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振有词,好不凛然。
看得出这位希伯来先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尼奥尔德,相信他宽容,温柔的神明会赦免曾给予祝福的信徒。
然而尼奥尔德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愤怒,相反,他只垂着眸子淡淡瞥了一眼,徐徐道:“有证据吗?”
“我神,”希伯来瞪眼,急切道,“您现在询问任何一位贵族,都会得到类似的答案。”
“达米安大人曾经培育了一个连的人形兵器,甚至凭借他们悄无声息地杀死了意见不合的政敌,收拢他们权力,登上高位。”死到临头,这位先生彻底放下贵族的矜持,神色癫狂,唾沫横飞,“卢修斯,他训练出的接-班人,则用这人形兵器血-洗了很多家族,我神,数不胜数。”
“因为什么呢?”尼奥尔德笑了笑,“他要权力,有我给予,他要地位,也已经拥有,他没有理由。”
“神,当然有。”
“哦?”
希伯来两臂细细发着抖:“他是被神明放弃的人。”
尼奥尔德揉了揉衣角,摘去衣摆上一只虫子。
做完这一切,他拿出手帕擦干净:“继续。”
“没有被神明赐福的人,在我们看来,就是耻辱,和笑柄,是被欺凌-辱骂的对象,”希伯来神经质地转了转眼珠,“你几乎不敢相信那小子有多能忍,以前打他骂他,连牙都打掉了,被人拖走的时候一路都是血,也从来不吱声,逆来顺受……直到我们欺负到他那个痴傻妹妹头上。”
饶是最不喜欢卢修斯的提尔,此刻也忍不住当胸踹了希伯来一脚:“畜牲!”
“这不是我的错!”希伯来嘶声反驳,“是他们这样做了,我才做的!是他们起的头!”
他说着扑上去想要再次勾住牢门,却被玛尼用脚尖踩住伤口,恶意地碾着:“所以,他出手了?”
“是……是。”尖锐的痛感在希伯来头皮炸开,逼得他蜷缩成一团,“他把自己献祭给了深海魔音,等我们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把欺负他妹妹的那几个禽-兽都砍成了肉泥。”
咔嚓,几人扭头,见尼奥尔德好整以暇地踹开踩点的树枝:“献祭魔神,除非神明赐福,否则无法摆脱被魔气侵扰的痛苦——所以他想要通过获得权力和地位,换取我的注视,你是这个意思吧?”
希伯来低低应了声是。
尼奥尔德冷冷地看着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相信你了。”
希伯来面色一喜,挣-扎着直立起上身:“那我是不是就——”
噗嗤!
皮肉穿透的声音响彻空旷地牢,希伯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震惊远比疼痛先一步到来,让他口喷鲜血,在窒息般的痛苦中断断续续地质问:“为、为什么?”
他仰起头,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倒映出尼奥尔德森冷的笑容。
神明挑了挑眉:“死亡,不也是赐予新生,离开监狱吗?”
“你的情报,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谁也没有看清这位神明到底是什么时候起了杀心,又是什么时候到了希伯来面前,提尔和玛尼只察觉到一阵风,轻的像是叹息,旋即尼奥尔德的手便捅穿了希伯来的胸膛。
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手腕淌下,按照这位病怏怏的神以前的习惯,这会已经叫着卢修斯给他送水了。
然而此刻,尼奥尔德眉梢不动,手腕一转,在胸膛中硬生生拧了一圈,血肉搅动的声音格外可怖。
终于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源源不断的魔气从希伯来体内流出,尽数汇进神明身体里。
扑通一声,尸体倒地,血水从身下流出,浸-透地上草甸。
尼奥尔德拔出手,一甩血水,垂着眼皮咳嗽了两声。
……他的病似乎更重了。
提尔冲上去扶住他:“你胡闹什么,怎得徒手去碰这种脏东西?”
他边说着边掏出手帕擦神明手指的血液,气道:“不能让我来吗?”
尼奥尔德靠在他胸膛上,哑声咳了几下:“太生气了,没忍住。”
“你!”
“喂,小玛尼,”尼奥尔德没在意气急败坏的忠诚下属,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少年,“现在打算怎么办?”
“……”玛尼抬眼看他,声音无波无澜,“你早就知道?”
“不算知道,略有猜测。”尼奥尔德叹了口气,“只是一直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没想到居然在干这种混账事。”
他似乎有些伤心,又像是毫不在乎,叹了口气,最后瞥了一眼牢中希伯来不成人样的尸体,说:“先回去,这里不适合说话。”
“……”,玛尼平静地和他对视,半晌,目光落在了刚刚爬上虫子的袖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污血。
他的目光沉沉,走上前捏住那片衣角,摩挲了下,开口时,是空灵的女声:“五百年前,温珣带你征战的时候,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会撒谎和隐瞒。”
尼奥尔德眉骨一抽,装作什么都听不见似的捂住唇咳出一口血来,吓得给他充当人形靠垫的提尔立刻递上手帕,为他擦拭指缝间的血迹。
玛尼面无表情,那模样像极了先前褚寻鹤差点扭断自己手臂时尼奥尔德的表现:“当年我见你的时候,你好歹还会维持一下神明的自持,如今又是撒谎又是骗人,是一点都不顾及颜面了?”
尼奥尔德一边躺在提尔的臂弯里呕血,眉眼低垂,一副病秧子的柔弱样,一边虚弱地答非所问:“我想回家,这好冷。”
提尔一把把人抄起来:“好。”
阿娜希塔呸了一声:“傻子,吐血而已,死不了人。”
说罢,他看向监狱门口,手指微动,下一秒几根短箭便破空而去,噗哧一声扎进角落什么柔软的物体中。
有人吃痛地闷哼一声,阿娜希塔神色淡淡,朝着门口喊道:“喂!还不出来么?”
提尔一惊,下一秒就听到自家柔柔弱弱的神明很小声地发出一声:切。
提尔:……
感情您是真假装不知道啊?!
戴着巨大兜帽和半面面具的青年从黑暗处走了出来,阿娜希塔只粗略地瞟他一眼,便冷冰冰地说:“你受过神罚,看样子似乎还不是米德加尔特人——你来自汜叶?”
黑兜帽的青年人半真半假地唔了声,一扯帽檐,把自己藏得更深了,这才慢吞吞地回答:“我叫阿勒加。”
“卢修斯让你来的?”
“……”
“哦,看来是承认了,”阿娜希塔拍拍手,“那你说吧,你家那位让你来偷听我们讲话,是想知道什么?”
“……”
阿勒加又扯了下帽檐,尼奥尔德将手软软地搭在提尔脖子上,努力直起身插了句话:“是来灭口的?”
说完就被阿娜希塔瞪了一眼,不得已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旧神教训完病秧子,扭头就冲阿勒加恶声恶气道:“哑巴了?怎么一句话都不知道说?还是你要我去亲自问卢修斯——”
“是。”
“……”
阿娜希塔一句威胁的话断在喉头,罕见地瞪着眼睛犹豫半天,支吾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玛尼先生,”阿勒加非常听话地组织了语言,清清嗓子,重复道,“我主卢修斯·斯蒂文大人,想要立刻单独见你一面。”
提尔:“……”
刚刚恢复神智但从阿娜希塔那接收到了所有消息的玛尼:“……”
从提尔兜里摸出块巧克力,眯眼看戏的尼奥尔德没忍住:“哈哈……咳咳咳!”
没吃两口,倒是呛得昏天黑地,提尔只能勉强从震惊里抽出身,无奈地抢走尼奥尔德手里的巧克力,拍他的肩膀为人顺气。
尼奥尔德咳得两颊潮-红,眼尾含泪,还舍不得那半块巧克力,趁着提尔给自己顺气一把捞过,咬了口断断续续地冲玛尼说:“你去吧,我和提尔找得到路,玩得开心。”
玛尼:“……”
玛尼彻底怒了,一甩手,气急败坏道:“闭嘴!”
尼奥尔德笑得更大声,把自己笑断气,捂着胸口缩进提尔怀里,细看肩头还在无节奏的抖动。
提尔更像是担心自家神明被阿娜希塔暗杀,一手绕过膝弯把人轻轻抄起,脚尖一转,忙不迭地跑了。
玛尼一个人留在牢里,和阿勒加大眼瞪小眼看了会,迟来的杀意终于漫上心头,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尼奥尔德!”
早被提尔送回屋子的尼奥尔德连打三个哈欠,一头栽进面前软枕里。
阿勒加安静等他咒骂并且气急败坏地跺了七八遍脚后,欠了欠身:“请随我来,玛尼先生。”
玛尼觉得自己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有砍了这混账神明!
他默默跟了上去,坐进监狱外早早停好的马车,拉好帘子,就感车身一沉,有人踩着满台阶雪上了车,一开门,狂风卷着雪粒呼啸而入。
“……”玛尼当场被冻个半死,抬起眼,不出所料地和卢修斯对上目光。
四目相对,卢修斯一身黑衣,一动肩头雪团簌簌落下:“很感谢您接受我的邀请,先生。”
玛尼冷漠回视。
“这天真冷,您要喝点咖啡或者酒吗?”卢修斯这人不愧为一个政客,没人搭话也能自顾自地活跃气氛,摘下沾满雪水的皮手套放到桌上:“啊,看来暂时不需要,那么先生,车内的暖气可足够?”
当然够,如果你没啪地打开车门让冷风进来就更够了!
玛尼心中暗骂,默默朝角落缩了缩,恨不得整个人嵌进车里,随手扯了件毛毯兜头盖上。
卢修斯拨弄暖炉调高车内温度,又从脚旁箱子里拿出一罐一罐的巧克力和糖果,摆在桌上:“记得您喜欢吃甜的,先吃些暖暖。”
他边说边自顾自地塞了两颗糖。
玛尼把自己闷在毯子里,差点真憋死,赶紧掀开一脚,露出一头乱糟糟的栗色短发,劈手抢过装满了巧克力的玻璃罐,抱在怀里:“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
卢修斯含/着糖:“为了我家族的清白,先生,事实和您听到的可能有那么一丝偏差。”
“我呸,”玛尼骂道,“至少对你父亲的指控,句句属实。”
“这我并无异意,”卢修斯耸耸肩,“看来暮那舍的能力比我想象的广泛呢。”
“问那么多干什么?”
“……”
卢修斯又吃了两颗糖。
他以前可不是喜欢吃甜的性格,玛尼撑着下巴发了会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旋开糖罐,伸手进去一捞,捞出一张用绸带绑好的纸条。
他抬眼瞅了瞅对方,又垂下目光,犹豫地捏了捏那张纸条。
卢修斯吃着第五颗糖,含糊地说:“打开吧,我说怎么找不到林奈娅偷偷藏起来的纸条,原来是在你的罐子里。”
“林奈娅?”
“我的妹妹。”卢修斯微微一笑,眼底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暖意,“这些糖果可都是她做的,说是想和你做个朋友。”
“……”玛尼瞥了眼窗外飞速变换的场景,“那我们要去的,难道也是……”
“啊,猜对了。”卢修斯递过去两颗,神色中居然带着点炫耀的意思,“尝一尝?她做得还算不错……很快我们将到达百合庄园,也是她住的地方。”
“或者更加直接点的说,”他颇为温柔地笑了笑,“是我的妹妹想要见见传说中那位‘暮那舍’,所以才让我顺水推舟,邀请你前来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鉴于你之前的举动,”玛尼毫不客气地评击,“我认为,这不能算是邀请,而是设局让我入套——就像你设计让褚寻鹤见证神权被剥夺一样。”
“那只是迫不得已,”卢修斯礼貌回答,“如果没有神明的见证,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贵族余孽就会打着复辟神位的旗号,把我碎尸万段,然后瓜分米德加尔特。”
“而这一次,”见玛尼的神色因为这句事实隐隐有些松动,他笑意更甚,看向远处慢慢放大的古老城堡,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想和您单独聊一会罢了。”
“在没有别人的打扰下。”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马车到达了目的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