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16年

高一下学期的空气骤然绷紧。方默几乎每天都泡在理科题海里,薄薄的练习册被橡皮擦磨得起了毛边。

深夜台灯下,她常咬着笔杆发愣,函数图像扭曲成理不清的乱麻,化学方程式像永远配不平的心事。

每当想要丢开练习册时,眼前总会浮现高筝的脸——那家伙,可是能为她一句“害怕分开”就轻易动摇人生轨迹的人啊。

这念头像一根细针,刺破泄气的泡沫:如果自己的理科成绩能足够好,至少让高筝不必为了她放弃本已铺展在脚下的路。大学还远,可方向的选择,不该由高筝单方面负重。

昏黄的台灯下,草稿纸堆成小山,橡皮屑黏在沾了汗的额角。

方默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校服衣角,望着又一道物理题发愣,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方默心里那点朦胧的念头刚浮起,瞬间就被她自己掐断了。

【算了……】

难道……

非要高筝放弃心之所向的理数天地,只为了……陪自己泡在文墨纸堆里?

这种沉甸甸的置换,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唯有把眼前这道题的解析啃下来,哪怕只进一分,似乎才能为高筝的未来,悄悄垫上一块微末的基石。

这一切,都被高筝默不作声地收在眼底。她看得见方默眼底熬夜的红血丝,听得清她解不出题时无意识从齿间挤出的、焦躁的叹息。

她多想揉开那人紧蹙的眉头,说一句“别勉强,选你真正喜欢的就好”。

可话滚到舌尖又咽下。感情的天平经不起“牺牲”二字的重压,一句安慰,可能变成对方心上的枷锁。

她只能默默的陪伴着她,把自己擅长的、那些令人头疼的公式和定理,一道一道,教她她梳理下去,任凭笔尖在坐标轴和元素周期表之间徒劳地穿行,悬而不决的,是她同样迷茫的心思。

下课铃仿佛解救了刑场上的囚徒。物理老师刚宣布放学,我便重重栽倒在课桌上,额头贴着冰凉的桌面含糊不清地抱怨:“阿筝...物理好难,我真的撑不住了...” 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精疲力竭的沙哑。

高筝几乎是立刻就应了声,她的指腹轻轻划过我压出红印的额头,语气像温水一样熨帖,毫无迟疑:“那就不学了。默默,我们选文科,好不好?”

这答案在我意料之中。类似的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每一次我都固执地拒绝。这次也不例外——我猛地直起身,近乎严厉地瞪着她:“不行!你未来是要掌控MS的人!必须学理科!”不行!绝对不行!”

高筝的瞳孔微微一缩,她没料到我反应这样激烈。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看进我眼底,抛回一个同样尖锐的问题:“那你呢?为了我放弃你喜欢的文学,你甘心吗?” 她的声音里掺了一丝罕见的、沉重的痛楚,撞得我心脏一缩,“默默,我也不需要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她的指尖冰凉,用力攥住了我因用力拒绝而微微发抖的手:“我也难受...我们都在做对方根本不需要的牺牲...这真的对吗?”

我撞见高筝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心口像被细针刺了一下,慌忙放软了声调:"好好好,我们不争这个了..." 指尖试探地碰了碰她紧绷的手腕,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我不逼自己硬啃理科了,你也别再想着为我选文科,好不好?"

她眉间冷硬的褶皱终于松动了一丝。我趁机把手指钻进她指缝里,轻轻摇晃:"等期末成绩出来——如果我实在不是学理的料,我就安心去文科班,你也去你该去的理科班。" 尾音不自觉地染上水汽,"阿筝,别生我气,好不好?"

高筝低低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融雪的溪流。她反手扣紧我的手指,忽而失笑,眼角眉梢浮起熟悉的温柔:"小傻子,我哪舍得真生你的气。" 另一只温热的手捧起我的脸,指腹蹭过眼下微红的皮肤,"答应我,再别逼自己受那份罪了,行不行?"

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漫进来,把她睫毛染成金色的光羽。"默默," 她忽然极认真地望进我眼底,字字像裹了蜜糖的誓言,"就算以后隔着一整条走廊——"

话音未落,我们交握的手被猛地拽到她胸口,温热的掌心紧紧贴着校服下急促的心跳。

"我的心跳,我的喜欢," 她的呼吸拂过我耳垂,融化了所有不确定的冰凌,"永远只认你一个主人啊。"

我的脸颊倏地烧烫起来,连耳垂都滚着羞怯的红。高筝掌心下传来的心跳声震得我指尖发麻,那句告白缠绕在耳畔怎么也散不去。我慌忙低下头,把发烫的脸颊往她肩窝里藏,声音闷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校服布料里,细弱得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梢。

"我也..." 喉间轻颤,告白混着自己的心跳几乎要一起蹦出来,"永远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人。"

尾音被她骤然收紧的怀抱勒断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下巴更深地埋进我的颈窝,呼吸拂过皮肤,痒痒的。喧嚣的操场瞬间褪成模糊的背景色,全世界只剩她胸腔里那声滚烫的回应——噗通。

仿佛在说:听到了,我的小傻瓜。

噗通、噗通。

那是我们紧贴的、一起擂动的鼓点。

怀里的温度还未散去,指尖还残留着高筝校服上阳光晒过的气息,一个念头突然窜进方默的脑海,让她心跳又快了两拍。她微微抬起依旧泛红的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高筝校服的布料边缘。

“阿筝,”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未消散的羞涩和新的忐忑,“妈妈说...快端午节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她说...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家过节。”

高筝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环抱着的手臂松了松,低下头寻方默的目光,漆黑的眼瞳里带着清晰的询问,像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他们...早就知道你呀,”方默连忙解释,脸颊上的热度更明显了,“我跟他们说过的...在学校...有了喜欢的人,是个很、很特别的女孩子。”

她想起父母当时的反应,爸爸在厨房里洗着菜,头也没回地“哦”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下次带回来吃个饭”,妈妈则笑得眉眼弯弯,拍了拍她的手:“是女婿还是儿媳我们不在乎啦,只要你真心喜欢,又合得来,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反正都是可以领证的嘛。”那份理所当然的接纳,让她心底一片温热。“他们都…挺想见见你的。”

高筝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那双好看的眼眸慢慢弯了起来,笑意如涟漪般漾开,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压不住的调侃:“真让我去?”她捏了捏方默热乎乎的手指,故意压低声音,凑近她耳畔,吐息间带着让人心痒的暖意,“那我可有点紧张,这算不算提前去见…丈母娘?”

看到高筝眼中亮起的星子般的光彩,方默心底最后那点忐忑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甜意。

她轻轻捶了下高筝的肩膀,带着撒娇的娇嗔:“你少来!我妈还特意问你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呢。” 这小小的、关于粽子的家常探询,瞬间点燃了空气里所有的烟火气和期待。

高筝的笑容更深了,重新将方默拉回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柔软而笃定:“好,我跟你回去。”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郑重的暖意,“替我谢谢叔叔阿姨……谢谢他们,愿意这样接纳我。”

她搂紧了怀中的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紧贴的侧影上,像一幅关于承诺与归途的美好剪影。高筝的目光落在方默泛红的耳垂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柔软。

高筝刚说完“喜欢吃咸的”,眼神就黏在了方默翕动的唇上。日光灯下那抹诱人的水色像无声的邀请,撩拨得她心尖发痒。

指尖在课桌下悄悄蜷紧,喉结滑动了一下。想吻上去——这个念头像疯狂生长的藤蔓缠住了意识——可周围桌椅磕碰的声音那么清晰。

她最终只是用力捏了下自己的校服裤缝,微微别开泛红的耳廓,声音带了点不自在的沙哑:“对……咸的。”

“咦?”方默歪着头,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可你平时连喝粥都要放三勺糖!”那点小小的诧异落在高筝耳中,倒像把软毛刷子扫过心口,更痒了。

然而这份意外立刻被巨大的惊喜盖过——方默眸子亮得惊人,几乎要蹦起来:“太好啦!我、我爸、我妈,我们都爱咸的!”她扳着手指挨个数,声音雀跃得像跃出水面的小鱼,“我妈昨晚还在问我,怕你不习惯,要特意包几个蜜枣的……”

话音未落,只见方默已经像阵小旋风似的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跳着欢快的舞蹈:“我这就跟妈妈说——高筝也爱吃咸肉粽!一个甜的都不用包了!”她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嘴角弯着藏不住的得意和分享秘密般的喜悦。

那专注又孩子气的模样,看得高筝刚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念头又蠢蠢欲动地探出了头,烧得心跳咚咚作响。

就在方默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高筝的手指在桌面下无声探出,像被磁石吸引着,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方默垂在腿侧的手指。

指尖先是谨慎地触了触,感受到对方没有立刻抽离,才缓慢、坚定地缠绕上去。微凉的指尖攀上方默同样有些汗湿的手背,带着无声又滚烫的依赖。

她的目光依旧粘在那还在闪动的手机屏幕上,却只轻轻地、带着终于找到缝隙栖息的满足,低声补充道:“其实……甜口的,只要是你给的,我好像……也都可以。” 声音轻得像一片沾了糖霜的羽毛,拂过方默早已悸动不已的心弦。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一刹那,心却像刚点燃的烟花“嗖”地冲向夜空。我根本不敢看高筝的反应,只凭着指尖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以及那几乎要跃出胸膛的、激烈擂动的心跳。

那点勇气像一滴墨汁落在清水里,倏然晕开,转瞬就被巨大的羞怯吞噬。我猛地一头扎进她怀里,脸颊不偏不倚撞在她温热的心口,整张脸顿时烧得滚烫,仿佛皮肤下的血管都在滋滋作响。

鼻腔里瞬间塞满她身上好闻的气息——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混着一点晒过太阳的、温暖的体息——简直要把我溺毙在里面。好想变成一张纸片,贴着她再也不动分毫。

“唔!”头顶传来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闷哼。

高筝悬在半空的手停了好久,似乎才找回知觉——那只刚才还僵在手机旁的手,终于迟缓地、却又带着一丝确认般的力道,轻轻覆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温热的手掌慢慢揉进我乱糟糟的头发里,动作由一开始带点小心翼翼的僵硬,渐渐变得无比轻柔,指腹一遍遍梳过发丝,像在安抚一只炸毛又心虚的猫。

她的下巴小心翼翼地蹭着我的发顶,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和没散尽的惊悸,像一片羽毛落在耳边,又痒又烫:“方默……真是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气息拂过头顶,带着一丝努力压制的震颤。

我能感觉到她胸腔起伏的弧度,像是无声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接着,那搂在我腰间的手臂才缓缓收拢。

端午节前最后的下课铃格外清亮。我正盘算着晚上回家吃完饭应该和高筝做什么,衣袖突然被紧紧攥住。

高筝的表情像赴考场的战士,手心甚至沁出一点潮意:“不能空手去。”她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是半拖着我冲向校门,“那可是你爸妈——第一次见面啊。”

人行道树影匆匆掠过脚下,初夏的风吹散她的尾音。我又好气又心疼,掰着她绷紧的手指哄:“早说过啦,我爸妈只要你人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可高筝的步子反而更快了,马尾辫在肩后甩出固执的弧线,耳垂被夕阳染得通红。

商场冷气迎面扑来时,她终于在旋转门玻璃前停住,深吸一口气。我看着她如临大敌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客套——那双紧盯着导购牌的眼睛,是在认真丈量着心意与礼数的分寸,试图把无处安放的紧张都兑成看得见的郑重。

她先是停在茶叶柜台前,指尖犹豫地扫过青瓷罐上的竹叶纹样,嘴里轻不可闻地念着“叔叔是不是……”又摇头走开。看到保健品专柜时眼睛亮了一下,复又迟疑地盯着礼盒角落不显眼的小字成分表,丝毫不在意每个标牌的价格。

当我把她第三次从冬虫夏草专柜前拉开时,她终于泄了气,肩膀垮下来:“默默,你说…叔叔阿姨喜欢什么?”声音细弱游丝,像站在悬崖边问路。

午后浮动的灯光映在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上,那点罕见的无措,远比任何名贵礼物更烫人。

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悄悄拍下她绞着手指的背影。照片发进家庭群的瞬间,妈妈的回复立刻跳出来:“傻孩子!”后面跟着个大笑的表情包,“你人来了她就高兴坏啦!跟高筝说,再买东西我可不给开门了!”

亮着的屏幕被我悄悄递到高筝眼前。妈妈紧跟着又追来一句语音,声音洪亮带笑:“小筝!阿姨炖好了冰糖肘子等你回家!”

高筝的视线在屏幕上凝固了几秒,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紧绷的肩膀忽然松懈,眼角却跟着泛起一层薄红。她终于转过身,指尖小心翼翼地钩住我的小指,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嗯。回家。” 傍晚的风卷着商场门口的风铃声涌进来,吹散了那张被捏出褶皱的礼品清单。

她终于不再寻找什么实物来承载心意,而是任我牵着穿行人潮,脚步由滞重渐渐变得轻快,像解开了最隐秘的心结。

门刚推开,暖黄的灯光裹着饭菜香涌出来。还没等换鞋,妈妈已经急切地握住高筝微凉的手腕,连珠炮似的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小筝可算来了!快进来,就当自己家啊!”

她将高筝往屋里带,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这女孩清瘦的肩膀,声音有些发颤:“听小默说你爸妈都在国外…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过日子的滋味,阿姨想着就心疼。” 话尾几乎是下意识地飘出来,像一声无力的叹息,“你看默默这丫头,十几岁的人了,还整天追着我问‘妈这个能吃吗’‘那个怎么做’……你可别笑话她。”

高筝整个人被包裹在这样絮絮的、滚烫的关切里,手还被攥在方妈妈温热的掌心,竟有些怔忡。这久违的、带着柴米油盐味的唠叨钻进耳朵,烫得心口又酸又软,眼眶莫名热了一下。很久,没有人这样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念着她了。

“咳,老婆,” 爸爸实在看不下去,连忙把还炖着冰糖肘子的厨房大门虚掩上,哭笑不得地出来救场,“先进屋坐下说嘛,人小筝连鞋还没换呢。” 他眼尖地看到高筝微红的眼角和微微抽动的手指,语气更温和了些。

“哎哟!你看我这脑子!” 妈妈这才猛地回过神,连忙松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下额头,对着高筝笑得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阿姨高兴糊涂了!站门口叨叨一堆,快,快进来洗洗手,咱吃饭!”

被全然忽视的方默,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书包“咚”地扔在玄关柜上,叉腰仰头,拖长了调子喊道:“爸——妈——我在这儿呢!” 她故意鼓起腮帮子,语气酸溜溜地能拧出醋汁,“我,方默,你们的亲生女儿!看这儿,看这儿呀!”

方爸爸早就习惯了女儿的咋呼,只笑眯眯地推推眼镜,转向局促站在一边的高筝,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里提着的、略显拘谨的小礼品袋(尽管之前电话里说了无数次不用带)。

他宽厚的手掌没刻意碰她,只稳稳地托住袋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温和地挥了挥:“欢迎回家,小筝。别听她妈妈啰嗦,更别听默默咋呼,洗洗手,吃饭。肘子再炖就烂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抚慰,悄然化解了高筝那点初来乍到的紧张。

那袋被她捏出一点褶皱的伴手礼终于被安妥地放置在一旁,像放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负担。

而妈妈,此刻已经重新扑到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挥舞着锅铲,脸上笑容灿烂得能点亮整个玄关:“快点儿呀!小筝快来尝尝阿姨的肘子入味了没?默默你这丫头还不快换鞋带小筝洗手去!” 空气里弥漫的,尽是食物蒸腾的香气和一种名为“家”的、令人眷恋的暖意。

那灶上咕嘟冒泡的红烧酱汁散发着浓厚的焦糖与豆豉的醇香,丝丝缕缕缠绕着高筝的感官——这是她远离父母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家”的温暖。

她终于明白了方妈妈电话里那句“冰糖肘子”不是客套,那浓油赤酱包裹着的酥软皮肉,是盛放在粗瓷碗里的、滚烫的心意。

哗哗的水流声填满小小的洗手间。方默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涌出来,她抓着高筝的手指一根根放在水下冲洗,动作间带着点献宝般的雀跃。

“怎么样?”她偏过头,肩膀蹭着高筝的手臂,睫毛扑闪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小得意,“我早说了吧?爸妈超——喜欢你的!”

水流冲刷着两人交叠的手指,皮肤挨着皮肤,水珠溅起微凉的湿意。高筝看着镜子里方默亮晶晶的眼睛,再看回自己眼角眉梢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温热。

方爸爸替她接过提袋时小心的手掌悬空,方妈妈攥着她手腕时毫不掩饰的心疼,还有那句滚烫的“回家”……这些猝不及防涌来的暖意,此刻正混着水流的温度一起,缓慢地浸润她心里某个长久以来干涸的角落。

“嗯,”她低声应着,反手在方默涂满泡沫的手背上握了一下,指尖带着一点潮湿的轻颤。侧过头时,她的嘴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方默近在咫尺的侧脸。

像一片温热的羽毛拂过沾着水汽的肌肤,又迅速缩了回去,只留下一点酥麻的痒意。“默默宝贝……谢谢你” 高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未曾消尽的水汽,近乎呢喃地贴在她耳廓滑过,每个字都浸着柔软的暖流。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方默微凉的发顶,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方默的手指在她手心悄悄蜷了一下,又立刻展开,反过来更加用力地覆上她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两人的手一起按进水流深处。

水流穿过交错的指缝,温热的痒意直达心底。高筝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息拂过方默耳后敏感的皮肤——那是一个无声的、沉甸甸的“谢谢”,谢的是她给了自己踏足这方灯火的机会,谢的是她身后那个带着油烟味的、无比温暖的港湾。

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隐隐飘来红烧肘子浓郁的、甜咸交织的醇厚香气,像是一声最诱人的召唤。

方妈妈带笑的催促隔着厨房门缝漏进来,声音沾着锅铲磕碰的烟火气:“默默!领着小筝出来吃饭啦!再磨蹭肘子皮都要化在锅里了——”

我连忙扬声应了句“来了!”,水龙头也顾不上关紧,匆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正要拉门,掌心里高筝的手突然僵了一下。她指尖的凉意透过薄薄水汽传过来。

“默默……”她喉头不自然地滚动,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紧,眼神里闪过一丝迟来的慌乱,像被突然推上舞台却忘了台词的演员,“我……我刚刚……”镜子里映出她微微泛白的唇色,“好像没叫叔叔阿姨?”每个字都像含了砂砾,吐得异常艰难。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我的衣角,湿漉漉的指尖在布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连句问候都没说。就这样跟着你进来、坐下……叔叔阿姨会不会觉得我……”后半句卡在喉咙里,羞愧像藤蔓一样攀上她脖颈,洇出一片微红。

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在瞬间寂静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两下,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从进门到现在,心思都缠在礼物和紧张上,竟连最基础的礼数都忘了!

看着高筝突然煞白下去的脸色和那几乎要垂到胸口的发顶,我心口软得一塌糊涂。谁能想到那个在班里冷静淡定的学神,会为一个称呼慌乱得手指发抖?

我反手抓住她湿凉的手,十指强硬地钻进她指缝扣紧,身体微微前倾,踮起一点脚尖凑到她眼皮底下。指尖带着未干的水汽,轻轻蹭过她绷紧的耳垂。

“傻宝宝,”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几乎化作一声叹息,“叫没叫有什么要紧?”我故意揉了揉她还带着水汽的脸颊,“你看我妈那热乎劲儿——你就算是个闷葫芦,她也乐意给你塞满一嘴肘子!”

目光紧紧锁着她眼底那点羞惭的无措,笑得笃定又温柔,“我爸妈眼里呀,只怕早就印着俩字了:‘真·真·真喜欢’!别瞎琢磨了,快跟我出去吃饭!” 顿了顿,又朝门口努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再磨蹭,妈妈可要亲自来‘捞’咱俩了哦。”

厨房飘来的浓油赤酱的香味,和妈妈哼着的小调缠在一起,暖融融地漫过了那点残余的紧张。她小幅度地点点头,像个终于被安抚好的孩子,终于任我牵着迈出卫生间的门槛。

脚步还有些迟疑,但脸颊的血色已悄然回流。只是临出门前,她还是忍不住,飞快地、轻轻对着客厅的方向小声咕哝了一句模糊的“不好意思……”,声音被门轴转动的吱呀盖过,但那份试图补救的心意,却像水珠滚过荷叶,悄然滑进了这个烟火温暖的客厅里。

妈妈的背影正端着一碗闪着酱色光泽的肘子往饭桌走,那喷香的热气氤氲开满室生香,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心定。

“快,小筝,”方妈妈眼角眉梢都漾着笑,“尝尝你方叔叔的手艺!”声音热切得像刚从炉灶上端下来的砂锅。

高筝慌忙站起身,话几乎要咬到舌尖:“谢谢阿姨!我自己……”后半句被喉咙里骤然涌上的热意堵住,鼻尖有些发酸。

碗里的那块肘子皮肉晶莹,透着琥珀般的暖光,边缘融化的胶质如同凝住的糖霜,诱人的酱汁正从瓷碗的曲线缓缓滑落,无声无息地渗入米饭。

“哎呀,坐下坐下!”方妈妈佯装生气地按下她的肩膀,指尖带着灶台边的微温,“在家别这么见外!”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冰雪,“你跟默默在一起,”她顿了顿,语气陡然郑重起来,“那就是我跟你方叔叔的另一个闺女了。”这话像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在高筝心上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

话音刚落,另一边默不作声的方爸爸,轻轻放下了盛汤的瓷勺。勺柄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他抬起头,目光沉稳地穿过蒸腾的热气,落在高筝身上:“嗯。”这轻轻的一个单音,带着方爸爸特有的醇厚和沉静,如同磐石落地。他才继续温声道,字字清晰:“既然是一家人,跟默默一样。想吃什么,自己去够;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末了,嘴角竟难得地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调侃弧度,“要是默默敢欺负你——”他视线转向正埋头扒饭的女儿。

方默猛地抬起头,一粒米饭还滑稽地粘在嘴角。她瞪圆了眼睛,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抗议:“爸!妈!”声音委屈地拖长,活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我才是你们亲生的啊!”

“咳,”方爸爸清了清嗓子,目光重新落回有些局促的高筝身上,那份沉稳的守护感再次弥散开来,但眼神里分明藏着暖意,“——告诉我和你阿姨。我们给你撑腰。”

他语气里的那份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这陌生的归属感烫得她心尖发颤。

碗里的饭不知不觉见了底。这顿饭吃得比预想中顺畅太多,没有预想中的客套推拉、尴尬冷场。方默一直在桌下偷偷勾着她的手指,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温缓地牵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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