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昏暗的神殿,青铜台上烛火挥开一片光晕,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放下今日晚餐和卷宗,其中一位垂手在旁静候数秒,终于没有忍住:“我神?”

在他视线尽头,放置着一张豪华精美的木床,层层帷幔垂落,薄纱从顶部姿态旖旎地洒下,遮住其中仰躺的人影。

烛火隐隐绰绰,明灭不定,光影变换间只见那似潮水般涌动的深蓝薄纱后缓缓显出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正一手捞起长发,一手微微颤-抖着擦亮火柴,点着了床头的蜡烛。

又过了几秒,神明倦怠但难掩清越的声音传来:“嗯。”

“饭菜已经热好,摆在桌上,您好歹还是吃一些。”

“嗯。”

“过一会斯蒂文大人会领医师来给您看病……”

“……”薄纱中勉强坐起,瞧着影子像是斜斜靠在床头枕垫上的尼奥尔德换了个姿势——他微微挪了下身子,一手屈肘撑着自己太阳穴,语气十分无奈,“让他把医师送回去。”

“……”

“……我神,这怎么行?”那侍从哪里敢冲神明顶嘴,正白了唇色不知所措地绞紧手指,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半带笑意,颇为温和的声音,当即松了口气:“斯蒂文大人!”

卢修斯动作轻柔地阖上门,小心没有让屋外凛冽的寒风冲进一丝,扭头冲侍从含笑地点点头,一摆手让几个下去:“辛苦了。”

几个侍从鱼贯而出。

卢修斯走过满桌佳肴,站在床位就要躬身叩拜,被尼奥尔德一声止住:“过来吧。”

他应了声是,掀开薄纱,又从一边架子上取来刻了帆船花纹的暖手炉,握了握确定温度合适,这才从掀开的那一小块缝隙递进去,送给床榻上体弱的神明。

一只手伸过去,勾着手炉顶上的弯钩把东西接过去,却没有收手,冰凉的指尖沿着修长手指滑到腕骨,轻轻摩挲了两下:“杀人了?”

卢修斯幅度非常细微地颤了颤——尼奥尔德那一摸,就精准摁在大动脉上。

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又或是如鸣心跳被他发现,神明就能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斩断他的手腕,让他血流而死。

尼奥尔德像是浑然不知自己放在了如何危险的地方,兀自扣住卢修斯手腕,另一只手勾弄炉顶的铁钩,发出一片叮当脆响。

他似乎连头也没抬:“杀的是谁?好玩么?”

“……伊森家族第三代长子,伊森·布鲁克。”

神明的手指动了动,修剪圆润的指甲刮过腕上青色的血管:“为什么?”

“……渎神。”

“啊,”这个借口在神明这里非常受用,卢修斯感觉到手腕上的束缚立刻消失——神明收回手放在小炉上暖了暖,“渎神,的确该死。”

顿了下,他像是想起什么,语调含笑:“褚寻鹤是不是已经到了?”

卢修斯极快地收回手,低声应了声是,须臾又急忙补充:“今日太晚,我担心打扰您和帝君的休息,因此安排明早让几位进殿与您相见。”

“几位?”

“是的,除阆风国帝君褚寻鹤外,还有一位鹤发青年,姓温,名珣,带了一位叫玛尼的棕发青年,是从埃尔夫海姆那过来的旅者。”

尼奥尔德若有所思:“埃尔夫海姆还能有旅者?”

“虽说的确匪夷所思,但从目前查到的证据来看,的确如此。”卢修斯垂着目光补充,余光瞥见火光扑朔渐灭,便起了身用剪子剪断了灯花,“有船上的游客说,他们见到这位棕发青年施展精灵术法……”

“温珣现在在何处?”

尼奥尔德漫不经心地问,缓缓抬手勾来床旁一件羊毛缝制的长袍,细细穿上,系紧腰带,“去,让你的人把他带进神殿。”

卢修斯被打断话也不敢再多嘴,只垂了目光犹疑道:“可是现在……”

他犹豫:“现在已经将近九点三刻了,若是算上路上时间,温先生到达阿斯加德,便已经过了十点。”

薄纱中朦胧的人影似乎勾着眼尾笑了下,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听到神明因为久病卧床,气息不足而轻柔,尾调缱绻的声音:“去吧,我不嫌弃,他当然也不能嫌弃。”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说:“说不准,还非常愿意。”

卢修斯没再多说,欠了欠身遵命离开,走时力道没有控制住,房门打开一瞬,呼啸冷风刀子般刮进空旷神殿,刹那将神殿内融融似春日的暖意冲得一干二净。

“……”尼奥尔德本就身体虚弱,被劈头一吹,当即呛了口冷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拂袖重重一摆,带着骤然阴沉如乌云的训斥,“滚出去!”

哐当——!

电光火石间卢修斯熟稔地侧身偏头,险险躲开擦着鼻尖飞过的两枚银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疾步退了出去,小心关上了门。

“……多谢,”酒店门前,温珣接过卢修斯加急送来的羊毛呢绒披风,微抬下巴由着褚寻鹤从对方手里抢走系绳小心地绑着,“只不过,现在已经渐近晚上十一点,此刻拜访神明,是否会打扰他……”

“这点就不需要温先生忧心了。”话未说完,卢修斯已经打断他的话,微微垂着眼,两手为他打开马车门,“事实上,是我神亲自开口,希望你能前往阿斯加德神殿见他,我当时听见时,也非常吃惊。”

温珣踩上阶梯:“他怎么笃定我一定会来?”

“……”闻言,卢修斯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勾着眼尾微微一笑,牵动那片皮肤在油灯下流过一圈,让温珣注意到他眼底一枚血红的小小泪痣,点缀在苍白的皮肤上就像是一滴血泪。

须臾,他抬头,对上温珣的目光:“唔……我神说,他不嫌弃,你自然也不能嫌弃,说不准还非常愿意前往。”说完朝扶着温珣上车的褚寻鹤投去一眼。

温珣:……

他意有所指的太过明显,褚寻鹤自然而然地注意到,阴沉沉的眸光刀子般刺上肩头:“看来斯蒂文先生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传音筒,一字一句都完全复述。”

“还有语气,先生,”卢修斯声音温和,冲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由于温先生启程的时间已经很晚,恐怕,今晚都无法回到酒店入睡——不过请放心,我们会为他安排最好的房间,保证他休息得当。”

褚寻鹤皮笑肉不笑,干巴巴答了句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晦气地挪开视线,只有玛尼涨红着脸左顾右盼了许久,终于在温珣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伸手拉住他,扭头对上卢修斯的翡翠色的眼睛:“我可否跟去?”

他神色严肃:“我并不觐见,只跟随温先生进阿斯加德就好……”

卢修斯瞧了瞧他,眸光平静:“不能,先生,自然不能。”

“可是——”

“玛尼,”温珣坐上车,一摆手喊住他,“不用了。”

他看了眼玛尼紧握弓柄的右手,轻柔道:“乖乖回去,若是害怕,就找褚寻鹤,明日我会让卢修斯先生领你前来觐见神明。”

玛尼:……哦

褚寻鹤:“?”

褚寻鹤徒劳地张张嘴,看样子显然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玛尼站在一边摸-摸发梢扣扣手指,半晌还是满脸不情愿地撒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给卢修斯。

卢修斯两步登上马车,踩在最后一阶时停住,像是思索许久,转头看向玛尼:“先生,可否过来一下?”

玛尼凑过去,由着他的意思伸出手,接到一捧装的满满当当的糖罐。

他愣住,头顶洒下卢修斯带了三分笑意的声音:“喏,别人送我的,我不喜欢吃甜食,见你在车上还挺喜欢的,就送你了。”

“我听闻,吃点甜的,对心情有一番好处。”

……

高大而沉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屋外的霜风一阵阵冲进神殿,将里面的人冻得一声轻哼:“快些。”

温珣脚步一顿,摸着石墙上前,勉强合上门缝,转头就见两盏明晃晃的烛光,火苗悦动,勉强照破一片黑幕,一股药香扑面而来,浓重的像是在药罐里浸-透了七七四十九天,殿内一杯一勺都熏得入味。

那轻薄如海浪似的薄纱被人卷起挂到两侧,高顶上垂落的帷幕也被掀开,露出里面勉强靠坐着的清瘦人影,昏黄的烛光打在他身前厚重的洁白床被,乍一看就好像一个人躺在了夕阳下的海面上。

温珣摸着墙走了一段,还没看清对面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就听尼奥尔德带了三分调侃的声音传来:“温祭秋,怎么五百年没见,你就瞎成这样?”

温珣:……

他立刻脚底一个踉跄,差点噗通跪在地上,连忙撑着旁边木柜站稳了。

尼奥尔德见人是真瞎,当即冷哼一声,骂道:“废物。”

温珣:“你先开个灯行不行?”

他正想着接下来该往哪边迈步,就听到耳畔一阵微弱的声响融进空中,下一秒,两排蜡烛扑簌簌亮起,犹如一道光河般,彻底照亮他眼前的地板。

温珣这才瞧清面前已经走到椅子边,慢吞吞地绕开座凳,撩起眼皮一看,对上双和霜雪同色的瞳眸,当即一愣:“尼奥尔德,你的眼睛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就在他跟前,自由与贸易之神尼奥尔德一袭靛蓝的呢绒长袍施施然斜坐在枕垫之中,那双上挑的凤眼半阖着,银色睫毛落下深深的阴影,遮住眼底难掩的倦色,满脸病容疲累,却依旧一身风华,就是斜坐在那,唇角半勾着,也显出神明的威压来。

见人终于能看清了,他一手握着绣了金纹的手炉,一手微微战栗着拨开身侧被褥,拍了拍,因着久病缘故气息断断续续地:“过来。”

温珣依言过去,一靠近才察觉这整张床都被人用魔力暖着,一片融融的温热,登时就温了温他冻僵冻硬的手指。

他哈了口气,脱下外袍往旁边架子上一挂,坐到床侧捞起枕上蜿蜒的墨发:“尼奥尔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温祭秋,”听见他喊人,尼奥尔德也撩着眼皮朝他浅浅一笑,握住他手腕把人带到床上,半边身子用被褥裹住了,同样捞起那一撮霜雪似的白发,半似叹息半似戏谑地问:“不过五百年……褚寻鹤不过放走你五百年,你怎得连头发都褪了个色,眼睛也差成这样?”

榻上融融若仲春,温珣都觉得一身寒冷尽驱,手心微微发热,尼奥尔德却手指冰冷如置身寒冬,指尖更是冰块似的,冻得温珣一个哆嗦,抽回手,蹙眉道:“你……”

尼奥尔德不答,只含糊一笑:“不过是代价罢了。”

“什么代价?”

尼奥尔德不答。

他重新抓回温珣的手,两指轻轻摸着他腕骨,两边手腕都摸了一遍,又拽着手臂捏了捏他的左耳,半晌收回手,面对面瞧着温珣,轻声说:“你的神魂怎么会碎成这样?”

温珣不适应地动了动,被尼奥尔德摁住:“神力也被剥夺了,姻缘自然不用说……哼,塔尔赫尔倒真是狠心,当年你一口一个兄长地喊他,瞧着亲亲热热,到头来居然说挖就挖,一星半点都没给你留下——说吧,是不是来问褚寻鹤的姻缘线的?”

温珣点了点头。

尼奥尔德应下一声,却不立刻答话,随手取来一张纸,勾了笔点墨在上面写了点什么,两指一弹,让它顺着门缝溜了出去,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见过斯蒂文·卢修斯了?”

温珣点点头。

“评价如何?”

“……”

“看来并不乐观,”信送出去,尼奥尔德漫不经心地勾过杯热咖啡喝了两口,哑着嗓子咳嗽一阵,顺了顺气,“瞧着,像个把刀藏在腹部的伪君子,是不是?”

温珣不答,垂了眼用目光描摹枕头上的金线。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见人没声,尼奥尔德也不强求,眸子弯弯,捻去他衣领上一粒雪珠,笑吟吟地道,“那么犹豫做什么?”

温珣看着他:“你在培养他。”

尼奥尔德沉默着,算是默认。

温珣:“深夜把我叫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他的身份?”

“……不仅如此,”尼奥尔德叹了口气,“还有预言。”

“一百年前,暮那舍带来的,最新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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