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一直很明白为什么布鲁加学院会把他这个看似平常的雾化能力当成预科生级别的危险稀罕物，因为在这个存在着章明午的世界里，能够不被她的程序检测到侵入的物质，就只有空气之中本来就自然存在着的成分了。

不周试验场的大锅盖可以阻挡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非法入侵，但是它可以让正常的空气流入，这样就保证了天梯岛仍然保持着没有锅盖之前的自然气候状况。

于是，白帆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属于布鲁加学院却能自由出入天梯岛的人。

他以稀薄的雾气状态缓慢的渗入大锅盖，然后慢慢降落到学院外围的森林中。在夜晚清冷的月光下，他就像是哪个人吐出的一口正在飘散的烟圈。

虽然重明科技破解了很多章明午的技术，但是他们始终无法对付大锅盖，所以要想知道天梯岛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只能采取原始的、派活人去侦测的办法。

对于重明科技来说白帆的价值不仅在于他可以随意上岛，还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就读，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是校卫队的学徒，他非常了解夜间的校卫队是如何行动的。

这三点加在一起，让白帆成为了无可替代的探子，无论多么高的科技都远远不及。

此时白帆再次以雾气的状态不声不响的进入了天梯岛。

白帆落地之后变回人形，他穿着黑色的宽松带帽衫和运动长裤，那让他很不容易在黑暗里被看到。他仍然记得山崎渡教给他的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方法，于是他像是一个影子一样从森林小路快速穿行直到学院的地皮上。

山崎渡训练他拥有更强听力的成果也还在，白帆敏锐地听到远处有人走近，于是他立刻化作雾气盘旋在地面。

那只是一个散步的普通学生，他悠闲的走了过去，完全没感到这附近有人。

那个人走远后，白帆恢复人形站起来，但是他的左手缺失了，他左手的部分仍然以雾气的方式存在于空气中。他让那一小团雾气四散开来，探测从这里一直到图书馆的路途上是否有危险。

雾气的移动速度很慢，但是因为布鲁加学院的校园很小，并且他的雾气可以联动空气中的水分传递意识，所以那分散成雾气的左手就成了他的另一双眼睛，他很快就像是看到动态实时沙盘一样了解了这附近的情况。

校卫队的鬼塚治刚刚巡视过这段路程，二十分钟之内他不会再回来了，于是白帆立刻沿着最近的路快速但是无声的奔跑向图书馆。

监视萨特是白帆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因为重明科技的老板相信萨特那个不死的怪物连接着某些深度的秘密。

每一个在布鲁加学院住过的人都知道，这个岛上最可怕的人不是哪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董事，也不是哪一个著名的战士，而是久居图书馆地下的那个双腿残疾的小少年，萨特教授。没人说过为什么他如此可怕，他似乎在可见的历史里也从未做过任何真正可怕的事情，但是他的恐怖是一个共识，因为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深深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那种让人浑身乏力的恐惧。

白帆用山崎渡教给他的奔跑和跳跃的方法飞速移动，他很不喜欢山崎渡这个人，但是白帆是一个心态良好的人，所以他并不介意使用这个人教给他的招式。

尽管他不抗拒，但是每次跳跃都确实会让他回忆起山崎渡那张脸来。

最奇怪的是，白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叛在成了布鲁加学院人尽皆知的是事情之后那么多年，山崎渡仍然会帮助他：

上一次来天梯岛时，在距离岛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白帆看到一阵类似于能量波的东西从岛内爆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新旧两派的辩论会上新派的辩论选手黑珍珠杰西卡·杜兰德被袁小帅气到爆发了海妖哭嚎。

白帆很幸运，当时他正好在那种能量无法影响的范围里。白帆曾经查阅过新派所有主力的资料，他知道杰西卡的海妖哭嚎是个BUG般的能力，这个女人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要避开。所以，直到看到海水被震出来的波纹减弱并消失了，白帆才放心的继续向前飘。

那时，入岛后，他刚刚来到图书馆门前，雷欧·波拿巴就出现在了那里。

雷欧·波拿巴恰好在白帆的雾气停止分散侦测的半分钟之后来到了那里，白帆几乎要和他撞上了。

不知为什么雷欧·波拿巴迟迟没走，他坐在喷泉的台子边缘，看起来似乎在休息。在白帆焦虑的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牧野宏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牧野宏和雷欧·波拿巴说了一会话，他们的对话里火药味十足，但是白帆知道这两个人不会真的动手。

接着，高云瑟也出现了。她从距离白帆很近的一条小道上走出来，对牧野宏和雷欧说话，听起来好像是马莲莲不见了，高云瑟正在找她。

三个人好像彼此都看不上对方，白帆更加焦躁的听着这几个人对彼此的明嘲暗讽，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这三个人都是神仆中著名的高手，他们的感知能力很强，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里，难保他们会不会发现他。白帆不想再次拖累高云瑟，所以他压力很大。

这时候，一阵熟悉的、让后背幽冷发麻的感受缠绕了白帆的灵魂——那是山崎渡忽然出现了。

山崎渡在雷欧、牧野宏、高云瑟三人面前现身，他直接告诉这三个人马莲莲就在图书馆里。

于是高云瑟立刻向图书馆走去，雷欧很快跟了上去。也许是山崎渡居然会主动现身出来指路这件事太过于稀奇，牧野宏表现出了迟疑，但最终他还是跟着去图书馆了。

山崎渡在说完话之后立刻消失，但是白帆明确的感觉到山崎渡在以看不见的速度离开时看了他一眼。

“对于刺客或者忍者来说，你的个子太高了。”白帆想起来第一次和山崎渡见面时，山崎渡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那时，在一个除了榻榻米和一张小矮桌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山崎渡披散着黑色长发，穿着青色和服浴衣跪坐在矮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一个画着哭脸的白色面具，他十指纤细白皙的双手捂着一杯茶，微微仰头看着白帆。

第一眼看过去，白帆甚至没有分辨出来山崎渡是男是女。他从山崎渡那张满是温柔笑意的脸上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包括最基础的性别和年龄。山崎渡的眼睛像是一捧淡绿色的温泉水，那里面的温润似乎可以缓慢的漫溢出来。

山崎渡评价着白帆，说，“你现在只有十四岁，但是你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的孩子那样健壮。等你到了二十岁，你在人群中会比现在更显眼，你的行动速度也会明显慢于比你矮小的人，这对于一个应当隐匿一切的刺客或者忍者来说非常不利。所以，你要善用你的神赐天赋。天赋只是神明给你的机会，至于你能拥有多大的本事，完全取决于修行。”

那时候，白帆愿意相信山崎渡的话。这个纤细、阴柔、极有耐心的男人是白帆的第一个人生导师，在山崎渡的言传身教下，白帆慢慢明白了自己能力的价值所在。

作为一个生在俗世，偶然觉醒的神仆，白帆曾经非常茫然。山崎渡耐心的指导让白帆慢慢放下了自己对神赐天赋的疑惑，他终于逐渐开始接受自己神仆的身份。

可是这样心灵有所归属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仅仅一年过后，白帆就发现了山崎渡的另一面。

事情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缓慢升腾的。随着白帆学到的越来越多，他辨别和搜集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强。即使不需要天赋，他也逐渐能够仅用肉眼就从别人的神色里找出消息。

他感觉到，山崎渡的温柔是假的。或者说不该描述的如此极端，应该说山崎渡是一个复杂的合成物，他的温柔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只是这部分和他其它的阴暗部分浑然天成的混在了一起。

山崎渡从未避讳白帆，他当着白帆的面在一天之内同时答应四个立场对立的人为他们搜索消息。一开始白帆只是惊讶于山崎渡居然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的做多面间谍而从未真正置身于危险中。后来，白帆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雇主从未奢求过山崎渡的忠诚，山崎渡要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的要求当做不同的工作，泾渭分明的分开，它们就像是山崎渡的文件夹中几份被分别装订的文件。

山崎渡只是负责把这些文件整理到位，然后交给雇主，至于这些彼此对立的雇主在得到对方的致命消息之后会做出何种阴暗的行为，山崎渡一概不管。

山崎渡把自己当成一个信息中转站，不带情感和思考的工作，借由他的存在，布鲁加学院内部的内战之火日益旺盛。

董事之间使用肮脏的手段互相兼并，背叛和阴谋随时上演，除了庞大古老的勒菲弗尔家族和强悍低调的张氏家族之外，其他较小的董事家族几乎每个月都有成员死亡或者伤残。

而山崎渡私下给董事们提供的消息，成了加剧内战之火的柴薪。

一开始，白帆以为自己会习惯这种工作。但是又一年之后，他想要变得像山崎渡那样永远波澜不惊的想法终于死亡了。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山崎渡那样知晓一切秘密而不外传、又知晓一切即将发生的灾难而无动于衷的，至少白帆不是这种人。

于是，白帆在某个清晨从校卫队的训练场消失，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在阳光下回来过。

他的逃跑被视为背叛的死罪，他因此拖累了高云瑟、莱昂和本雅明，但是白帆从未后悔过离开。

回到当下，白帆来到了图书馆的侧面墙壁旁边，他难以自持的产生了让他厌恶的哀伤。山崎渡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人，但是白帆无法制止自己为山崎渡救自己这件事感到内疚。

白帆用额头抵着墙壁站在墙边，拿头轻撞了几下墙面。他假装自己已经把那些多余的想法撞了出去，他开始集中精神，毕竟萨特的行动规律和所有人都不同，他要随时做好对付异常的准备。

这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他立刻化作一团雾气贴在地面，一分钟之后，他看见一个瘦弱矮小的女生向图书馆大门走了过来：

她梳着一个麻花辫，大眼镜下面是一片的雀斑。她皮肤惨白，黄色T恤和米白背带裤下的四肢非常干瘦，并且走路脚下不稳，好像刚刚得了一场大病。她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异样，像是经历过精神崩溃的病人。不过此刻她正在努力控制飘忽的眼神，她好像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般。

白帆盯着她，心想：‘马莲莲？她又来干什么？’

当年，白帆在得知当年被高云瑟推荐到学院代替他的预科生是马莲莲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始终也没看出来马莲莲居然也是神仆。

马莲莲走入了图书馆里，白帆以雾气的形态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从图书馆的门缝里钻了进去，然后一路紧跟在马莲莲身后。

“白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地下室听故事的袁小帅一脸的不明白，如此问萨特，“他好像很特殊，又好像没什么能量。他和其他的NPC不同，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在现实中有本体。”

“因为，”萨特的回答第一次有了些许迟疑，“这是我一直以来，唯一一次工作失误。”

袁小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脑子里来自于袁宇飞的某个记忆一闪而过：

袁宇飞的工作室对面，是一家研发法律咨询APP的工作室，一个名字叫白成平的年轻法律顾问从对面工作室拿着一瓶冰可乐直接走了进来，他说，“袁经理，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拿着喝！”

袁小帅稍微理解了这个画面之后，他震惊的说，“我靠，白成平根本不是袁宇飞工作室的人，所以白帆其实是乱入进来的？他和这个世界根本没关系，所以他才找不到归宿，之前一个劲要退学？”

这是袁小帅第一次在萨特脸上看到了一丝丝尴尬，萨特说，“……是的，白成平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比较微弱，他的投射体白帆在这个世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所以，白帆只能算半个真实人物。”

袁小帅很无语的说，“所以说这个世界的真实人物数量其实不是个整数，而是带了个0.5是吗……”

“……对。”萨特回答。

这话题涉及到了袁宇飞和萨特在游戏工程上的失误，一个不该被记录生成的人物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袁小帅和萨特都感觉到了哭笑不得。

袁小帅说，“算了，你还是继续讲图书馆发生了啥吧，白帆这事整的太尴尬了。”

‘主仆’二人难得心思一致，萨特继续讲述之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