是我活的太久?你说的这些也许在六万年前根本就不算秘密?”
云淮想了想,认同道:“也是。那你是因为六万年前的事情不开心,还是因为跟我相识以后的事情不开心?”
重曜望着漆黑的夜空:“有什么值得开心?又有什么值得不开心呢?”
云淮看看他:“谢大哥……”
重曜站起来:“走吧。”
云淮跟着站起来:“去哪?”
“你打算在这吹一夜海风?”
云淮本想说此处距东海近,想邀请他去东海暂歇一夜,但看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没提这事。
重曜翻身上马,云淮骑马跟着他。
马儿沿着海边慢慢的往前走,不知行了多久,行至一处偏僻的村落。
重曜下马,云淮也跟着下马,两人牵着马走进村庄。
这里不过数十民户,大多早已歇息,只隐约有两三盏灯还亮着。
云淮上前,打算敲开门借宿。重曜拦住他。
行至村尾一处民房,重曜径直推开篱笆,将天马牵进左侧的马厩。
推开一扇门,重曜拿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火光影影绰绰,虽然有一点光亮,却压根驱不散周围深沉的黑暗。
云淮环视四周,此处虽然简陋,但却十分干净整洁。他观察重曜,发现他对这里很是熟悉,心中有了一个猜想:“谢大哥,这里是?”
重曜将另外两盏灯燃好:“谢家村。”
云淮心口一跳:“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此处简陋,委屈你将就一夜。”
“不委屈不委屈。”云淮连连说,立马对这处院子生出浓厚的兴趣,“这是你以前的房间?”
“嗯。”
云淮期待的问:“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随便。”
房里渐渐亮堂起来,云淮四处打量,好奇的摸摸这个,兴致盎然的摸摸那个。他发现床头的墙壁上有一些划痕,走过去指着那些划痕问:“这些是什么?”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看兵书,随手推演排兵布阵之法……”
云淮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连睡觉都不忘思谋排兵布阵,难怪能成为东海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但看到房内陈设简陋如斯,不免有些心疼,不知道他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在床上坐下,床硬的硌人。他一抬脚,就踢到床下的物什。
云淮伸手拖出来,却是一只木箱,盖着厚厚的灰尘,诉说着岁月的遗忘。
云淮好奇的问:“这里面是什么?”
重曜说:“……一些废弃之物。”
“废弃之物放在床底下?”云淮不信,“能打开看看么?”
重曜说:“你怎么对什么都好奇?”
云淮想,他才不是对什么都好奇,他只是对他好奇罢了,“我想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给我看看呗。你若是不给我看,反正今夜我住在此处,等你睡着了,我也是要看的。”
重曜无奈:“看吧。”
云淮高兴的打开木箱,里面堆的满满当当,但却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云淮看了半天,看的一头雾水。
重曜蹲下,从里面拿出一只罗盘似的东西,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以前海上妖怪很多,村子里的人出海打渔难免遇上,我就想研制一种能够感应妖物存在的法器,帮他们避开妖怪。”
云淮看看他手中的罗盘:“就是这个?”
“想法很美好,但做起来却很难。这东西我做了很久,也只做出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云淮捧着罗盘看了看:“很精致,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吧?这些呢?”云淮又指着木箱中一沓纸符问,“也是辟邪用的吗?”
重曜说:“我本打算制一些辟邪的符篆,制出来之后,作用却五花八门,就扔在这里了。”
云淮看着木箱里的东西问:“这么多都是打算用来对付妖怪?”
“……嗯。”
“那后来成功了吗?”
“后来太忙,就搁置了。”
云淮看着里面上百件“作品”,想他最初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些年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在这上面,不免心疼:“谢大哥,你做什么都很厉害。”
“做出一堆垃圾也叫厉害?”
云淮认真的说:“这可不是垃圾,这是你的智慧和才华。”
重曜将他手上的罗盘放回木箱中:“我若真有智慧和才华,今日东海的主君就不会是你。”
云淮抬眼看他:“谢大哥,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们都不必太过苛求自己。”
“也许吧……”重曜将箱子阖上,推回床底下,“今晚你就睡这。”
“你呢?”
“我睡书房,在隔壁。”
“谢大哥,”云淮说,“要不然,我跟你挤一挤?我人生地不熟,这里到处又都黑漆漆的,万一半夜想去茅房……”
重曜将火折子递给他:“茅房在马厩旁边。”
云淮瞟他:“这么黑,我看不清,再说,没人帮我掌灯,很不方便……”
重曜不为所动:“那你就憋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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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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