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并不做梦,一旦做了……大抵是将来之预言。
然而这一次不同。
薄雾茫茫,褚寻鹤一睁眼,意识回笼刹那,便是满目疮痍,遍野横尸。
山火燎原,蚊蝇漫天,龟裂干瘪的土地无力的呼吸,一起一伏同震其上横躺的残尸,又惊动一群吞吃腐肉的秃鹫。
血河分成数个分支在整片黄土地上蜿蜒,褚寻鹤小心翼翼绕过,抬脚走到一具缺了半个身体,连肠子都被巨鸟叼出体外的尸体前,低低唤了一声:“母亲?”
地上那具腐尸如同活过来般立起来,被啃断两根指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勾上褚寻鹤递上前的小指。
咕噜一声,肥硕的蛆虫从眼眶中钻出,推动腐烂无神的眼珠也掉出一个,滚到了褚寻鹤脚边。
腐尸嘶哑低吟了一声,张嘴好像嘟哝了什么,只可惜被动物扯断的声带早就无法弹动。
褚寻鹤却面色平静,在腐尸下颌几次挪动后一松紧皱眉尖,躬下腰捡起那颗眼珠塞回眶中。
“母亲,”做完这一切,他盘腿坐下,和面前这具尸体对视,温声问,“你这次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尸体嗬嗬呼气,腐臭味弥漫在鼻腔,让褚寻鹤微不可察地一挑眉梢:“可是有话对我说?”
尸体用蛛丝烂纸一般的脖子艰难地弯曲又直起,勾着小指的手越发用力。
褚寻鹤面不改色,任由她紧紧攥着,尸水淌进指缝:“老生常谈?”
尸体摇摇头,半边没有皮肉的骷髅居然也流露出类似悲伤的情绪,挪到褚寻鹤耳边嗬嗬撕扯着自己的声带。
褚寻鹤听得很认真,眼睫低垂,一副受教听命模样。
可待尸体熄了声,他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我没有药。”
尸体开始剧烈扭动,另外一只眼珠也咕噜咕噜从眶中掉了出来。
褚寻鹤接住了那颗眼珠:“母亲,我没有药了。”
那尸体置若罔闻,兀自畸形的蠕动着,只有肢体上垂落的抖动破皮间接显出几分焦躁。
她激烈地挣-扎着,淡黄-色的尸水从身体中喷-出,到处都是,有几滴溅在褚寻鹤脸上,被他用指腹慢慢抹去。
恶臭扑鼻,他捻了捻湿粘的指尖,说:“是谁让你醒来?”
已经死亡的,早已腐臭的,无法抓住的,长眠在过去的人,是谁让你醒来?
是决定世人命运的旧神,那位不可一世的独-裁者;还是那位妄图用死亡授予铁石心肠的神明?
尸体默不作声,事实上她的确不能,因为连接舌根的肌肉已经柔软不堪,梢一动弹就会齐齐断裂。
但神奇的是,在长久长久的沉默后,尸体甩掉手上胡乱爬动的蛆虫,抚上神明清俊的面容,不无怀恋地开了口:“我啊,空桑。”
褚寻鹤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很快又褪成冷然的怒意。
尸体见不到满脸怒容,手指无措又茫然地抚过熟悉又陌生的五官,黑洞洞的眼眶落下两行血泪,蜿蜒如同细长的毒蛇,正丝丝吐着不存在的信子。
她的声音时而嘶哑,时而尖利,就像有人在背后操纵着控制她的棉绳,一勾一扯让木偶发出满意的声音。
尸体嘶哑地说:“空桑……你想我吗?”
褚寻鹤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他,眸色深幽。
尸体笑着:“你想我的。”
“空桑,我的孩子,”她温柔地抚摸那张脸,“我的长子,我最骄傲的,最自豪的后代,我的……啊!”
五指如爪扣住仅仅剩了一层皮包裹的脖子,褚寻鹤平静地注视挣-扎的尸体,手下用力一压——咔嚓!
脖子被拧断,尸水流了他一手。
手下一松,褚寻鹤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软软滑落地面,在泥地上打出一个浅浅的泥坑。
“聒噪。”
下一秒,梦境轰然坍塌,鲜血,尸体,泥地,山火都消失无踪,褚寻鹤朝上一看,在深不见底的坠落中朝着某个方向用力一抓,拉住黑暗中不知形状的物件:“温珣!”
被抓住后不要命扭动的物件登时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
最后一丝灵力噌地炸开,温珣暗骂一声,两指作刀袭向床上人后颈,堪堪擦过耳廓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褚寻鹤破开昏睡咒,一手扣住温珣腕骨,一手朝身后摸索,找出手铐一看,几道灵力化作针线迅速修补好断裂的边缘。
温珣一只手被他攥着,另一只手偷偷背到身后,正勾着小指冲瓦沙克招了下,两声熟悉的脆响就炸开在他耳旁。
他下意识一动,腕上传来异样的温热和束缚,垂眸去瞧,就见银白手铐被灵力环绕,表面覆盖了一层淡而薄的金色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温度。
再一看,这次不止手腕,就连脚踝上也细细缠了两道,点缀稀碎的金光,乍看竟有些流光溢彩的美感。
可再美,也遮掩不了这是脚链的事实。
是龙息稀释百倍所化的气流,蕴含了和主人一样的上古神力,这一次单凭邪神那点微薄力道,是一点也锯不断了。
温珣登时变脸,颤着声厉喝道:“褚寻鹤!”
他抖了手:“简直是胡闹!”
褚寻鹤慢悠悠直起身,整了整显然被某人费劲巴拉过的衣领,轻轻捏了捏冰凉的指尖:“不是胡闹。”
说完,吻了吻发凉的指尖:“上-床。”
温珣顿了下,没动,面上怒意仍在。
褚寻鹤垂下眼一瞥,手臂已经绕过小腿准备将人整个抱过来:“上-床。”
这是要强逼的意思,温珣在被人像照顾孩子一样抱到榻上和放下脸面自己上-床间抉择一番,最终默默上了床,微不可察一摆手,瓦沙克识趣地从门缝流了出去。
褚寻鹤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等人乖乖回来,勾住对方膝弯和侧腰往自己怀里一带,拉过锦被把人严严实实裹住:“先前给我设安魂之术,原来是为了偷偷携带昏睡咒。”
温珣没吱声,扭腰一转,人裹着被子滚到墙边。
褚寻鹤顺势凑过去躺下,小心翼翼避开瀑布似的银发,抬起一只胳膊箍住他,弯下腰亲了亲发红的耳朵尖。
“温珣,这梦造的真好,”他哑声说,气息洒出,把那一片细白的皮肤熏得通红,“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母亲当年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手下的锦被抖了抖,褚寻鹤没在意,半阖着眼,下巴亲热地抵在发顶蹭了蹭:“她和父亲吃下我妹妹做成的毒饺子时,我出门给桥东的阿婆采茶叶,本来应该给三个馒头,但是因为连年灾荒,卖的不好,到最后只能买一个。”
手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猛地一扭,像是想转过身,却被褚寻鹤一手压住。
他压着温珣的动作,空闲的那只手绕过右肩,摁在左肩上。
典型的野兽护食姿态。温珣昏沉发胀的脑袋默默地冒出这个念头,旋即耳尖一热,是那个混-蛋叼住一块软肉撕磨。
褚寻鹤的动作很轻:“阿婆家里两个重病的孩子,其中一个女孩比我小了一岁,过不了几日就要死去,我看了很久,于是就向阿婆要了三分之一,想着,这份给阿妹,她年纪小,那几天总是没力气,蹲在树底下玩着都会晕倒。”
“可是这次回来的晚,到家时,阿妹已经被爸妈吃了,一人一个,蘸着盘子里放的液体。
我想去吃,母亲把我推开,说去吃白馒头,不准动那碟蘸料。
她说完这话,双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噗嗤喷-出一-大口血,脑袋哐当砸在缺了一个角的木桌上,抽搐着没了呼吸。”
温珣又挣了挣,这一次褚寻鹤没压住,被他哧溜一下碰上了鼻尖。
他把锦被丢给褚寻鹤一半:“别说了。”
“温珣,时间过太久,太长,”然而这一声劝诫在褚寻鹤耳中变成一缕风,引着后者勾起嘴角,湿冷的唇-瓣从脸侧一划而过,“长到刚刚看见那具尸体,我都没反应过来,原来是她。”
温珣用被铁链拴紧的手费劲揉了揉褚寻鹤的发尖。
褚寻鹤捏住了他的指尖,明明房内温暖,这人的手却始终冰冷湿寒,他只能攥紧了往怀里塞,用体温一点点捂热些:“她离开我时,甚至没有与我说一句话,死去时,也没有冲我投去一眼——就好像我从来都不存在,和她吸毒的时候一模一样。”
温珣没有说话,指尖这一回没有动,乖乖躺在潮热的手心里。
褚寻鹤说:“她走的决绝,连记忆都不愿意留给我……温珣,你也是么?不声不响地燃了魂,甚至连我的情感都想要抹去。”
温珣垂落视线注视他,眸光很淡,眼帘半垂。
褚寻鹤用力搂紧了他,埋首在他肩窝,蹭了蹭:“我不会允许了,温珣。”
这是一个完全掌控的姿势,腰腹,肩膀,就连两条长腿都被褚寻鹤牢牢锁住,温珣半被迫地让对方枕在自己肩头,感受到湿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喷洒在脖颈处。
他不适应地偏了下头,很快被褚寻鹤摁着脑袋压回来,下颌抵住发尖。
褚寻鹤在低声呢-喃,声音很轻,他屏息听了会,才辨别出那是挽留,还有责备。
一声接着一声,显然说话的人已经没了睡意。
他就着这个姿势盯了虚空数息,唇-瓣紧抿又微微张开,数次后终于开了话:“褚寻鹤,放手吧。”
褚寻鹤不说话,两臂紧紧箍住他。
温珣揉了揉对方发尖:“没有人能留住时间,就如同你留不住手里的沙子,也永远无法控制月升日落。”
“放开你,看着你去哪?”褚寻鹤问,“去找一处坟,或者随便找个地方一躺,魂飞魄散,就连神格也留不下来,然后告诉自己陷入沉睡,在虚幻的梦里等待你许下的永远不会兑现的约定,是吗?”
“……”
“五百年前,你答应我,会留下来,”褚寻鹤抬起头,此刻面上却异常冷静,眸光灼灼注视着温珣,“是你失约在先,我不会放手。”
温珣皱起眉:“褚寻鹤——”
“我留不住任何人,温祭秋。”
即将脱口而出的痛斥消弭在空气中。
褚寻鹤看着他:“我爱之人离我而去,爱我之人亦然,这世上,我只剩一个你。”
这世间,神明痴恋的,还能执念的,只剩一个温祭秋。
温珣别开视线,拽住被子盖在自己头顶。
褚寻鹤望着他这幼稚的动作失笑,正要揪住被子朝下扯出人来,却见温珣猛地推开被子,指着他的手,方才还算温和的面色彻底冷了:“这是什么?”
胡闹了半个晚上,元丹开始修复神明破损的神魂,被强行剥夺的视力开始一点点恢复,原先无法看见旁人因果,也慢慢浮现。
其中自然也包括,姻缘。
见人神色大变,褚寻鹤笑容一顿,还未开口,温珣已经在空中虚虚一拽,拽住什么,在铁链哐当当啷响个不停的背景音中沉声质问:“这是什么?”
“褚寻鹤,你告诉我,这根红线,是何时长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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