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高,清透辽远。褚寻鹤携着温珣走出客栈时,正巧见到谢无今杵在对面商铺前,正负手低眸认认真真地挑选着什么。
他的身量高挑挺拔,墨发银甲,气质刚健,只消静静站着就能吸引数不清的注目。
温珣抬眼就见对方苍松般的身姿和腕间细细珍藏的镶金红绳,心中无缘无故地一阵酸涩,须臾收敛面上凄容含笑上前拍了拍谢无今的肩头:“干什么呢?”
入手的盔甲寒凉而坚实,僵硬如一块寒冰,和之前白笙所述店小二宣纸一般脆弱的肩头截然不同,好似从侧面道尽了这两人之间的区别。
“啊,温祭秋,”见到来人,谢无今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微不可察地一勾唇,“你来了。”
他一如既往的沉稳,淡然的目光疏疏落落地挂在温珣肩上,须臾饱经风霜步了薄茧的指腹抚上颈侧,为其拨去一片花瓣。
温珣恍然一抬头,鼻尖嗅到清沁的桂花香气,撞目泼泼洒洒的灿金,紧接着是谢无今展开手心里一片花瓣,轻薄,湿润,微微弯曲。
“宋泊舟和白笙呢?”
“遇见子鸣和茯苓,一块吃茶去了。”
“……”
两人的症状越发严重,温珣颇觉不妙地紧紧皱眉,须臾终是败给了满眼盛放的桂树,金眸中滑过一丝怅然:“是桂树啊……”
“百年前,那盅桂花酒到底是喝不成,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补偿你,本想着今年弥补,看如今形势却也不能,”谢无今见人眼露怀念,眸色柔软,缓缓说,“既然如此,就送你棵桂树好了,也算是免去花朝节未共同赏花的遗憾。”
阆风兴种桂花,大街小巷,阁前院内,一旦到了秋日花期,满城尽是桂花沁人心脾的清香,金黄和火红从眼前蔓延到天边,行人熙攘,群花尽放,盛名传遍五国。
等到花朝节夜晚,千家万户挑灯看花,红灯笼一路从街头流进街尾的夜色里,又和孩童放飞的祈福花灯一块淌进璀璨夺目的星河。
明灯千里,千年如此。
温珣一扫满眼碎金:“是么?”
他想起初到之时客栈门前空空如也,不见桂树也不见摊贩,谢无今本该踏进客栈与他们相遇,而后化为千万粉末四散而终。
“你……”
“此间虽说古旧,这商贩所卖玉佩倒很是精美,”他未来得及说完,因为谢无今突然打断他的话,将人拉近刚刚驻足的铺子前,拿起其中一块玉佩搭于温珣腰间,摸着下巴嗯了一声,用一句甚好堵住他的未说之言。
褚寻鹤紧跟其后,挤在左边看了片刻,也点点头:“玉质上乘,倒是不错。”
“五百年前你给小秋准备了一套礼物,我还没来得及还你,”谢无今边不无感慨地说着,边丢给商贩个布包,“如今正巧有缘,便送你个玉佩好了。”
“这玉佩如意云纹,寓意吉利,也和你搭,甚是不错,”顿了下,他迎着温珣越来越沉的注视淡声说,伸手将玉佩系到黑色腰封上,眸中盛了莹莹一片玉色,“戴好,别丢了。”
“……”指尖抚过玉上栩栩如生的云纹,温珣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那颗早已经死去的心脏撕裂一般疼,有什么酸苦的东西死死堵住他的咽喉。
久久的沉默之中,谢无今扯唇,露出在百年里为数不多的温和笑容:“温祭秋,我都记得。”
刚刚想问他是不是并未失去记忆的的温珣:“……”
他艰难道:“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谢无今说,抬手接住飘落手心的花瓣,“或许是因为我是镇石?又或许是因为我不是被魔物杀死的,总之,我的剑,我的盔甲,我的弟兄,在一-夜混战之后会恢复原样,失去记忆。只有我记得一切,记得每一个厮杀的夜晚……只有我。”
他说这话时非常平静,淡然若娓娓道来的是别人故事,只刺-激的温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将心中的郁气一并呼出。
“所以……你昨日才会说那些话,”捏紧拳头,他说,“谢无今,你真能忍。”
在一万五千个循环中孤独的熟记每一个夜晚的厮杀和绝望,忍受每一个白昼虚假的和平,如磐石般镇守这方土地上四十五个将士无解的怨气,无声无言地等待不知何时出现的终点,甚至连意志都不能变动一分一毫。
这样的煎熬,就如用棉线锯下身上每一块皮肉,脚下是烈火炙烤,头顶是霜风刮骨,偏偏生命顽强如此,在血液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里倔强地挺立,甚至不允许躯壳陷入短暂的沉眠。
“……当年世人都说,谢将军行仁蹈义,岳峙渊渟[1],如皓皓之明月,守百世之太平,”温珣连指尖都在颤-抖,神经质地握住谢无今伤痕累累的手臂,“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果然相称。”
他的手指抖得实在厉害,谢无今在从前相处的记忆里一次都未见过。
默了几息,他用力反握住,眸中反倒平和,沉静的像潭水,倒映神明秀美的面容,紧紧攥着的眉心融进所有怜惜,眼尾甚至腾起一抹绯-红色雾气。
“……”
这是他未曾见过的,却又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神明赐予他的,谢无今抓着温珣的手,心头好似有滚水翻腾,让一次一次的吐息都沉重不堪,让大脑中所有的思绪都凌乱不堪。
他的神明在为他泣泪。
沉默堕进了气氛中,须臾又被谢无今砍作两半:他微低下了头。
然后,虔诚又恭敬地,将额头抵在瓷白手背上,一字一字地宽慰:“温祭秋,我心甘情愿。”
“神明曾赐予我寿命,让我保护千年劫难的国家,”他道,“为国殉命,是我等至高无上的荣耀。”
不符合常理的黑暗从右侧滑来,生生将街巷割出光与暗的裂缝,温珣还未反应过来,一直跟随褚寻鹤看热闹的瓦沙克已经失声喝道:“怎么回事?夜晚提前降临了?”
“此间天地,虽拘束我,亦听从我,”谢无今缓缓直起身,丹凤目中一派笑意,像是把这多少年存下的笑容一并付完了,“我虽无法摆脱循环,改变结局,却可以在此间稍微改变布局陈设,时间流逝。”
他说罢,领口忽然传来强大的牵引力,生生将他拽到与温珣平视,撞入对方含怒的目光中。
“好手段,你就这么想死么?”,温珣一手死死拽住谢无今衣领,一手召出祭秋,长剑挺出,白光如虹,强硬地将席卷而来的黑暗驱退三步,冷冷道:“好啊,那就带路。”
谢无今一愣,身侧正欲出手的褚寻鹤亦是一惊。
“既然你在此间蹉跎百年,自然也不会忘记被献祭的孩童所住之地,”温珣一字一顿,眸光森寒,“带路,我要与他见面。”
……
几人踩着黑夜的边角踏进破败的庭院,温珣提剑四下扫过一眼,走到院脚一处草垛子前,提剑一挑沉甸稻草,露出其中蜷缩成团小声抽噎的稚童,一只胳膊已经断了,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身侧。
温珣把他抱出来,握住断骨之处施展灵力。
孩童显然受惊过度,一被抱出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两声后又在虚弱温和的灵潮中平息。
他眨眨眼:“你是谁?”
看着是已经失了记忆。
断骨接好,温珣把小团子拎起来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致命伤,复搂回怀中揉了揉脑袋,没什么耐心地回答:“阆风谢家十三代,谢横秋。”
褚寻鹤:?
谢无今:……
瓦沙克:靠
知道内幕的一神两鬼齐齐沉默,只剩不明原因的小孩呆呆哦了一声,答道:“我叫魉。”
魑魅魍魉,意为妖魔。
谁家父母失德,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号?
温珣微微皱眉。
来不及等他开口复问,身后突然传来两道脚步声,跌跌撞撞好不慌张,听上去像是被鬼追着。
紧接着寒气从背后袭来,伴随着宋泊舟特有的跳脱声线:“这地方……也忒难找了点。”
他眉梢一挑,转身凉凉看向气喘如牛的两人,摁住小崽子脑门徐徐开口:“吃酒吃完了?”
“哪里哪里,这不是见天色异常,特来寻找——温珣!”抬眸见温珣面色冰冷,怀里抱了个乌发脑袋,正定定注视自己,宋泊舟差点喊破音,“温温温祭秋你你你——”
“定力这般糟糕,我先前教你的都忘了个干净了是不是?”温珣抱着毛团子讽刺道,“区区不过半日,你就能将我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被幻境迷惑到这种地步?”
宋泊舟被训的一愣,低下脑袋讷讷不敢开腔。
白笙一见对方铁青面色便知是有人惹了他气头,乖巧垂了眼不敢帮腔,被宋泊舟瞪了好几眼也闭眼装死。
温珣也不理她,见宋泊舟被训服帖了,扭头一瞪抿唇饶有兴致看热闹的谢无今:“开心了?”
谢无今:……
他低咳两声,不再说话。
三人曾经在年轻时就被温珣这样提着后脑勺痛骂到不敢出声,褚寻鹤颇有些怀念地负手在一旁旁观,下一秒就被温珣不温不火地瞟了一眼:“时间到了。”
他一愣,抬眼撞入一片深沉难言的夜色里。
远处火光燎原而起,沙沙步伐回响在空中,盔甲碰撞声响彻,须臾是两声嘹亮的号角,利落撕裂四野难言的沉寂。
新的一轮屠杀,开始了。
一团白光忽地擦过眼角,褚寻鹤只下意识侧头一躲,便听嗤的一声,剑身噗嗤捅进身后村民胸膛中,将人活生生捅成对穿。
在一回头,就见温珣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拥着害怕蜷缩的魉,一双眼睛无波无澜,淡漠目光垂落抽搐倒地的村民手上,倏尔咻地挪开:“果真不怕死。”
周围火光大盛,摇曳橙红将几人团团围住,不时有人窃窃私语,但很快便在沉沉夜色中消失无踪。
温珣收回目光,抬手唤回染血长剑就势一甩,在土壤上画出一道猩红血痕。
“此间百姓,信奉邪神,虐杀忠臣,生祭活人,无德无义,”迷蒙金瞳中是扭曲人影和周身缠绕不散的怨气,他抬眼缓缓扫过周围凡人,声音平淡一如既往,“按罪,杀无赦。”
说罢,流光冲向一个村民胸膛,下一秒,那人胸口便迅速凹陷,轰然炸出数朵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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