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加尔特的天气果然严寒古怪,几人到达不过半日功夫,地面上积雪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天边搓棉扯絮未曾停歇,每家每户都盖了铺盖一般的雪泥,只偶尔被狂风掀起,露出一角砖红的屋顶。
温珣凑过去,手指轻轻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手指放置的地方出现五个圆圆的指印,颇觉有趣地抹去,扭头问低头忙碌的褚寻鹤:“这玻璃甚好,阆风时而也风大雨大,为什么不向尼奥尔德讨了这手艺给阆风?”
玛尼在旁边贴着窗户看着雪蒙蒙的天上一排白鸥发着呆,闻言一骨碌坐直了,搓了搓抵的有点红的鼻尖嘟哝:“一点也不好,冷。”
“……”温珣似笑非笑斜他一眼,比了个等会来的手势。
褚寻鹤正倚在沙发上翻看卢修斯递来的文件,闻言抬起眼朝他招招手,一伸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握住冻红的指尖揉搓,边暖边解释:“不太实用。”
“嗯?”
“米德加尔特是因为没有可以大规模低于风雪的法术,这才研制了这种窗户,”褚寻鹤瞅了眼玻璃笑,“阆风有你当年设的,如今由国内几个修为不错的老人维护的防风法阵,还要这个作什么?”
“以防万一嘛。”
“没必要,”褚寻鹤翻过一页,“的确如玛尼所说,说不准还不如你的防风法阵来的暖和。”
温珣眯着眼瞧他,半晌啪地拍开肩头的手,慢悠悠踱到玛尼身边一块看白鸥去了。
褚寻鹤:……
他合上文件:“这份文件逻辑清晰,言辞合理,不像是……”
没人接话。
褚寻鹤默默起身:“温珣?”
说着下意识去拿桌上残留的司康饼小甜点,一摸却只摸到两个空杯子。
“?”褚寻鹤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立刻扭头看向玛尼坐着的方向,果见一个棕色脑袋正乖乖垂着,嘴里咕咚咽下最后一口司康饼,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再一看,温珣正懒洋洋地靠着他,十指灵巧地给半长的棕发编麻花辫。
注意到他疑惑并且询问的目光,前神明连眼都不抬,嫌弃地一扬下巴,点了点桌前摆放的半个司康饼和三分之一的冷咖啡,示意他自己去拿。
褚寻鹤:……
他的表情在瞬间有点扭曲,随即变成木然,最后如同梦游一般变成了彻底的空白,整个人飘飘忽忽地走过去,拿起那杯残品看了看,试图捍卫自己最后的底线:“谁吃过的?”
温珣不明所以:“玛尼,他吃不下了,我咬了点。”
褚寻鹤再度:……
他一屁股坐到温珣身边那和沙发扶手只有三分之一个人的空间,俯下身拉近两人的距离,压着声音说:“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他扬了扬手里那半块司康饼:“你是在喂狗吗?”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甜食,”温珣皱着眉别开脸,“看你那么认真也就觉得不会吃了,玛尼喜欢吃甜的,自然就全给他吃——有问题么?”
“……”褚寻鹤被这一句话堵住了所有借口,喉结上下一滑,挤出个温文尔雅的笑容,点头道,“没问题。”
温珣非常满意地转回头,取下自己的红色发带给玛尼绑上,最后稍微整理一下:“行,要不要看看?”
玛尼擦了手往自己后脑一伸,摸到一条整齐漂亮的辫子,新奇又开心地摸了好几下,扭头看着温珣:“不用,一摸就知道好看。”
温珣见他这副模样就喜欢,宠溺地揉了揉发旋:“饿了么?”
玛尼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陷入了某种难言的沉默之中。
先前侍从准备的满桌小蛋糕几乎全被他吃进肚里,温珣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两块,喝了杯茶,正常人以这种情况应该已经饱了,但他……
“嗝,”玛尼吞了口口水,正想出声说不用管自己,一开口就是个巧克力味的嗝,肚子咕噜一声叫得响亮,“嗝!我不、不饿。”
温珣眼睁睁看着他说完一句话就啪地捂住嘴,不禁失笑摇摇头,朝褚寻鹤一瞥:“饿了?”
大半天粒米未进的褚寻鹤诚实地点点头。
温珣:“让侍从准备一下,把晚餐送上来吧,接下来要谈的事,可能不太适合在餐厅里说。”
十分钟后,菜品全部上齐。
温珣没动,坐在桌旁扫了眼四周:“还有人么?”
褚寻鹤头也不抬,切下一片牛肉:“走了。”
温珣一点头,转过身看向抓着刀叉蠢蠢欲动的玛尼,拍了拍脑门:“想吃就吃。”
玛尼悄咪咪挖走一大块鱼肉,过一会见褚寻鹤和温珣都没有反应,又挥舞着刀叉挖走了剩下一半的烤鱼肚子,挑完刺放进温珣碗里,反手挖走了面前一块蛋糕,兴高采烈地吃起来。
温珣眼尖地注意到他喜欢吃甜食,朝桌上扫了眼,一把将面前几个装饰精美的小蛋糕勾到玛尼面前,拍拍手朝满脸茫然得褚寻鹤抬抬下巴:“不是饿么?边吃边说。”
褚寻鹤默默凝视了一会被温珣从自己面前勾走的蛋糕,须臾埋头干巴巴咽了口牛肉。
温珣喝了口咖啡:“斯蒂文家族三代,没有一个正常人……这是一个被神明祝福过的家族应该有的命运吗?”
“受过嘉奖的圣骑士,他的子孙却没有得到神明的注视,”褚寻鹤还是喝不惯这味道怪异的咖啡,伸长手自己到了杯茶,“这本身就很奇怪。”
温珣扫了他膝盖文件一眼:“里面写了什么?”
“米德加尔特最近发生的几起暴力杀人事件,还有其背后发现的毒酒交易,制作和运输工厂,”褚寻鹤将文件递过去,“另外还有一些学者对该毒酒的分析,不过看结论,似乎并没有发现其中真正充当成瘾剂的药物到底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魔海之水?”
“……”
褚寻鹤猛地抬起眼:“为何?”
“埋藏巨鲸利维坦的魔海曾经吞噬了海洋之神蓬托斯的神格,”温珣捻着页脚翻过一页,低眉说,“神明的神格,搭配破损的世界时钟泄露的魔力,足够造成精神错乱和上瘾了。”
此话一出,褚寻鹤已经放下刀叉凑过来:“给我看看。”
他说着要去夺文件,被温珣拂开,一转头就见玛尼当啷放下刀叉,同样凑过来,下巴抵着温珣肩头去看文件上的字。
褚寻鹤当场眉角一抽:“温珣!”
温珣不知所谓地应了声,下意识扭头,鼻尖擦过褚寻鹤的侧脸,被他抓住下巴隐秘地亲了一下,叼着耳垂恶狠狠地:“让玛尼先出去,小孩子看这些做什么?”
说完就被听力不知为何好得出奇的玛尼狠狠瞪了一眼。
温珣拍拍他的脑袋,挪了挪让他也能半抵着自己肩膀:“人家说不准比你还大,少在这里乱加辈分。”
褚寻鹤被一句话怼的无话可说,索性还是得到点甜头,抬臂把人半搂住,高高兴兴地瞧起大腿上的文件。
不得不说,卢修斯的确是一位杰出的执行官,通篇文章条理清晰,主次分明,线索明了,目前的形势也分析的一目了然,换做任何一个国家的神明见了,都要忍不住称赞两句。
褚寻鹤也不例外,眯着眼读下一遍,动动唇颇为认真道:“不知他愿不愿意背井离乡,前往阆风。”
他若有所思:“虽说心思品行有待商榷,这执行能力当真一流。”
温珣给了他一肘子,指着白纸上一段文字:“看这里。”
两双眼睛齐刷刷转过去。
担心玛尼不太看得懂这过于迂回的言辞,温珣一字一字念出声:“有饮用毒品的成瘾者当街持刀砍人,声称自己看得见过去和未来,切身实地地经历了一切——并从中探索出一个结论,即未来具有既定性,并不会因为神明的注视,赐予的力量而发生改变——故而信仰,也本不应该存在。”
他读到这时微微皱起眉,顿了顿,又继续道:“他声称,神明降下虚无缥缈的注视,赐予人类以和精灵结契的机会,不过是在戏耍无能为力的凡人,是神明蔑视渺小的表现。因此,所有人类应该奋起抵抗,夺取神明统治的权力,彻底放开埃尔夫海姆的通行道路,让所有人都拥有和精灵结契的机会。”
这一段与其说像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更像是反神教派该有的教义,温珣皱着眉消化了会,须臾继续读了一段:“这位成瘾者在监狱中控诉世俗的不公,神明的偏袒,他哭诉着自己身为普通人的艰辛,大肆咒骂将获得精灵契约机会垄断的贵族,并说若神明再不醒悟,魔海将会吞噬米德加尔特,彻底毁灭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信仰的国度。”
“综上,我认为该人触犯国家法律,犯反神罪,关进哈尔顿堡,未经允许,不得释放。”
“斯蒂文·卢修斯签。”
“大人!”
“斯蒂文大人!”
“阁下!”“斯蒂文先生!”
双开红木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卢修斯一席深蓝印花修身长袍,滚金披肩,月色里衣,胸口别着金链相互勾连的荣耀徽章,面色淡淡地冲大厅内人们点了点头。
几个忙的焦头烂额的官员立刻冲上去,七嘴八舌地汇报起今日所拿捏不下的琐事,其中一个飞快复述完城中几起暴乱,快嘴道:“斯蒂文先生,敢问我们何时才能再次会面我神?”
话音刚落,一旁年长的官员就狠狠瞪去一眼,一巴掌甩了过去:“阿拉基,你这是在质疑斯蒂文先生的能力么?”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阿拉基被打的朝旁偏去,头朝下咚地砸在地上,嘴角徐徐流下一行鲜血,数秒后:哇——!
地面上登时多出一滩混了牙齿的鲜血,有几滴血珠啪嗒反弹,溅在卢修斯深蓝的长袍上。
卢修斯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身侧那个扇了巴掌的官员也呆在原地。
大厅中登时一片死寂,周围几个侍从借着沉默早早寻了道路溜走了。
“……”
不知过了多久,被黑色呢绒布料包裹的手指缓缓捏住那片溅上红点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指腹位置登时抹出一片暗红。
卢修斯抬起手,放在油灯下照了照,指着那片灯下尤为清晰的血迹,扭头语气温柔地问刚刚扇巴掌的官员:“你能洗去这片东西么?”
“……”那官员年近五十,一头白发,身形比卢修斯大了将近一倍,此刻却努力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全身肥肉抖得如同地震。
卢修斯哼笑一声,用如同吟唱的声音又问:“你能洗去这点血迹么?”
“……”
没有人回答,倒地哇哇吐出两颗牙之后晕死的官员已经被骑士拖了出去,此刻大厅一片死寂,只有火苗舔舐烛芯发出清晰的噼啪声。
卢修斯惋惜地看了一口气:“看来不会啊。”
官员抖如筛子,牙关紧咬,十指神经质地相互揉捏。
“那就不好意思了,”卢修斯最后朝他投去温柔一眼,徐徐挥了挥手,身后两个骑士擦肩奔过,一人薅住胖子头发,重重捂住他想要尖叫的嘴,一人拔出长剑,对准官员肥硕的肚子狠狠一推——
噗哧!
官员浑浊狭小的双眼猛地瞪大,胸膛剧烈起伏,张嘴就要尖叫,又被骑士的手死死捂住。
半晌,他停止挣扎,薅住他头发的骑士徐徐松手,尸体如一滩烂泥般洒在地上。
大股大股的鲜血在尸体身下汇成河流,空气中迅速弥漫起腐烂又腥臭的气味,卢修斯嫌弃地往后让了一步,一手掩鼻,斜眼一瞅带沾着的几个骑士,居高临下地抬抬下巴。
几个骑士一拥而上,很快将官员的尸体抬了下去。
卢修斯理了理衣领,半晌才迎着众人惊恐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这副手套,是神明赐予的圣物,却被刚刚那位先生弄脏了,按律法而言,渎神之物者,当受极刑——难道我弄错了么?”
说完,他抬眼,翡翠色眼珠从左到右一扫,在场所有人齐刷刷摇了摇头。
“嗯哼,那很好,”在场的答复非常令人满意,卢修斯轻轻敲了敲指节,缓步踱到正中被皮毛、绸缎、饰品装点的豪华座椅上,翘腿朝所有官员一抬手,“请坐。”
所有人以最短时间迅速落座。
卢修斯两手放松地搭在扶手上,翻开侍从递来的文件:“那么,请让我们从——”
“阆风国神明褚寻鹤的到来开始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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