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珣曾经死人堆里挖出来两个孩子。
一为褚寻鹤,二为谢无今。
彼时谢家满门被斩,忠贞之士一朝蒙冤惨死,被屠者怨气难消,见证者悲恸不已,怨和孽债由此而生,最终被幸存的孩子吸入体内。
谢无今的命运由此天翻地覆,而谢氏一族的悲剧,不过源于塔尔赫尔醉酒后一次赌气。
神明一念,受害者百人,温珣得知时勃然大怒,举剑冲到神殿之中,却收不回转瞬之间降下的神谕。
妄图扭转乾坤的温珣赶到刑场,只能捡到一个冤孽缠身,活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温珣蹲下身跪在满是鲜血的泥地里,执起两目淌血的孩童一双疤痕遍布的手,流着泪:“对不起。”
谢无今没有说话,但那自此之后一直若有似无追随的目光,却染上星星点点的濡慕。
毫无疑问,他敬仰祂。
神明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家,交给褚寻鹤,说:“从今之后,他便跟着你学武艺,他日,随你一同征战。”
同样被温珣捡回来的褚寻鹤端着热腾腾的浓汤看过去,对上谢无今黝黑的双眼,读出目光里藏不住的濡慕。
顿了顿,他说:“好。”
此后百年,谢无今跟随褚寻鹤出征万里,杀敌屠魔不计其数,立下赫赫战功,温珣宠他程度仅次于褚寻鹤,成功将他宠成第二个褚寻鹤,在阆风三年,逮他喝酒次数难以记清,被温珣敬而远之,见到就跑。
封印阆风境内最后一位邪神瓦沙克时,二神叫他留下,温珣亲自为他戴上镇邪菩提子,抬手,掌心向下覆在谢无今胸-前:“过几日,空桑就要前往阆风,而你生来冤孽缠身,要么我以神力强行压制,保你健康活到二十岁,然后无痛而死,要么……”
温珣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抬眼问他:“谢无今,你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他这句简直算是个废话,谢无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要留在阆风,也会一直守住他。”
他垂下眸子,虔诚的目光落上温珣白皙的手背:“尊者,我敬仰你,也定当守护你所爱的一切。”
“……即便,”温珣有些迟疑,“那些受你的压制的孽债,会在百年中不断磨损你的身体,你也不介意吗?”
“无妨。”
“即使灵魂万劫不复,谢某定不推辞。”
“……”得到答复,空桑唤来一丝神力,金色流光缠绕手指,随着动作点在谢无今眉心,写下合约。
“规则之神见证,合约成立。”
那一日后,阆风城百废待兴之际,便有了一位将军驻守边境,清理国内妖邪余孽,从未怠慢。
在数百年间,合约并未废弃,温珣住在阆风的那三年花朝节,谢无今必带上一壶桂花酒,敲开请神阁的大门,和两神把盏言欢,通宵共饮。
后来,温珣失踪,帝君再不过节,请神阁前桂树下,也就只剩下两盏空杯一壶无人问津的酒,和一个守着闭门不出的神明的谢无今。
再后来,数十年时光匆匆而逝,这一次,连带酒的人也不再回来,桂树下积灰的石桌便在某年翻修中推平,成了一处不起眼的平地。
……
“……尊者?”稳重的男音将温珣从回忆里捞出,一个激灵,睁眼对上谢无今放大的面容,下一秒脸颊一痛,是这位将军尊卑不分地伸出手,捏了捏他腮帮子软肉,“许久不见,怎么感觉尊者瘦了些?”
温珣吃痛躲避,偏偏褚寻鹤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并非感觉,而是事实,他这次回来,瘦了很多。”
他说完,抬了眼看面前玉树临风,健壮挺拔的友人,千言万语积聚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也只逼出来句:“谢无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就免了,”此时的谢无今应该已经年过三十,依旧颜如渥丹,气宇轩昂,立在温珣面前,岩岩若青石,目光坚毅如常,沉沉落在温珣肩头,“刚刚陈遵那小子跑过来说你来这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们要哄我,毕竟再过半月就是花朝节,以往你可是非必要不出阁,怎么可能来我这地方,却没想到是真的。”
说罢,他望向妄图躲到白笙背后的温珣,一字一顿道:“估计是因为他吧?”
“嗯。”
“算一算,我们也有将近百年不见了,”谢无今说,“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遇见你了……尊者。”
“叫我温珣,”温珣动了动,有些不自在,“你以前也没有那么尊敬,何必今日这么假惺惺的。”
谢无今弯着眼,笑得很随和:“毕竟当年谁也没想到你会不告而别,甚至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当时人失踪后,我还以为是你嫌我太目无尊长了,着实愧疚了好半晌。”
温珣觉得自己要改一改这多嘴的毛病。
白笙插了一嘴:“的确,那时你整日请命寻访阆风全境,一有空闲就寄信给各国友人,求他们帮忙找找尊者。”
谢无今沉沉一笑:“为了他修习灵力,你也不必说我。”
白笙弯了眉,眼尾却一片湿红。
迷毂又隐在了昏暗处,褚寻鹤心中沉甸甸的坠着那树灵所说的镇石之事,瞥了宋泊舟一眼,却见他怀里木偶怯生生地从臂弯里探出头,无神的双目紧紧盯着谢无今的方向,在对方察觉的刹那缩回脑袋。
……他似乎认识谢无今。
褚寻鹤心念一动,有什么猜测一晃而过,正要理清,听见温珣问他:“谢无今,你在这做什么?”
“前几日率亲信回都,”谢无今答道,找了个位置坐下,挥挥手,自然地让不知何处冒出脑袋的小二送上两壶酒,“意外发现,此地怨气深重,像是有魔物出没,于是带人来看看,却没想……耽搁了几天。”
“可有发现?”
“有。”
几人心头一跳,小二递上了热酒,宋泊舟丢过去碎银,让店家给几人换了上好包厢。
谢无今起身,端起酒壶给几人倒酒:“我发现,此处似乎在祭祀邪神,村中人对外来者非常忌惮,村西荒郊有孩子的尸骨。”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那些孩子被人挖心,破腹,割喉,放血而死,村长行事古怪,这两日,似乎又到了一个周期。”
和迷毂所言大差不差,温珣喝了口酒,问他:“既然如此,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
宋泊舟一瞥谢无今神色:“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什么了?”
谢无今抬眼瞧他:“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他摩挲了下杯沿:“本来,我打算直接捣毁祭坛,但此处似乎有神明相助,而且,使用的还是时间神力,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边差人给国度送信,一边静观其变。”
温珣看着他,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时间?”
“是的,时间,”谢无今说,“他估计是这场祭祀的主导,村中人很尊敬他,并且在帮他种植冥陀兰,我曾亲眼目睹他足尖点地,将魔花从抽苗催生到成熟。”
冥陀兰……
几人心底雪亮,宋泊舟察觉怀里木偶挣-扎着想要探出脑袋,手指一用力,把人摁了回去:“可还记得种在何处?”
“南郊。”
“前两夜,我在村中发现两头本该消失的魔兽,正在路上游荡。”看宋泊舟记下地址,谢无今又说,“他们的力量一如过去,甚至更强,像是从……”
他加重语气:“时空裂缝中钻出来的。”
温珣一愣。
屋内几人都对时空裂缝心有余悸,白笙捏了眉心:“时空裂缝……已经很多年未曾出现。”
“应该说,”褚寻鹤瞟了眼垂眼神色不定的温珣,半带试探地开口,“自从温珣离开,就从未出现过。”
温珣如梦初醒地抬起脑袋,呆呆啊了一声:“真巧。”
褚寻鹤挑挑眉。
谢无今毫无所觉,突然,白笙惊叫一声:“快看窗外!”
几人当即抬眼看向窗外,竟见天色昏暗,暮色沉沉,天边烧红一片,点燃一团又一团白云,此间天地嘈杂的声音都像是火苗熄于雨夜,一点点融进无言的寂静中。
不到两个时辰,此间居然又到了傍晚。
温珣心头发冷,意识到循环就要重新开始,余光正瞥向谢无今,骤然像是看到什么般厉声喝道:“谢无今!”
在他面前,谢无今面容未变,但手臂和胸膛犹如泡沫,在快速流失的时间中一点点变得透明,散开,分解,看着温珣极快地伸出手捞,也只是握住了满手白光,只能扯唇很轻地笑了笑,用不再清晰的声音说:“温珣,不必拉我。”
“到达陵村三日前,我手上的菩提子断裂,周身其他三处压制孽债的枷锁一一爆开,我耗尽全部修为,才勉强压制住全身孽债,到了陵村,已是强弩之末,垂垂将死。”
温珣喘了口气,趁几人注意力全在谢无今身上,猛地动用大量精纯灵力,不要命般从手中涌出,一头扎进谢无今体内。
几乎是瞬间,他便被疼出一身冷汗,额角濡湿,被他不着痕迹地擦去。
这股至精至纯的灵力成功拖延了消失来临的时间,天际迅速扩大的暮色戛然而止,街上收工归家的吆喝消弭无踪,谢无今猛咳数声:“我本该立刻禀报国度,但,士兵很快在陵村里发现非法祭祀邪神,残害孩童的证据,情急之下,我只能亲自驻兵此地,希望能够解决此事。”
“只是显然……”他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臂,叹了口气,“结果并不好,我似乎成了镇石,又似乎,再也走不出去。”
“谢无今,”顿了顿,温珣勉强冷静道,“记不记得那孩子在哪?”
“记得。”半边容貌化做透明,谢无今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消散,为了让自己声音清晰,咬字极重,“村头,向左五百米,有一间破茅草屋,那孩子就住在里面。”
温珣记下了地址,望着他渐渐模糊的面容,说:“现在,是几年几月?”
谢无今报了个日期,温珣神色微微一变。
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初,一手闪电般就要凝聚细碎神力,延缓幻境的时间流逝,却被谢无今一把摁住。
“温珣……尊者,”最后半张面孔也化作光点,青年叹了口气,不无眷恋地说,“真想再和你多聊一会……问一问你消失这么多年,都去了哪里。”
温珣没有吱声,放在桌上的五指微微痉挛,半晌紧紧握住:“我过得很好。”
他轻声道:“一路上见过海风碧云,夜渚月明,也看了如黛远山,响韵林泉,很逍遥快活。”
“……”,谢无今与他对视,就像是在确认他所言到底是谎言,还是回忆,半晌开了口,神色不清,但声音依稀可听:“若是那样,也算很好。
说着,他用即将消散的右手掰开温珣紧握的手指:“你身上有伤,少动用灵力,否则会遭到反噬。”
“温珣,我们还会再见。”
温珣一愣,身侧褚寻鹤手一抖,茶水洒了半杯,全倒在宋泊舟衣摆上。
宋泊舟压着嗓子叫出声,被白笙一把捂住嘴。
屋外短兵相交声渐起,故人化作浮沫,面前酒水被风吹冷,口感极差,几人却像是毫无所觉,不约而同地仰头饮尽一杯。
饮罢,温珣起身,一把推开窗户,让夜间霜风刮过自己脸侧,扑散屋内仅存的暖意。
半晌,他扭过头:“迷毂。”
树灵从阴影中浮现,飘到了他的面前。
温珣平静地与他对视:“说吧,知无不言。”
树灵答了声是。
他咳了两声:“此间……”
“那位神,你知道多少。”温珣也许是觉得时间不够,顿了顿打断他说,“只有先前和宋泊舟说的那些吗?”
“……是。”
“你应当比灾祸早一步扎根此处。”顿了下,褚寻鹤开口,“那个白衣青年,还有村长,是什么时候来的。”
迷毂鞠了一躬:“大约十几年前,村长,携着的是旧神神谕。”
温珣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上去像是要拔刀冲进神殿质问塔尔赫尔,胸膛剧烈起伏几秒后,终于平息怒气,只是细听尾音还在发-抖:“时空裂缝,你可有发现?”
“并未。”
“……”
窗外飞过一条胳膊,温珣耳尖,听见一声惨叫。
他抖了下,问:“这里的夜晚和白天,不在同一个时空,对不对。”
迷毂微愣:“尊者……当真敏锐。”
温珣不答,面色森然。
树灵答道:“百年前将士村民惨死于此,紧接着冥陀兰肆虐生长,所有灵魂被困,怨恨积年累加,被人有意引导,使此方天地撕裂出两处时空,白日永远处于谢将军到来第一日,夜晚停留在发生大屠杀的那刻,怨气越重,地脉污染越严重,镇石难以压制,被豢养在其中,出去作乱的恶鬼也就变多。”
“……”
温珣于是合上了窗:“走。”
他回头看着几人:“这一次,时间提早了一点,说不定能找到其他破除循环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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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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