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余晖已渐暗淡,繁星缀上了夜幕,热闹的长街拐角,官差提着好几盏已经点着的灯笼,将在街角挂起。夜色沉沉,顷刻间便就剩下了方才挂上去的灯笼的亮度。原先还是嘈杂的街巷,也随着人流的散去而逐步恢复到了往前的安静。平缓的青石板道上望不见多余留宿的客人,小径处没有掌灯,只有月色投下的微弱光影,还勉强能将这眼前的路去照亮。
宁哲将她带回了清风楼,这几日忙着搬家,原本住在后院偏房里的小厮也都让围娘给遣回去,只剩下几个白日还需帮忙做活的人在,可到晚上也是回去自己家中,并没有同往前那般,还宿在这。
现在住清风楼的,不过是她们几个姑娘,加上围娘和上羽罢了。
屋里,那盏从他出门前就点起的蜡烛还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也为这间屋子缚上了一层朦胧恍惚的影子。进门墙边,那里整齐摆着他下午刚从墙上拆下来的,几幅瑾安用来做收藏的字画。搬走那些毫无用处,只是做装饰的瓷瓶,这屋里的陈设倒也简单,木质的书桌上还摆出一套完整的茶具,旁边有本被翻开到一半的书,只是那会宁哲去的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将这些东西都规整成原来的样子。
宁哲扶着她到圆桌前坐下,瑾安捂住左肩上的伤口,往屋里掌灯的地方去看了一眼。
“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收拾”找到她房里准备的药箱,宁哲注意到瑾安的视线,从安歇被自己摊开的东西上一一看过,他对瑾安解释。
“无妨”瑾安忍住疼痛说。她在这屋里大多是睡眠,即便有空闲的时候也是站在那窗户口,看看城里发生的变化,望见巷口那会闲谈天的阿婆婶子,架子上的几本书还是围娘送她的,只是草草的翻过几页,并没有像他这般闲情逸致,还须得用杯茶来相配。
看到她越发憔悴和虚弱的脸色,肩膀处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往出渗血,宁哲打开药箱,在一堆标识清楚的瓷瓶里翻找,又将藏在药箱下面的纱布都拿出来,取来她床头针线盒里的剪子,将长条纱布剪成小节。
她急促呼吸着,从肩膀上传来的疼痛感,让瑾安的身体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她些微弯腰,身体轻附往前,双颊两边落下密密麻麻的冷汗。
宁哲抓上瑾安那已经冰冷的手,“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迅速将她按住的手拿开,纱布擦去周围还涌出的血迹,宁哲拿起放在药箱里的剪刀,将伤口边缘的衣服剪开,方便伤药。两人依靠的距离相近,瑾安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从宁哲鼻腔里呼出的温热气息正好落在自己的脖颈,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宁哲就在眼前,瑾安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是出现了异样,她偏过头去,尽力克制自己的呼吸平稳。
伤口周围,光洁的皮肤被用力扯开,在她的肩骨下,那道伤口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红色,还有鲜血缓慢的从伤口里渗出,顺着她心口的起伏,在被剪开的衣服上留下滴滴刺目的红印。
宁哲的胸口发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心疼,在他的心里翻滚,汹涌的难受感冲过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眼中闪过一瞬慌乱,只抓紧去那边上那已经备好的止血的伤药,药粉落在伤口的刹那,那种强烈的刺痛感让瑾安几乎无法呼吸,她的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去颤抖,冷汗顺着额前滚下,和肩膀处的鲜血混在一起。
在屋里昏暗灯光的映衬下,她的身体显得愈发脆弱和单薄,咬紧牙关,忍着因为伤药而带来的几分不适。
宁哲快速的替她包扎好伤口,在系结时,他的视线瞥到那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只紧紧看着他们的万好,“你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出来?”
“他跟我很像,如果我不带他,他活不过今天”瑾安轻声回答,她稍微恢复了力气,抬眸看向那还有些局促的万好,他视线当中的关切,因为宁哲在给自己上药,所以他才不过来打扰,只是安静的站在那。
他这瘦弱的样子,明明脚腕受伤的疼痛都有些没办法忍耐,却还是敢用匕首去了结自己的性命。瑾安看到他,兀的是想到了之前的自己。当时的她也同现在的万好一般,根本没一点把握,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成为蛊师的药人,凭着这口气,她想法从宁哲的府上逃跑,后面的一路,不过是扛着活一天便多赚一天的念头,她手里一直握住那把从药童身上抢来的小刀,假设真的不幸又被蛊师抓住,或许那时她也会做出和今天的万好一样的方式。
看过阳光的人,又怎么会甘心继续回到那片黑暗呢。
系好结扣,宁哲在她身边坐下道:“生死有定数”
“哪里有什么定数,他的性命不过是凭着蛊师的喜好罢”瑾安嘲讽道,“蛊师开心他就能多活一天,蛊师恼怒,他活不过一盏茶,这样时刻都被桎梏的日子,我受够了”
宁哲看到万好,不过多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的瘦弱模样,“你带他出来了又能有什么用,他又不能活下去”
“至少他现在活下去了”瑾安说着,“我当时逃出来,也没想过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可是我知道,在我逃出来的那天,我是活下去了”
宁哲哼声,“你是靠自己逃出来的,你有这样的本事,而他却是因为你”
“他也能靠自己活下去的”瑾安说,她认真的看向万好,她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真正能靠自己本事活下去的人。
“那他脖子上的烙印呢,又要怎么去除”宁哲问。
那道烙印是从耳垂延到锁骨,大片斑驳的,还站着泥土和碎屑的印记将伴随他这一辈子,就算剜肉,也没办法去彻底清除。
“上羽先前做过扎工,可以把他这印子稍稍的盖去一部分”瑾安给出方法。
“我不想去”万好站在两人对面,他沙哑的开口,话音当中还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去了这道印子,我大概能躲过这一遭,换个名字,再换个身份去重新生活,可是我不想偷偷摸摸的去藏一辈子,每夜梦回都是胆颤心惊,恐怕会被蛊师和南疆发现,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应该去过我平常的一辈子,而不是被稀里糊涂的就冠上了逃犯的罪名,姐姐,我想和你一样,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里,就算这烙印当真要伴随我一辈子,我也不惧”
听见万好的回答,瑾安的眉角展现出欢颜,她细细看着万好,眸光明亮,如同夏夜里璀璨的繁星,她又长松了一口气,当真是没有做错那时候的选择。
“看到没,这便是我们与你的不同”对上面前的宁哲,她认真的说。
从这几日的纠缠,她大致看懂了宁哲对于自己的感情,可能会存在当初那歉疚的一部分,但大多数的真情瑾安能够看见。她不是傻子,旁人若对她好,她也不会无动于衷,可是这点感情撑不起他们走完那接下去的路,他们的经历不同,遇到和看见的也全是不同,他们原本就不应该碰到,只是阴差阳错才有了交集。
“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你总要把我推开”宁哲不解的问她。
“你往前的人生太过辉煌,你所看到的南疆和我们实际遇到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你能看见你的子民百姓们都安居乐业,御药制毒,共同期待着蛊师将那个所谓的灵药给研究出来,带领族人们去过一个崭新的神仙日子。可我们遭遇的是在那日子以前的全部黑暗,你以为药人是怎么出现,他们自愿,可心甘情愿的去付出自己的生命。不是,是蛊师连着城里的官兵们,将入夜之后,那些还未曾回家的人都抓去地牢,能给银子的就当场放走,给不了的就成为药人,可是那银子天价啊,又有多少个能够给出。或者是和他一样,在街头乞食,拼命想活下去的乞儿,他们的性命哪就这样低贱,可由得你们去随意践踏”
宁哲沉默了,他大概知道药人是怎么出现,毕竟蛊师府里的地牢,每日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药人被送进来,有些人穿着的题,有些甚至是过年迈的老人,或者实在稚嫩的幼儿,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不多去细想,就不会发现这其中出现的错漏。
瑾安劝他,“宁哲,你回去吧,别再想那让我和你一起回去的事情,当初我刻意接近你,不过是想着利用你好让我自己逃走,我本就对你没有太多的感情”
“当真什么都没有吗?”宁哲握住拳头,他艰难的问出这个问题。若她真的没有,那为什么在自己受伤遇险的时候,她还愿意将自己带回来。
“没有”瑾安果断回答。
“那你当时又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宁哲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她。
“我不想自己多背上一条无辜人的性命,我和你们不一样,我重视生命,只杀我应该杀的,绝不多去害一人”瑾安仔细的回答他的问题,“你若是因为从前的愧疚,或者是现在的经历而对我产生了感情,那我可认真的告诉你,我依然会在某日来取你的性命,将我从前受到的屈辱和折磨,加倍的还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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