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近子时,远见天色起深,夜幕一片漆黑。
头顶的星月明朗,银辉斜斜散落在地,穿过疏松的长林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照映。
已经过去掌灯的时辰了,青竹房舍的雕花窗柩内,隐约透出几道昏暗的烛光。窗外是清冷潇潇的月白,近来窗前的树枝浮影,风吹而动,烛芯当中的火苗却是明暗不定,房间里也总是忽明晦暗。
小风骤来晚,夜半却徐风。
韩建快步走来,他推开房门,在看清楚竹屋里的那人和他身上的伤口时,迈大步过去,站在人背后着急问:“出什么事情了?”
隐约来的烛光照见他身上的那些深浅伤口,鲜血顺着被扯开的衣领流下,原本就是偏深色的衣裳上又被鲜血浸染得更深。
云祁没有回答,发出的冷汗湿了后背。他坐在藤竹椅子上,左臂鲜血淋漓,仔细看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白骨。他塞嘴里咬紧块白布,面前的藤竹方桌上还摆出许多等下要用的药瓶。
他借蜡烛的火头上烫热匕首,忍住疼痛,一些些的把伤口的腐肉挑开,又用匕首的刀尖划断其中相连接的骨头。看见刺进手臂骨上的那根长钉。
尖利的螺纹长钉有半些都被刻进骨头里了,旋转的面上还与周围的皮肉牵扯。
云祁拧着眉头,冷汗不歇地从他脸上滑下。他深呼吸,在做好准备后,他取来桌上的勾环,借着扒开的地方,让勾环和长钉连接,手上用力,他迅速将长钉从骨头中拔出。
长钉脱骨的瞬间,那传来剧烈的疼痛感却使得他身体颤抖。逐渐泛白的嘴唇,额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背脊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心底的恐慌和急速跳动的心脏让他有好几次是差点晕厥。只是硬撑着,恍惚来神,落下的手指上还连着勾环,带出附着血肉的长钉。
云祁的视线却变得模糊,他吐掉嘴里的白布,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清醒。还颤栗的右手缓缓去够桌上的药粉,他哆嗦的,单手将药瓶的封口取掉,直接把药瓶中的粉末倒在伤口上面。
韩建在旁边看着也是心慌,他拿过桌上的布条,一把扯开,有开口的那端递给他,又一圈圈的包扎在受伤位置。
月前,岚山的山主萧子兮意图谋害云都新君,遭云都通缉。连带在山上的一干弟子们,除了那些还没来得及逃跑下山,已经被云都控制外,其他的所有人都成为通缉要犯。
只是在官府放出的通缉名单中,却没有云祁的名字。
从刚开始,云祁和韩建碰面,他们都以为这是云都故意放出来的陷阱。可等了月余,不止没有消息,就连萧子兮他们也像是突然的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任凭他们怎么寻都找不到。
而这一个月当中,他们除了找萧子兮,也在跟进自己的计划。
筹划十年,仅剩临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还是他们的人?”他给云祁的手臂绑上结扣,韩建在一边询问。
云祁无言,身上隐隐发来的疼痛感,让他整个人都变起谨慎。
恰是今日的不当心,又遭到他们算计和埋伏。
韩建恼火的坐到一边,搁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不自觉握紧,“我就知道他们还没死心”
“不确定我身死,再没见到我的尸体之前,他们是不会放弃的”手臂上的疼痛感逐渐稳定,方才绕在眼前的模糊也渐减少,云祁从座椅上站起,他看向屋外的那片黑处,冷声道:“这处藏身的地方,也安稳不了太久”
韩建起来,接应他说的:“我明日就让人去准备”
云祁看向他问:“你那边怎么样?”
韩建挑起眉头,只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云都还是老样子,不管换谁去做那个陛下都一样,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只是我听属下的探子来说,南疆太子已经到元洲了”
他微微合眼,嘴角显出嘲笑,“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究要破”
只是存在表面上的平和,并不能维系长久。
不管元洲还是南疆,又或者是云都,北隅。对于每一国的王君来说,都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独一个位置,哪里会甘心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夜色寂静,拂起的夜中仅能听见那微弱的虫鸣,在方林子当间,声音此起彼伏。
站在树后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看见韩建着急进屋,又神色紧张的从屋里出来。月色的朦胧加深,竹屋旁边的守卫却渐少了。
她身形转动,飞身来到竹屋后院。
屋后的小厨房里,僮仆尽心守在药罐旁边。里面熬煮的是韩建刚才送来,治疗外伤的新药。闻见发浓的药香,僮仆打了个哈欠,手里的摇扇对准火炉风口,慢慢的小心煽风。他伸起懒腰,好像听见门口有树枝被踩断的窸窣声音,紧张的从板凳上跳起,他打开厨房门,小心探出脑袋。
她见准机会,放在掌心里的迷香伴着晚风吹到僮仆脸上,僮仆在呼吸时闻进去不少迷香。他探头找了一圈,没见到有人经过,刚才的声音许是自己守夜困乏了,晃神糊涂,才会把这风声当作是有人走过的响动。
僮仆关起厨房的竹门,坐到刚才的板凳上面,慢慢摇动蒲扇,他越摇越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哈欠也不受控制的接连打出。一直看药罐的眼神恍惚,只是多闭了会眼,他人便就沉沉睡下。
她看见僮仆已经熟睡,轻手推开竹门,避开僮仆的身子小心过去。
拿起药盖,闻到扑出来的草药味道,又看见旁边的小灶上那张打开了一半的药单,仔细看过,这些药虽然能治疗外伤,可对于他现在的情况来说却是不利。无奈,她掏出准备好的手帕,将藏在里面的那些碎药粉末倒进还在煎煮的药罐中,还换走灶台上的那个白瓷药瓶。
“药呢,还没好吗?”她听见屋外的声音,赶忙躲到厨房的灶台后面。
汪叔火急火燎,推开门却只看见僮仆低头趴在腿上。他上去推动僮仆的肩膀,边推边道:“怎么睡着了”
僮仆被晃着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过来人,他问:“汪叔,你怎么过来了”
惺忪的眼睛,睡意模糊。汪叔责备他道:“我是让你煎药的,药呢,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我也不知道”僮仆糊涂,他就坐在这里煽风,怎么会突然睡着。
汪叔可没时间去和他闲扯,“药煎好了吗?”
“好,好了”僮仆恍惚的站起,绕过灶台去后面的橱碗柜中找到药碗。
她就躲在灶台后面,担心被过来的僮仆看到。紧缩身体,离近烧火的灶台旁,这有竖起木柴棍,可以将她的身体挡住。
汪叔也没闲着,在药罐耳上裹起厚实的手帕。等僮仆拿过药碗,他端起药罐,将盖子打开一条小缝,里面刚熬好的药倒进药碗,不让药渣混进来。
他拿上那碗药,临出门前还不让叮嘱僮仆,“好好守夜,别打瞌睡了”
“是”僮仆撑起精神。
汪叔端着药碗,需要的木门他还敲了两下才进去。
“少爷,您的药”汪叔走到他身边。
云祁接过来,只是喝了一口他便觉得不对,皱起眉头,盯着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汤。
汪叔看到他的迟疑,“少爷怎么了,是不是这药有问题?”
“这药谁煎的”云祁转头看他。
汪叔道:“韩将军带来伺候的那个僮仆”
“我多心了,总觉得这药煎出来的味道和我的一位朋友很像”他说着,大口把药喝完。
“都是草药的气味,相似也应该”汪叔回道。
云祁在托盘上放下药碗,没受伤的手背到身后,“她煎出来的药中会有一股清淡的花味,这样能盖住药气,方便入口”
汪叔在一边说:“大抵是这副药方中,掺进了止血的花草,熬煮后带出味道了”
“是啊”云祁应着。
汪叔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从他的话语当间,不难听出是有落寞和被人抛弃的苦涩。
走进树林的黑暗,她回头望了还是亮灯的竹屋,随便丢开从他厨房里拿走的白瓷瓶,她深呼吸,又长叹了口气,拿起披风的帽子,头也不回。
“好自为之吧”她轻声,说话被晚风带走。
我们将走一条不同的路,这条路上,我们会是敌人,盟友,也要相互利用,一起折磨。
*
仵作驾着自己的那辆老驴马车,着急才赶到御鉴府。其实他早应该到了,只是这头老驴的脚步实在走不快。抽鞭子打骂,废了半天功夫才到,他拿出三王爷给的通单,和已经在门前等的守卫一起下到里面那间冰牢。
自从方少怡中毒后,方丞相便让人将她的身体放在御鉴府的冰牢,直到查清楚真相,给他女儿一个交代。御鉴府冰牢的温度极低,能保证她的身体长久不坏,还能时常去看到。
冰牢内,四角放起几块人高的冰砖,底下是能藏冰用的冰窖,每过两个时辰就会有守卫进来把融化的冰块换新的。
常年累月的积攒,这儿的温度早就比外头,比那下雪时候的冬日都要寒冷。
仵作掀开盖住方少怡身体的那块白布,翻找出木箱里的银针。按照禹擢写在通单上的要求,他把银针扎进方少怡的左右胳膊,和腿边脚腕,最后是她的手指尖上。
禹擢忙完来到御鉴府时,仵作正在查验。
他看了眼仵作手里发黑的银针,“怎么样?”
仵作收起银针,又在白帕上擦拭,他仔细闻了帕上的的气味,“方小姐和那位婢女中的确不是川乌,川乌的毒性轻微,人在中毒之后不过一两日,毒素就会在体内散去,毒药也不会腐蚀身体”
“三王爷请看”仵作将那寸长的银针和手里的白帕一并拿给禹擢,“银针的前头带出腐水,说明方小姐的身体已经被那毒药摧残”
禹擢看着白帕上的脏污,表情严肃问:“不是川乌,那会是什么?”
仵作想着,其实要解开也不是件难事,只是方丞相有令,不许仵作验尸,不能作出伤害方少怡身体的事情来,所以他现在也拿捏不准,只是有个怀疑,“或许是短柄乌头”
禹擢听言问他:“这是什么?”
“这短柄乌头也是川乌的一种”仵作解释,“但因为药性太强,所以不会拿来做药,多是和其他的药材混到一起,制成杀人的毒药,三王爷请来看”
仵作走出冰牢,到旁边的另一间。
牢房中透出一股东西**的气味,仵作进去掀开盖住婢女的白布,那股刺鼻的味道直接冲出来,两人相继别头,换了呼吸。没有冰牢,婢女的身上已经发出腐烂,尤其是她的腹部,那里有很明显的凹陷,在触碰时不是身体的柔软或者僵硬,更觉得里面有一滩腐水在淌。
放在冰牢的身体可有小月,至于其他牢房,虽不能比过冰牢,但也有几日可存。如今不过五日,婢女的身体就发生这样的变化。
禹擢掩鼻,那味道刺激更是无处可挡,“你说的东西,元洲会有吗?”
“应当不会”仵作摇头,“草药的生长对环境有着严苛要求,元洲暑热,就算栽种出来,它的药性也不会太大”
被这股发烂的腐味道刺激,他的身体上下都是难受。禹擢压下翻涌的胃腹,强撑起精神来却难思考。他转身走开,闻到门口稍微干净的空气,混乱的脑中理出思绪。他接着问:“哪里会有?”
“如有也应当是南疆了”仵作盖上白布,他走来禹擢身边,“南疆湿冷,本就利于草药的生长”
“南疆,又是南疆”禹擢自顾自说道,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与南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仵作看了看他,“三王爷可有别的事情要小奴做?”
禹擢继续思考,无暇顾他,“没你的事了,记住,这件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
“小奴知道”仵作恭敬的与他行礼,挎上自己放在门口的木箱,御鉴府的守卫带他走出地牢,还把人送到门口。
“多谢,多谢”仵作点头感谢,解开自己拴在门口的那辆驴车,他慢慢悠悠的往铺子赶。
“亮儿啊,你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洗好”仵作刚到门口,就喊在里面擦洗药台的徒弟过来。
走进铺子,在桌上找来信纸,上面写好今天发生的事情。
“师傅您要去哪啊?”徒弟刚拿走他放在驴车上的木箱。
仵作轻描淡写,“出去散散步,人老了,稍微坐会就觉得累,出去走走,养养精神”
亮儿戳破他的谎话,“您就是想去那清风楼听曲”
仵作佯装打他,却被徒弟轻松躲开,“叫你多嘴,赶紧去干活,一会再把我的毛驴喂了”
“这您放心吧”亮儿赔笑着,搀着仵作的手将他送出药铺。
仵作的铺子是开在城里人最多的地方,元洲崇尚习武,开最多的是兵器店,其次是杂货行。比如药铺,书画摊,这些是有,可就是店铺少了点。他这店的位置好,几十年做下来,平常时候就当药铺,有生意了就去干仵作,让徒弟看着,周围邻居来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习惯到他这里来抓几贴药。
哪有什么忌讳,看得透死人,活人还能看不懂。
走街边过去的邻居看到他也是热情的和他招呼,“毛师傅,刚回来又要出去啊”
“身子懒,出去散步回回精神”仵作也笑着和他们扯话。
一路悠闲的走到清风楼门口,晚上时候还没开始,他跟小厮要来笔墨,熟练的写好自己的姓名条丢进那木箱子当中。等过盏茶的功夫,管事出来,抽几人上去,而这其中恰好就有仵作的姓名。
在周围人艳羡的目光里,仵作满意笑笑,只觉得这运气实在太好,往前怎么都抽不中,今儿倒是容易就中了。
喝着普洱茶,仵作欢喜的听完帘后玉清弹的那一首曲子。
曲罢,楼下围着的客人也快散完,小厮过来将他们都带下楼去。
玉清倚在墙壁边,在门口的拐角位置那等他,看到人过来,她轻声问:“说了?”
仵作笑颜回答,“三王爷都明白的”
她哼应声,“这就好,东西呢?”
“这儿”仵作从袖中拿出刚写好记事的信纸。
玉清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短柄乌头,确定吗?”
仵作挠头,似有些苦恼,“只是个大概,其中应当还掺了别的毒药,我查不出来”
“我知道了”玉清收下信纸。
看着她要走却没有任何提起,仵作站在那,犹豫道:“那个东西,什么时候给我”
玉清当什么事情呢,笑笑说:“放心吧,该有的不会差你,回去等着就好”
“多谢,多谢”仵作拱手欢笑,脸面上放松,这回去的脚步都比来时要轻快许多了。
看着仵作走开的背影,他已年迈,深佝偻的脊背,走路时也是一瘸一拐,若放在人群当中,只会让人忽视,怎么都注意不到。可那又怎样,只要有利益在其中牵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的身份,就是死人也能为自己所用。
玉清拿起手里的信纸,都到这一步了,不妨就让他成为这个死人吧。
也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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