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敲十二声,殿外驻守的侍从轮换一班,有人小心敲开殿门,无声无息地走进替换烧到尽头的蜡烛,又倒满两人面前的热咖啡,末了垂眸躬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尼奥尔德端起热气氤氲的浓咖啡,垂眸浅浅喝了一口,等着殿门外细碎的声响都消失殆尽,才放下瓷杯:“很惊讶么?”
温珣同样两手握住杯壁暖着手:“……”
他皱起眉:“你这心里,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少来,”尼奥尔德面色丝毫未变,一如既往的淡淡勾唇,末了朝殿门方向扬扬下巴,“你猜猜,刚刚进殿的五名侍从里,有几个,是真正信仰我的?”
有几个?
温珣神色微变,抱着热咖啡努力回想,半晌才吐-出个数字:“……两个。”
“错,是一个都没有。”
“……”
温珣显然不太愿意相信,面沉如水,扭头瞧尼奥尔德平静的眉眼:“你认真的?”
“当然,”尼奥尔德靠在软枕上,一手撑住下颌,烛火照进银色的眼眸中,就像星星倒影在月辉之下的湖泊,装进温珣清俊的面容,“当然,就算换一批侍从,换一个地点,我的答案,也并不会改变。”
他说着,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杯沿上滑了一圈,指尖一顿,抬手将两人的杯子对调,垂眼瞧了瞧杯中液体的分量:“喝过了?”
温珣摇头。
“那就好,”尼奥尔德看起来并不愿意多说其中原因,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挑开话题,“这个国家已经不信仰神明了,从他们心中的自由不再由我赐予开始,米德加尔特信仰他们国家神明的人,就越来越少。”
“……和卢修斯有关么?”
“是,也不是,”尼奥尔德对这个名字并没有想象中的厌恶,相反,更像是寄托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他不过是一个转折点,让神明的治理更加快速地毁灭,从而被人治所取代——仅此而已。”
“没有挣-扎过吗?”
尼奥尔德并没有回答,叹了口气道:“温祭秋,你瞧我现在的样子,还有精力处理一个国家上上下下的政务吗?”
温珣根本不相信,蹙眉道:“这可不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拽着被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两人暴露在外的肩膀。
又有人敲门,这一次尼奥尔德像是早有预料,放下帷幕,就这么和温珣肩并肩靠着,稍稍提高了音量,沙哑道:“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卢修斯一袭笔挺的正装,立在离门不远处:“我神,时候不早,该让温先生回房休息了。”
“我和他还有些事情要聊,今晚就宿在这便是。”尼奥尔德看他一眼,搅着手里冷透的咖啡,半晌招招手,“过来,把这杯咖啡换了。”
温珣还没反应过来,卢修斯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抢过了那杯冰冷的咖啡,拧眉放在一边:“我会处理。”
尼奥尔德微微颔首,他转身端着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神明重新将帷幕勾起,扭头似笑非笑瞧着温珣:“愣着做什么?上来。”
话音未落,殿门重新敲开,卢修斯裹着一身冷气头一回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扬手一挥,几个侍从战战兢兢地端过热水,温湿的水汽把他的眉眼裹的迷蒙一片。
温珣:……
一顿折腾,他拢过满身潮气重新坐回床沿,掀开被子,正躺过去,就觉手中一烫,是尼奥尔德将怀里捂得温热的手炉塞给了他。
他微微僵住,半晌又塞回去:“拿着吧,你那手冰的像死人。”
尼奥尔德扫他一眼,表情并没有多少气恼或者悲苦,反倒颇为揶揄:“看来五百年里你经历了不少,居然会说出这样可爱的话。”
温珣:……
温珣满脸他自己瞧不见的怒气。
两人就这么肩抵着肩靠在软枕上,尼奥尔德抬眼去瞧昏黄之中雕镂了神明印章的床顶,眸中间或划过窜动的火星,须臾突然出声:“拿什么借口哄好褚寻鹤的?”
温珣正有些迷迷糊糊:“什么?”
“你方才一进来我就闻见了,”尼奥尔德歪过头笑着看他,“手腕和脚踝上都有很浅的龙息味道,是他造出的东西吧?拿什么哄着他放你过来的?”
温珣被他身上浅淡清冷的雪松香熏得昏沉,闻言想也没想低声交代了:“还能怎么,他答应做什么依着就是……后颈那现在还有点疼,嘴也是……”
说到一半,终于悚然一惊,迟钝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一骨碌坐起身把剩下半句咽回肚子里。
可惜对方早就什么都知道,见人回过神满面羞色,摸了摸唇笑的戏谑:“没想到,那棺材脸玩的这么花。”
温珣险些一剑捅穿他。
“不过,”见温珣满脸羞怒,一副气又气不过打也打不得的憋屈模样,尼奥尔德就舒心了,高高兴兴躺回软枕上,“看得出他不算很行,你们遇见也该有一月,居然还没有成,当真进度缓慢。”
温珣终于忍无可忍,红着耳根:“闭嘴!”
“好,我不说了,”尼奥尔德应了一声,头枕在手臂上,顿了顿又问,“所以还打算动那根红线吗?”
温珣死死盯了他一会,也躺回去:“嗯。”
他望着那片昏暗却撕破黑幕的灯河:“我不能被束缚,况且还有要事要做。”
“去找塔尔赫尔送自己最后一部分神魂是吧。”
“……”
“当年我见到褚寻鹤时,”听着身侧平缓的呼吸声,尼奥尔德微微偏头,好让自己银色的瞳眸中满满装进温珣的面容,不放过一丝情绪波动,“他被邪神魔力侵蚀,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若是没有办法及时清除,不出两日就会沦为没有理智的疯子。”
温珣眉尖微微一颤,须臾紧紧皱起,声音紧绷:“哪来的?”
尼奥尔德失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温珣默默闭上嘴,垂了眸子示意对方继续讲。
尼奥尔德抬起用火炉烘烤的稍微有些暖意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腕骨,绕着命脉摸索了一下:“所以,我只能动用神格的力量,将他体内所侵染的力量全部转移到囚禁巨鲸利维坦的魔海之中,耗费了我不少心神。”
“他手上的红绳?”
“当时就有,”尼奥尔德望着他,银白色的眼睛在昏夜里发光,“十有八-九,他受这么严重的伤,就是为了求这根红绳。”
“没有任何办法解开了么?”
“这根红绳控制他的心智,”尼奥尔德说,“换一句话说,他如今还能保持清醒站在你面前,全靠这根红绳牵扯,若是强行解开,你认为呢?”
“……”
温珣凑过去,自欺欺人似地问:“那根红绳,另一端绑的是谁?”
话音刚落,就见昏暗中尼奥尔德拿一种瞧傻子的眼神注视他,半晌嗤笑出声:“当真是呆子,连这都不愿意相信?”
温珣心下一凛,面上依然装傻充愣:“我怎会知道,我又不是他……”
“你当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尼奥尔德打断他,瘦长的手指轻轻敲打腕上动脉,似笑非笑地斜看他,“可你是他放心上五百年的人,这红绳,除了为那时不知生死的你求,还能为谁?”
毫无可猜测的余地,温珣乖乖闭上嘴,再度:“……”
尼奥尔德见人终于认清了事实,舒舒服服挪动身子,换了个姿势,朝前凑到温珣面前,鼻尖相碰,吐息缠绕,暧昧地犹如一对眷侣。
半晌,他就着这个姿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说吧,还有什么想问的?”
温珣尝试性的开口:“你的眼睛……”
“这个除外。”
身旁不悦的嘟哝登时没了,过了许久,响起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尼奥尔德扭过头,见到一个瘦高身影摸着黑在寻着什么,没忍住凑过去:“做什么?”
温珣闻声回过头,金色的眸子冰冷冷的,像是骤然失了温,望着尼奥尔德:“去找卢修斯,我相信,他这时候定是没睡。”
“你找他做什么?”
“问你的伤。”
“你觉得他会回答?”
“如何不会?”
“……”
尼奥尔德无奈,半晌,刚刚离开被窝就冻得更个冰块似手指握上他手臂,没什么力气地捏了捏:“回来,我冷,我说。”
温珣得到回答,含笑着又将根本没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去,重新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尼奥尔德也面对面躺下,五指依旧紧紧抓着温珣的手臂,文不对题地说:“没看出来,对他还挺有信心啊。”
他边说着边突然伸长手指搭上温珣的手腕,须臾屈指弹了下:“不对劲,你的脉搏怎么突然这么混乱?”
温珣侧躺在昏暗中,这一次烛光刺不破这浓黑的夜幕,饶是尼奥尔德完好的视力也只能看见修长身影躺在自己眼前,银发积雪似的披散在床榻上,在月辉下熠熠发光。
半晌,尼奥尔德才听见温珣气息不稳地哼笑一声:“动了点力量,不用担心。”
他当场脸就寒下来,眸底跟淬了冰似的,森然喝道:“温祭秋!”
“急什么?”面前人的怒意铺面袭来,温珣却不闹不慌,施施然半阖了眼,语气带笑,“只是去瞧了瞧卢修斯身上到底藏了些什么,又不是当场要和塔尔赫尔拼命。”
尼奥尔德没接话,神色冷漠,指尖紧紧捏住温珣手臂,五指青筋分明可见。
过了许久,他才咬牙道:“那你瞧见了什么?”
“黑。”
“……”
“和他的父亲,金色的达米安迥然不同,”温珣低垂着羽睫,颇有兴致地说,“这位斯蒂文·卢修斯,周身环绕的居然是浓墨一般的黑色。”
米德加尔特一国因着和精灵之森埃尔夫海姆毗邻,相互依靠,国人不论男女老少,凡人法师,身上都会有常人无法看见的奇妙色彩,色彩的深浅,就代表着这个灵魂的品质。
像卢修斯这样通体漆黑的,通常只有作恶多端的极刑犯才能拥有。
可是偏偏,斯蒂文·卢修斯,是一名圣骑士。
甚至,是金色达米安的后人,是离神明最近的当权者。
这样的人,却拥有罪大恶极的灵魂色彩,当真让人惊讶。
气氛刹那堕入深海,好似声音都被海浪吞噬,消弭在摇曳烛火中。
长久,尼奥尔德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须臾又是一阵嘶哑的咳嗽,顿了数秒才哑着嗓子:“真是,着什么急?”
温珣依旧在黑夜里凝视他,金眸璨若烈阳,眸中含情一片。
埋在被窝中的手摸索着凑上前,搭在捏住自己手臂的冰凉指尖上,用手心热度去温暖冰块似的手指,他半阖着眼注视于他而言模糊的前方,语调放松:“这是你不赐予他注视的原因吗?”
“……”尼奥尔德在那片暖热中败下阵来,闭了闭眼应了声或许。
“培养一个黑色灵魂的人作为君王,你难道不担心他成为一个暴君吗?”
“……”
“不。”几秒沉默后,尼奥尔德摇摇头,“不,他不会,我相信他。”
温珣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拧眉正要开口,就听尼奥尔德清越又难掩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温祭秋,你还记得那个童话吗?”
“……”温珣心中一怵,当即紧声道,“记得,暮那舍的童话。”
“那其实只是我们见面的……其中一次,”尼奥尔德面露暖意,“那一次,他助我封印了想要偷袭的巨鲸利维坦。”
温珣回想起玛尼吃的两腮圆滚的模样,笑了笑:“嗯,他的身上有阿娜希塔的神格,自然能够提前预见灾祸。”
“是的,”尼奥尔德同样弯了眉,“第二次,我遇见他时,他正在经历苦。”
事情开始有些不对,温珣皱起眉。
“人偶,尤其是由意志化成的生物,需要经历八种苦难,才能成为人类。”尼奥尔德说,“暮那舍每一次来到米德加尔特,就会经历一次苦难,同时,预防灾祸。”
“第三次,他带领我救了褚寻鹤,同时,助我阻止了第一次内乱。”
自身难保的神明将两指搭上温珣手腕,半晌皱了皱眉,费力度过去一息神力,有气无力地继续说:“这是第八次,而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曾告诉我,在他第八次降临时,信仰将会崩塌,封印将会破坏,所有人会被魔海和巨鲸吞没,神明,将会在海水中融化,就像海洋之神蓬托斯。”
“与此同时,”尼奥尔德叹了口气,“褚寻鹤将会心神大乱,最后化作没有理智的螭龙,永远盘旋在阆风国上空,保护他的国度——直到新的诸神黄昏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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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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