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又过一格,屋外人声消弭。
褚寻鹤收回第不知多少次投出窗外的目光,垂着眸子,轻轻动了动面前冷透的咖啡。
四周昏暗,温珣没在,他也懒得让屋内灯火通明,此时此刻,只有面前点着一支短粗的白烛,火光橙黄,打在半边面庞上,切割出分明的明暗边缘。
窗外又是雪蒙蒙地,十里之外难见人影,只有用玻璃罩住的烛灯还在雪幕中顽强的燃烧,远远望去就像白茫茫荒原中映亮几星星光。
啪嗒一声,像是门口有人驻足犹豫,一时不慎碰掉了什么,褚寻鹤没太在意,一手捏紧了个雕刻精致的玉盒,垂了眼兀自出了神。
温珣还会回来吗?
如果尼奥尔德告诉他破解这红绳的办法,如果他知道我得到这份牵扯所遭遇的,温祭秋会选择离开吗?
褚寻鹤想着,自己笑出了声。
他会。
温祭秋会回来,想方设法瞒过他,杀死自己,破解红绳。
他肯定会这样。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褚寻鹤抬起眼。
敲门声不停,乱得像报丧,褚寻鹤紧紧皱眉无声骂了一句,边起身去开门边问:“谁?”
木门打开,背后直挺挺站着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抱着个布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褚寻鹤。
褚寻鹤:……
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扭曲:“你来这做什么?”
“温珣不是说,让我来找你吗?”玛尼看上去也并未入睡,棕发乱糟糟地翘着,身上胡乱披了一件外袍,没形象地耷拉着,像是曾斜靠在某处枯坐许久,“我来了。”
褚寻鹤:……
他面如寒霜,抓着门板冷淡道:“滚回你房间去。”
“那我明日就去找温珣告状。”
“……”
两人对视僵持数秒,终于褚寻鹤长叹口气,木着脸朝屋内一指,没好气地说:“进来。”
玛尼施施然走进,刚刚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惊雷般一声巨响:砰!
他一耸肩,满不在乎地在屋内转悠一圈,坐到白日惯常的位置,抱臂朝四周一瞧:“好冷。”
风雪凛冽,屋内没生篝火,先前刻意用灵力勾出的融融春意也消散殆尽,此刻温度和室外冰天雪地相近,冻得他有些哆嗦:“为什么不生火?”
褚寻鹤关上门,坐到玛尼斜对角,翘腿冷冷注视他,不答反质问:“你来做什么?”
他丝毫没了白日展示给温珣看的温文尔雅,一双眼睛冰珠子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玛尼的眉心,半晌见没人回应,又问了一遍:“来做什么?”
“温珣今晚可是不会回来?”玛尼打断他,轻声问了一句。
褚寻鹤眉梢一动,面色古怪地点点头。
“哦,那甚好,”见人点头,玛尼松了口气,朝后一倒,靠在软垫上伸了个揽腰,淡淡道,“我有事想和你说。”
褚寻鹤:“说就说,坐好。”
玛尼没理他,两条长腿没规没矩地翘在面前矮凳上,低着目光拨弄胸口佩戴的一块奇特石头。
他现在看上去,哪里还有白日那乖巧内敛的模样,褚寻鹤看着这大马金刀似的坐姿,气得额角青筋直冒,揉着眉心催促:“有话快说,别浪费我时间。”
“别急,”玛尼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拨弄胸-前那个石块,直到其上每一条纹路都被细细抚摸过了,才一把取下,当啷丢在两人面前的桌面上,“行了,现在开始吧。”
褚寻鹤垂眸看去,就见石头之上怪异的纹理泛起森林深处才能拥有的浓厚色彩,须臾光斑悦动,精灵王阿多尼斯的声音在浮动的光斑中响起:“空桑,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褚寻鹤森冷的眸光微微放柔,淡淡道,“别来无恙啊,阿多尼斯。”
他神色不变,翘腿坐着,两手交叉放在膝上,悄无声息地挺直脊背:“你今天瞒着温祭秋,让这小子带信给我,是想计划什么东西?”
阿多尼斯沉沉地笑了两声:“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褚寻鹤瞥了玛尼一眼:“你不是?”
“好吧,之后有空再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阿多尼斯语调依旧轻柔,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我先回答你的……疑问。”
褚寻鹤点燃了第二根蜡烛。
“我听玛尼说,你已经从卢修斯那里得到了目前关于毒酒莱伊娜的所有资料,是吗?”阿多尼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随即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不过多介绍了。”
褚寻鹤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阿多尼斯:“最开始,精灵族并没有在意这种酒,虽然,我们都看出来,那里面掺杂了封印巨鲸利维坦的魔海之水。”
褚寻鹤冷冷打断他:“为什么不在意?”
他嗤笑道:“因为不是你的族类?”
“……”
光点中精灵王没了声音,过了数秒,玛尼清冽的少年音插-进来:“因为即使告诉了,这个正在腐烂的国家,也不会清醒过来。”
褚寻鹤抬眼看向他,若有所思:“正在腐烂?”
“是啊,”玛尼斜他一眼,一时竟然没在意突然哑巴的精灵王,顺顺接了话,“百姓失去信仰,贵族肆虐横行,神明赐下的福音被上层垄断,罪恶和贪欲在底层滋生,就连那本该垂怜众生,治理国家的神明,也被锁进空寂的神殿,犹如提线木偶,不断被抽取名号和血肉用以谋取财权——这样的国家,难道不能被称作正在腐烂?”
褚寻鹤没了声音,两指微微摩梭下巴,陷入沉思。
只不过不到两秒,玛尼清脆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绪:“而这种腐烂,也同样影响到了埃尔夫海姆和斯瓦塔尔夫海姆,大量被毒酒污染灵魂的孩子来到了精灵之国,和精灵们缔结了契约,圣洁遭到污染,很快又回馈给精灵之森,最终导致精灵的力量也渐渐衰退。”
“……”褚寻鹤垂下手,下意识往桌上一捞,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身处米德加尔特,顿了顿就着这个姿势道,“所以,你们想做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们字,静静等待面前两位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没有让他等太久,阿多尼斯再次开口:“替尼奥尔德,解决内讧。”
褚寻鹤眉梢一挑。
“……我知道你现在大致是什么表情,异国神明不可干涉本国治理,这是当年定下的规矩,”阿多尼斯补充一句,很快继续道,“但是,若神明将死,规矩作废。”
褚寻鹤始终还算平淡的面色猛地变了,眼锋一扫,生生把那块石头从头到脚刮了一遍:“什么意思?”
“你不应该装作不知道,”阿多尼斯见不到他骤然阴冷的面色,也许见到了不甚在意,依旧不慌不忙地说,“早在四百年前,象征信仰和自由的神明尼奥尔德,就应该死去,能够存活这么多年,全靠……”
“他既然能够撑过那道劫数,”褚寻鹤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一定能一直活下去。”
“可若是他的子民想要他死呢?”
“……”
“如今的米德加尔特已经不再是当年模样,甚至比不上金色的达米安还在世的那一百多年,”阿多尼斯不无惋惜地说,“他的孩子,那位受人唾弃的圣骑士卢修斯,心机深沉,就连我也看不清他内心到底想着什么,这样的国家,早就没办法支撑神明的生命了。”
褚寻鹤冷冷地反问:“那你想如何?”
“尼奥尔德曾经帮过我和莱昂那德很多忙,”阿多尼斯回答,“如果他愿意,精灵之森欢迎他的到来,度过剩余的时光——只要他曾执掌的人类国度重新恢复和平,不再干扰我们。”
褚寻鹤心下雪亮:“你想让我扶持一个人上位,然后带走尼奥尔德。”
“是。”
“不在乎最后统治米德加尔特的到底是谁?”
“我们不在乎这个国家处在人类还是神明的治理之下,”精灵王语调淡淡,“只要太平无事,并且,能够提供三分之一镇压巨鲸利维坦的力量,我们都愿意拥护他的统治。”
褚寻鹤听懂了,腰杆笔直地端坐着,深邃锐利的琥珀色眼眸沉沉越过桌上闪烁着翠色光点的石头,对上玛尼在昏黄烛火照耀下,犹如暮色里沉寂海洋的眼睛,顿了顿终于启唇:“这就是你们费尽心思找来暮那舍的原因?”
阿多尼斯温柔的声音一顿:“不愧是你。”
哗啦啦几声,褚寻鹤挥开身侧几卷看完的文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玛尼漂亮的面容:“你想让他取代尼奥尔德?”
被旧神牵引而来到这世间的使者,由神格仅存的意志制造的产物,被精灵王阿多尼斯赐福的幸运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是最适合取代逝去神明统治国家的人类。
然而出乎意料地,阿多尼斯否定了他的想法:“不,他并不愿意。”
褚寻鹤瞟了玛尼一眼,后者盘腿瘫在软椅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撩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耸耸肩。
半晌,薅了把自己棕色的碎发:“我来说吧。”
精灵王应了声好。
玛尼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对准手腕毫不犹豫地割出一道口子,旋即抬起,冲褚寻鹤眨眨眼,示意对方注意那片伤口。
褚寻鹤俯下身,神之眼在流淌的猩红血液里看见弥漫四散的翠色灵光,正顺着流淌的鲜血一点点朝外渗。
他面色不变,抬起眼对上玛尼的目光,就见后者无所谓地甩了甩袖口沾上的血点,五指舒展,掌心血液凝练出一个翠色的水镜,照出破碎的一抹身影,愣了愣:“这是什么?”
“……”玛尼没有接话,垂着眸子拨弄一会,那水镜渐渐清晰,镜内身影露出一抹洁白的衣角,正肆意飞舞着。
玛尼望着手中那抹身影:“这是智慧之神阿娜希塔仅存的神格。”
褚寻鹤眉骨轻轻一抽:“你……”
“自我介绍一下,”玛尼抬起头,烛火在幽深的湛蓝色海洋上跃动,“我是暮那舍。”
“如果按照这个大陆目前的说法来讲,我应该被称作人偶,”玛尼神情漠然,“我由陨落的旧神阿娜希塔的意志编织而成,又因她的执念重新回到这片大陆,在流浪中等待时机,学会人类该有的七情六欲五感,从而由与神同行的暮那舍,转变为人类玛尼。”
褚寻鹤看着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刻意来找温珣?”
“因为他是我诞生的原因,也是我诞生的宿命。”玛尼轻声回答,“神明创造出我,就是为了践行她曾许诺温珣的永恒陪伴,让我成为那个永远陪伴他的人。”
“……”不知道是哪一句触到了褚寻鹤的逆鳞,神明的面色徒然阴沉几分,颇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玛尼没有在意他的变化:“当然,不仅于此——不过其他的都不重要。”
“自四百年前开始,巨鲸利维坦的封印由神明尼奥尔德,精灵王阿多尼斯,矮人王莱昂纳德三者维系,三种力量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也支撑着法阵持续,这也代表着,无论哪一方崩塌,封印都会削弱,巨鲸也会在顷刻间冲出魔海,重新掀起滔天海浪,淹没大陆。”他迎着褚寻鹤的目光,语气缓缓,“因此,若神明尼奥尔德必死,就必须有一个人祭出自己的神力,取代他的位置维持封印的稳定。”
“你想用旧神的神格。”
“唔,大差不差,”人偶露出很浅的笑容,两颊酒窝若隐若现,“在旧神降下的预言里,魔神最终破除封印,淹没了大陆一半的土地,但那是没有时间之神参与的未来——如果他参与,我想结果会是另一番景象。”
褚寻鹤在刹那清楚了他的意图。
“好。”他不假思索地答应,“那么,你的报酬是什么?”
“心脏。”
“……什么?”
风雪又大了些,远山苍茫,冷风飒飒,一时竟冲开窗户,耀武扬威地在屋内肆虐,哗啦啦数声,卷起满地满座椅的白纸扬上半空,打着卷裹走了房间中仅剩的一丝温度。
玻璃被吹的砸在墙上啪啪作响,褚寻鹤一个箭步重重关上,转身毫不在意地踩在满地白纸中,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青年:“你刚刚——”
“心脏。”玛尼神色不变,完美的五官在烛火里也显得有些许扭曲,“我说,我要一颗心脏。”
“我要你给我一颗能够让我成为人类的,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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