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号夜晚。
初夏的凉城,白天暑热袭人,但只要一入夜,就会凉爽不少。
平昌区警察局灯火通明,年轻的警察们嘟囔着热,把窗户和门全打开了。穿堂风无声而过,略微按下了加班警察们的焦躁心绪。
审讯依然不顺利。
昏迷的周志刚在医院接受观察,而剩下的两人不能说是完全沉默,比如被问起在平昌区住在哪儿,以及手机里的下线有多少,都是问啥答啥。
但一提到上线的问题,这俩人就开始打哈哈兜圈子,一句实话都没有,恨得刘洋牙痒痒。饶是他已经参与工作两年,面对毒贩时也依旧控制不住那种想把他们千刀万剐的心情,此刻又什么有效消息都得不到,难免有些急躁。
白炽灯的灯光洒下,罩住坐在凳子上的“白虎”。
他正是被杨辰称为“笑面虎”的那个人,真名叫张生。通过检查三人的手机,警方发现只有张生的手机上有那条疑似通知他毒品已被转移的消息,三人之中也只有他与“G”有联系。由此他们推断张生是三人中的核心人物。如果能让他配合调查,很有可能会让案情获得重大突破。
某种意义上来说,杨辰的直觉很准。在警局接受审讯时,张生也延续了“笑面虎”的风格。无论刘洋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严词令色,都不为所动。刘洋审了多久,他就笑了多久,那笑仿佛焊在他脸上拿不下来了一般。打太极功夫也是刘洋见过的犯人中数一数二的,看似很配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你要是累了,就换别人来审吧,去歇一歇。别人都倒了两班了,就你,昨天到今天都没怎么睡。”旁边的同事开口劝道。
他犹豫一下,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站起来,出门喊了同事来替自己的班。
自己现在的倦怠状态倒是其次,只是审讯时的心态如果很容易被犯人影响,不利于审讯,还可能会让他们陷入被动的局面。
时间紧迫,再找不到存放毒品的地点,这种纯度如此之高的毒品一旦被转移出去,流入到社会上,危害性难以估量。
根据那条消息,基本能判断出毒品的大量存放地就在平昌区,不然不必特意发消息给张生。白局接到陈队的电话后,亲自从市局抽调了一部分警力,在平昌区通往外区的必经之路上都部署了卡口。
刘洋揉揉眉心,本想转身去稍微歇一会儿,但看到满警局都在忙碌,他也不想歇着。想了半天,买了罐咖啡,又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的同事们已经研判了一天一夜,据他所知他们也没怎么休息,尤其是东方泽。
这姑娘还是个辅警,干的活却不比正式警察少,说什么也不轮岗,非说自己几天几夜都能撑得住,把来换岗的人都硬生生犟走了。
她刚入职不到一年,除了想做出点成绩来的迫切愿望,更有着他们这些已经一身班味儿的人没有的满腔热血,热血到一看到这姑娘,他这个老社畜都觉得要被点燃了。
他喝了口咖啡,另一只手伸出去拉门。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他被逼得快速后退两步,站定了先看咖啡——一滴没撒,于是松了口气。正打算抬头训一下风风火火的东方泽,眼下全是乌青的她却激动地对他说道:
“毒品存放地找到了!”
陆景睿带着一队警察赶往研判组所说的地点。
东方泽所说的毒品存放地是一幢平昌区的烂尾楼。这座烂尾楼位于区域边缘,但附近居民不少。说是烂尾楼,但从外观上来看却与正常的楼房无异。楼房外墙漆上了与周围楼房相同的艳丽油漆,甚至装好了窗玻璃。
当初这栋烂尾楼是批准修建了的,但建造起来后二次检查,才发现它的地基不合格,距离道路太近占了公共用道,因此被判为违规。又因为拆也需要一大笔钱,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被晾在这里。
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陈景睿盯着那被反复漆过的墙面,如此回忆着。上一次见到这楼还是明黄色,如今已经被漆成了砖红色。
“没想到这帮人胆儿这么大,敢在这里存毒品。再怎么说这里也算是个闹市区吧。”刘洋望着内里一片漆黑的大楼,忍不住骂道:“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陈景睿点头,没有回话,目光仍一瞬都不移地看着那楼,心里却在思索刘洋说的话。
来之前他也有疑惑,但到了地方仔细查看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认这里也不是一个全然没有道理的选择。
烂尾楼年久失修,除了年年刷油漆以与周围景物保持一致,就再无人光顾。没有摄像头。窗玻璃因为积灰严重,从外观上只能看出来里面有无灯光,模糊得跟毛玻璃差不多。外围街区的摄像头,离烂尾楼最近的只有唯一一条连接烂尾楼驶去的双向车道上的监控。
得亏东方泽这股轴劲儿,在道路监控摄像头内没出现过三人明显外貌特征的情况下追到这里来。
但向陈景睿报告的时候,她也严肃地讲清了疑点:“摩托样式这些都对得上,就是那个张生有些奇怪。之前出现在监控里,他从来不骑摩托车,一般都是周志刚带他。但最近一次去烂尾楼,他们都是分开骑摩托车,一人一辆。这样行动目标更大,而且特征明显,很容易被发现。这简直就像是堂而皇之地告诉警察他们就在这里,我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次行动才发现的□□地点。你们去实地勘察的时候小心一点。”
陈景睿认可东方泽的判断,本想到现场后问问周围群众有没有什么情况,谨慎行事的。但到了之后已经接近后半夜,就连夜市也关了大半,人流稀少。他担心再拖到白天询问会白白浪费时间,就没有先进行走访,而是选择直接行动。毕竟摆在面前的可能性最大的□□窝点,诱惑力可比一条不知是否有价值的线索高多了。
“他们虽然早在被抓捕之前就发出了短信通知毒品转运,但从这唯一的监控显示,除了他们,没有人从这条路驶向烂尾楼。即使是三人被抓捕后,张生手机上收到了那条疑似毒品转运的消息后,也没有人前去烂尾楼。”
“这是另外的疑点。当天晚上陈队你带着大家忙于抓捕,局内上上下下的重点都在那三人组身上,如果要转移,明显那时候的时机更好。”东方泽眉头紧锁,话中担忧毕现。即使她参与工作经验不多,也能看出来这一趟调查很有可能是个对方早就布置好了的坑,就等着他们往下跳。
“而且后面周志刚还进了医院,我们本就不多的警力还分了一部分出去守着他。”陈景睿手里转着笔,神色阴郁,“简直像是一道双保险。我想不出来有什么阻止了他们转移毒品。”
莫非是因为市局的支援,使得他们无法转运至外地?这可不符合毒贩亡命徒的风格。
如果他是毒贩头子.......他会在支援到位前强运毒品,能运出多少是多少,根本不会拖拉。胆小到放弃如此高纯度的毒品?抑或是.......这个数量的毒品,已经不足以让毒贩团伙冒着再被抓走下线的风险前来冒险了?
“站在罪犯的视角,平视,然后返回警察的立场,超越。”
之前父亲经常对他说这句话,他当警察后也将其视为座右铭,时刻以此为思考准则。
只有两种可能性了。一是转运是从其他没有监控的小路进行的,二是这里不是真正的毒品存放地。如果是后一种可能,他们的调查就又回到了原点,只能再从三人组身上找线索了。
“陈队,里面有人!”
刘洋的小声惊呼将他拉回现实。陈景睿猛地抬头,四楼的窗户亮起了一点朦胧的灯光,从外面还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二组在车上待命,一组跟我进去!”
“是!”
楼内的景象与它展现出的外观别无二致,一派破败景象,没有丁点人气。灰尘在手电的灯光下随着人的动作跃动起伏,呛得众人掩住口鼻,压下脚步向前深入。
正常情况下,为了提高搜查效率,陈景睿进入现场前就会分好小组,以便在现场能高效搜查,尤其是在一栋七层的楼面前,更应该如此。
但举着枪打头阵的陈景睿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对劲。他和刘洋是头一排,所以能看到他们面前延伸的走廊一地灰尘中,一行崭新的脚印向着走廊深处延伸到了手电筒光亮所不能及的地方。
这脚印这么新,绝对不是一周前来的三人组留下的。而且,这脚印只有进去的,没有出烂尾楼的。
陈景睿和刘洋对视一眼,都明白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里面或许有接应毒贩的同伙,只是这个人现在生死未卜。
以防万一,陈景睿转身向后,伸出左手前后晃了两下,示意队员们前后散开些。紧凑的队伍立刻悄无声息地散开了,警惕地看着周围的情况。
他转过身,沿着脚印加快脚步,刘洋紧随其后。脚印在沿着走廊延伸了一段距离后,拐进了一间右侧的房间。这间房屋是一路走来唯一一间加装了房门的屋子,铁青色的门紧闭,在惨白的手电筒光下如同爬满青苔的墓碑。
刘洋比了个手势,对着陈景睿指了指门。他看懂这是在问自己,要不要强行破门。
陈景睿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刘洋以为他是怕里面有人会打草惊蛇,刚觉得队长不愧是队长这么谨慎,下一秒就见他从兜里掏了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出来。
刘洋定睛一看,是把□□。再仔细看看,这不是上次缴获一个入室盗窃的嫌疑人的工具吗?
......队长当着自己面在撬锁,这种感觉好荒谬。
锁舌发出清脆的弹出声,门开了。他们立刻闪至门的两侧,屏息观察。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刚有警员想给陈景睿递手电筒,他就先一步踏进门内。刘洋接过手电筒扣在腰侧,手中拿着枪,与陈景睿一同向屋内走去。
屋内一样光秃秃的,全是水泥胚墙,看不出来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两人知道,屋内一定有人——有暖黄色的光突然从最靠里面的右侧房间内亮起,洒在地面上,落下两人身后的阴影。
两人立刻将枪对准那房门,陈景睿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屋内一时间没有回应。片刻之后,一个男人举着双手,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这个人一身乞丐打扮,脚上一双破破烂烂的拖鞋,身上罩着个麻袋似的,头发长得遮眼,辨不清面貌。他开口,声音尖细沙哑,“请问,我怎么了,警察同志?”
陈景睿给刘洋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举着枪原地待命。陈景睿靠近了些,跟乞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干什么的?叫什么?”
他并未放下枪,语气也逐渐冷硬下来。
那乞丐虽然仍旧缩肩塌背,却并未后退一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长可遮眼的油腻刘海,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陈景睿,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见此,陈景睿立刻站定,举起枪对准他脑袋。他刚想喝问他笑什么,却听那乞丐没头没尾地讲了一句,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之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叫...尾生。”
下一秒,乞丐利落地从后腰掏出一把枪,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向身后的房间里开了一枪。房间内顿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靠的最近的乞丐瞬间就被火焰淹没。
陈景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短短几秒钟,一个活人就在自己面前被火舌吞噬。而在他愣神的这几秒,火舌已经冲到他面前。
“走啊!”
刘洋一声怒吼,拽着他往门口冲。陈景睿立马回神,两人拼命地冲到门外,把门在身后狠狠关上,将催命的火舌挡在门外。
“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怎么突然爆炸了?”
外面的警员们不明所以,围上来急切地询问道。两人喘匀了气,正要解释,又听见门内连着几声比第一声还要大的爆炸声。在场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这烂尾楼虚有其表,没人住的房子装得再好也烂得快,再这么炸几下,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突然把他们都埋在里面?
爆炸还在继续,产生的冲击波震得玻璃哗啦作响,像是随时随地就会碎裂。甚至,众人感觉脚下的地板都隐约摇晃起来。有人惊呼“小心!”,靠门最近的陈景睿和刘洋一抬头,坚固的不锈钢门和墙相接处竟然隐隐有了裂缝,还在肉眼可见地不断扩大,他们连忙离门远了些避免被砸伤。而最令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爆炸居然还在继续。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陈景睿心里形成。这整栋房子,地板下,或者墙里,大概都埋了炸药。那个说自己是尾生的乞丐点燃的不只是炸药包,还有引爆整栋大楼的引线。
陈景睿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惨象中回神,下了命令,“全体以最快速度撤出楼内,就算有疑似线索也不能停留,动!”
“是!”队员们都是跟陈景睿出生入死过的“老人”,很快动作起来向外面撤。殿后的陈景睿把枪塞回腰间,正打算跟着离开,却看到刘洋对着墙角发愣。这下轮到他火大了。他上去拽他,“线索能比命重要?走啊!”
往常,刘洋会立马回神,执行命令,有时候当然也会顶两句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队里数他俩交情最深,是一个警校出来的同班同学,上学的时候身为班长的陈景睿就一直管着他。即使心里服气了,刘洋也还是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跟他打打嘴仗。
但此时的他少见地没顾上回嘴,冲到墙角扒拉开因爆炸而脱落的墙皮,扯出来一个袋子。
两人定睛一看: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白色的粉状不明物体。而且经由刘洋这么一扒拉,原本是墙皮的地方现在坍塌出一个大洞,目测里面起码还得有几十袋这种东西。
“这可都是证据啊,班长,咱起码得把这些带出去。”刘洋反手握住陈景睿的胳膊,说话间又抓了几袋子塞到陈景睿怀里,“总不能被炸了还白跑一趟。”
陈景睿没搭话。他神色阴沉地盯了会儿那个墙角,开口道:“那好像是承重墙。”
“...承重墙?”
“嗯,承重墙。”
刘洋深吸一口气——吸进了空气中因为爆炸震动而飞扬的尘土和新塌下来的碎石灰味儿。他呸了两声,苦着脸一手抱着袋子,一手拽着陈景睿往外狂奔。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楼要塌了?”
陈景睿被他拽着,无语地跟在后面跑。刘洋是直觉动物,反应很快,这是他绝佳的优势,而陈景睿擅长布局和分析,话少但精确,所以他俩是区局里公认的最佳搭档。
但有时候他得承认,这么多年了,他是真跟不上这小子的脑回路。
但总之是全员安全撤离,证据也拿到了。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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