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破晓,晨露熹微。
一缕晨光破开窗子刺进温珣眼中,暖洋洋的金色光芒倒在脸侧,很快又被一只手轻柔地遮住。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抬手去挡,当啷一声被握住。
“……”
温珣慢吞吞坐起身,半阖着眼去瞧早已穿戴整洁的褚寻鹤,打着哈欠道,“闹够没?”
褚寻鹤坐在床边,一手握着他,一手拢了把洒了满床的白发:“再睡会。”
温珣立刻白了他一眼,迷迷瞪瞪地下床想去取水洗漱,赤脚刚一踩在地上,就被人抄住膝弯送回榻上。
温珣蹬了蹬腿:“你!”
“清晨霜露重,你这般出去,定要着凉,”褚寻鹤振振有词,颇为自然地说,“等我,我给你打水。”
说完扭头出了门,留温珣一个端坐在榻上,裹着刚刚那人强硬披上的大氅,满脸惊疑又茫然。
瓦沙克飘进来,咔嚓咔嚓掩上门,目光把人上下左右一扫:“我当年说什么来着?”
他凉凉道:“你纵容这崽子,就是引狼入室。”
“……”温珣瞥他一眼,“他并未对我做什么。”
瓦沙克盯着拽着大氅那根手指上清晰可见的牙印和踝上漂亮的脚链:“嗯嗯,此话在理。”
温珣拧眉:“真的,他还算乖。”
瓦沙克盯着他眉宇间浓浓倦意和通红的耳尖,点头如捣蒜。
温珣:……
他自暴自弃,拍了拍身侧床榻,大咧咧斜靠在软枕上打了个哈欠。
瓦沙克飘过去,没敢坐,双手环胸悬浮着,居高临下道:“现在怎么办?”
温珣抵着软枕,有意无意地蹬着脚边绒鞋,低头不语。
“你家小崽子这次可是下了血本,”瓦沙克指着他手腕脚踝上的龙息指指点点,“我现在可是离体之魂,担待不起这么强大的力量,要么你自己求着他松开,要么你自己逼着他松开——你选哪一个?”
“瓦沙克。”
叨逼叨的邪神立刻欸了一声,飘过来把耳朵凑过去。
温珣瞥了一眼他鎏金的蓝色发尾:“你早就看见他手上的姻缘线了吧。”
此话一出,就如同在邪神身上倒了壶冷茶,后者立刻弹射起飞,眨眼退到房间一角:“你能看见了?!”
很好,一语道破天机。
温珣懒洋洋的神色登时一收,从内里流出些冷意和怒气来,噔地一声由着倒地的烛台冒出火星:“瞒着我?”
瓦沙克默默支起两手挡在胸-前。
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褚寻鹤端了温水走进来,一瞥缩在墙角的某位魂魄:“出去。”
温珣慢悠悠取水洗漱:“站着。”
瓦沙克:……
他左右不是,干脆一只脚伸到门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扭头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温珣低垂着眼,看也不看杵在自己面前跟个木头似的褚寻鹤,冲瓦沙克扬扬下巴,让人过来。
瓦沙克紧张兮兮地飘过来。
温珣喝了两口茶:“姻缘线是哪来的?”
话是问的褚寻鹤,目光望向的却是瓦沙克。
邪神:……
邪神自觉回答:“估计是从塔尔赫尔那换来的,看着这模样……成了有三四百年了吧。”
说完就听咔嚓一声,温珣放下被捏出裂缝的瓷杯,眼刀刮向杵在面前的木头:“三四百年?”
褚寻鹤坦然:“差不多。”
“为神之人,手中不会再生出一条姻缘。”温珣瞪他,“除非逆天命而为……褚寻鹤,你做了什么?!”
褚寻鹤不答。
温珣劈手把身上的大氅丢过去,看着那盆没了温度的水发了会呆,皱眉呵斥道:“滚出去。”
褚寻鹤端着水,披着大氅乖乖出去了。
瓦沙克蹑手蹑脚飘到床脚,捏了个巴掌大的空间坐下,看向面颊飞红的温珣:“得,我还以为你睡了五百年,把脾气磨没了呢。”
说完接到温珣一个警告的眼神,默默闭上嘴,朝角落挪了几下。
温珣沉沉喘了几口气,明明方才才喝过热水,此刻开口时声音却沙哑的如同破烂的鼓风机:“别跟我贫嘴……说,到底是哪个混账告诉他这种方法的……”
说罢,他猛地躬下身,闷闷地咳了两声,胸膛一阵不正常的痉挛发-抖,而后重重一个起伏——
哇地一声,血流顺着指缝淌的到处都是。
瓦沙克整个人弹簧反弹似的蹦起来,东西南北转了一圈就要夺门而出:“温祭秋你——!”
温珣抬起满是血丝的眼:“坐下。”
瓦沙克一屁-股坐到他身边,颤巍巍掏了帕子去擦流到衣袍上的血珠:“褚寻鹤这方法到底行不行啊,我怎么见你比之前更严重呢,又是呕血又是咳嗽的……”
“你教的?”
“……”瓦沙克两只手飞快远离,背到身后,“不是!”
温珣斜睨他一眼,在疼痛稍稍缓解后直起身,脱力地摔回软枕上。
“这具身体被神明剜去因果,魂魄残缺不齐,心脏已经死亡,却被半个龙丹强行维持生命,两相矛盾,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擦去满手鲜红,从柜上翻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的桂花酥咬了口,“这还算较好的情况。”
瓦沙克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一吹就倒的病秧子:“那不好的情况呢?”
他揣揣不安:“不会成个废人吧?”
温珣:……
他装作不经意地瞧了瞧对方背手的动作:“管那么多做什么?等我两日,我自会解决这些事。”
瓦沙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家这崽子能在两天内被哄好?”
温珣泰然自若:“自然不能。”
“……”
他又去够柜子上的酥饼:“但我必须在最短时间里解决他手上的红线。”
瓦沙克的表情立刻从怜悯变成敬佩,再变成无法形容的复杂:“你认真的?”
他虚弱地劝道:“他现在已经不是神,多一根红线少一份姻缘又有何干系?何况你现在这弱柳扶风的模样,如何斩断塔尔赫尔手下织出缘分?”
温珣笑了笑:“那就不斩。”
瓦沙克皱眉,刚说出一个那字,脑中某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一亮。
他瞪大眼,看着温珣平静的眉眼喃喃道:“我先前还嫌弃那小崽子被你养着都能疯成这样,如今一看,你比他还疯啊。”
温珣没搭话,垂着眸子拨弄手中半块桂花酥。
那酥饼放在柜子上有一段时间,稍稍凉了,外皮便不再那么酥-软,温珣嘴挑,吃了一个尝尝味,第二个剩下一半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瓦沙克瞧着那块酥饼在他手上转来倒去,良久忍无可忍,啪地抢过去啊呜咬了口,含含糊糊骂他:“死挑!”
温珣勾着眼尾轻笑。
三两口吃完那半个,他见人一口都不吃了,索性伸长胳膊又捞了好几个,一手托着慢慢吃,侧头盯紧温珣看了很久,咽下满口桂花味说:“温祭秋,你没发现你越发挑嘴了吗?”
温珣撩起眼皮瞧他:“我有吗?”
“你自己想想,”瓦沙克戏谑道,“若是你刚刚下山那会,别说冷了的酥饼,就连放了十几天,硬的能碰断一颗牙的面饼你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哪里这么挑嘴过?”
这段记忆太久,温珣没想到瓦沙克居然还能记住,一时面上空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瓦沙克三两口吞下最后一块饼:“别的不说,在这一点上,褚寻鹤把你养的真好。”
这点谁都无话可说,温珣欲盖弥彰地别开视线,手中酥饼被人抢光了,就勾过个茶杯放在手里把-玩。
瓦沙克拍了拍手上碎渣:“所以……你真的舍得留他一个人?”
茶杯在白皙的指尖堪堪顿住。
“说来说去,你会选择回到阆风,不也是放不下他吗?”瓦沙克说,“不然,阆风离那处三千五百里,你又何必舍近求远,长途跋涉来到这求死呢?”
茶杯放到一边,温珣勾住热壶倒满一杯茶,却不喝,盯着氤氲的茶香发呆。
“再者,当年你其实也……”
“若我去别国寻个坟,又或者干脆死在那,褚寻鹤一定会知道。”温珣打断他的话,“也一定会猜到蛛丝马迹,届时若是他去直面塔尔赫尔,没有人能护住他。”
“啧,”瓦沙克撇撇嘴,“你就一定要趟这趟浑水?”
温珣一瞥他:“若我不趟,谁来?”
瓦沙克声音一顿。
“若我不补,到时时间崩塌,秩序溃败,大陆又陷入当年的困境,那我所作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屋外传来两声官员问候声音,温珣朝窗外投去一眼,沙哑道,“神明一念可生万物,亦可造成死亡,我不敢犹豫。”
“所以,你就把半个神格留给褚寻鹤?”瓦沙克看着他,“为了保他?”
“……”温珣闭了下眼,“对。”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铐:“算是我对他的歉意,不能给予爱的赔礼。”
……
木门被敲响,褚寻鹤放下毛笔,举起宣纸细细浏览一番:“进。”
谢共秋走进来,咔哒关上门,双手抱拳:“帝君。”
褚寻鹤嗯了一声。
他负手,看向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将军:“说吧。”
谢共秋朝屏风后投去一眼。
褚寻鹤一挥手:“他不在。”
谢共秋放下心,从胸-前取出匀称莹白的菲尼克斯之骨递过去:“当时那人靠近时,白骨曾经剧烈发烫过,我察觉不对,犹豫一瞬,故而延迟。”
褚寻鹤接过,大拇指摩挲了一下骨头上的裂缝:“破了?”
谢共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褚寻鹤没搭理他,垂着眼摆弄那条浅细的裂缝,须臾将骨头收回去,掏出银镯拍在桌上:“来看看。”
谢共秋依言上前,瞥了一眼,从怀里拿出温祭秋塞给自己的那个银镯放在一旁,细细比对一下后:“的确是一套。”
褚寻鹤嗯了声:“我知道是一对。”
谢共秋疑惑地瞟他。
褚寻鹤木着脸,屈指叩了叩银镯:“他们之间正在相互联系。”
谢共秋依言垂下眼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两个镯子之间渗透丝丝缕缕半透明的灵丝,正怯生生又伸长了去试探对方。
再一碰,果然灼热非常,烫手难拿。
这是银镯之中同源同生的灵力开始产生共鸣了。
谢共秋咦了一声,褚寻鹤收回镯子:“你应该已经有自己的猜想了。”
谢共秋点头应了声是。
同生同源的银镯会发烫,同生同源的的神兽之骨,突然发热,也是自然。
谢共秋写下猜测便退了出去,褚寻鹤依旧站在案前,抬手抚上熠熠生辉的银镯,若有所思地取来旁边沾了墨的毛笔。
笔尖在纸上一划,划出一道墨黑的横,他冷冷看了一会,将笔丢开。
温珣预料到的死劫,恐怕就是那时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刀。
可……若是他,又为何对谢共秋起了杀心?
三百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声轻响,褚寻鹤抬起头,看见瓦沙克站在门前,举着手,一脸无辜地看着被风刮来的木门。
“那啥……”两相对视,他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鼻尖,“不是故意打断你的思路的哈……我现在走。”
“站住,”褚寻鹤喊住他,“回头。”
瓦沙克回过头,登进门利索地合上,啪啪拍了拍自己袖袍。
褚寻鹤看了眼他今日不知哪里变来的蓝色披肩,好心好意地提了一句:“少穿点蓝,和你的眼睛不搭。”
瓦沙克:……
他一脸不耐烦:“老子爱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需要你这个乱-伦的小兔崽子管?”
褚寻鹤瞅他一眼。
Pia一声,披肩被甩进一旁木椅里。
瓦沙克整整衣领:“猜到了?”
褚寻鹤低低嗯了一声。
过了会,他轻声问:“他情绪怎么样?”
“还行,没被你气死。”瓦沙克耸耸肩,“就是桂花酥准备早了,有点凉,他没吃几个。”
褚寻鹤嗯了声,勾勾手让人给温珣再送一盘热的桃酥。
瓦沙克眼睁睁注视那道灵光飘然离去,半晌张张嘴:“我同意了。”
褚寻鹤看他一眼:“嗯。”
“菲尼克斯之骨在你这吧。”瓦沙克继续说,“等会给他,现在他神魂有缺,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
褚寻鹤答应一声。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瓦沙克说,“哄着点,别让他真找着机会寻死。”
褚寻鹤动了动腰间别的祭秋剑,低声说不会。
因为温祭秋不会有机会了。
瓦沙克熄了声。
“……我建议你从米德加尔特开始,一路走到亚特兰蒂斯。”过了很久,邪神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
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神明那颗高贵的头颅,他定定看了邪神一会,欠了欠身:“多谢,当年留你一命,果然没错。”
“当年要不是温珣,你根本就想一剑贯穿我。”瓦沙克没好气地戳破对方的谎言,“若万事俱备,需要我的帮助,你就在树下刻出我的名字。”
“到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忙。”
“……”
褚寻鹤微微一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邪神眨了下眼,“对你,也是对那位暂时不能露面的……从未来而来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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