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妈妈话音落下。
高筝只觉得鼻腔深处猛地一酸,像被什么无形的、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甚至没来得及等她低个头遮掩,就那么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砸在自己手背上,也晕湿了方妈妈肩头的衣料。
喉咙里堵着硬块,连吸气都带着破碎的哽咽。
身体的动作先于混乱的思绪——她往前一步,猛地紧紧抱住了方妈妈,把脸埋进那温暖而熟悉的肩窝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细微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混乱的抽噎里艰难地发出声音:
“谢、谢谢……妈妈……”
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了一眼旁边的方爸爸,那目光里是同样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和依赖:
“……谢谢爸……妈……”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试图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定:
“……是你们……让我……重新有了落脚的地儿,有了能喘口气的地方……” (替代“重新有了一个家”和“永远把自己当做家”)
眼泪又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眨掉泪花,努力想看清眼前这张温和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出决定:
“……我想回去。”
“……好好和他们谈一次。”
不是为了回那个冷冰冰的房子,而是为了阻止那份悬在她心头的恐惧真正落地。
“……我……我真的怕……”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后怕:
“……怕他们真的伤害你们……”
想起方默还在熟睡,她急切地抓紧了方妈妈的衣袖,像抓住一个不愿破灭的承诺:
“……爸,妈!”
她恳求地看着他们,语气近乎是卑微的:
“别告诉默默!千万别……”
“我爸妈……要我分手的事……”这句话艰难地出口,带着一丝难堪的颤栗,“……一句也别提!”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的泪,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镇定的表情,尽管那看起来破碎不堪:
“你们……就告诉她……”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像个简单的假期安排:
“这个寒假……我陪我父母过……”
说完这句,她顿了顿。
眼里的光却又重新聚起一丝韧性和光亮,泪水还挂着,但语气异常清晰、坚决,如同一个刻在心里的誓言:
“之后的每一年……
……我都陪她过。”
高筝的哭求和承诺还在哽咽的余音里震颤。
一直沉默的方爸爸,此时往前微微踏了半步。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磐石般的沉稳。
灯光照着他花白的鬓角,也映进他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深处。
他声音不高,甚至比往常更低缓几分,却像一块稳稳落定的石桩,每个字都带着沉实的分量:
“小筝。” (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亲厚)
“抬起头来。” 语气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安抚力量。
高筝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方爸爸的目光平直而坚定地迎上去,像两道稳固的梁柱,稳稳地撑住了她濒临塌陷的视线:
“关于我们……”他缓缓开口,没有慷慨激昂的驳斥,只有陈述事实般的笃定,“你一丝一毫,都不必悬心。”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最不刺激她的措辞,但语气里蕴含的东西坚硬无比:
“你那边的父母……”
他没有说出“伤害”这个词,但那层意思已在无形中弥漫。
“……他们没有那个份量。”
这四个字,说得平平常常,却像一个厚重无比的钢印,不容置疑地盖在空气里。
方妈妈无声地靠近丈夫身边半步,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明的深厚联结与同进同退的默契,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强大证明。
在方妈妈温暖包容的臂弯和方爸爸沉稳如山的气场笼罩下,这句话更像是一个自然流淌出的结论。
他们甚至没有解释“为什么”。
没有提及那些深藏在平静表象下的身份——他和妻子数十年如一日埋首的国家机密级项目,还有那个在更高层面执掌着真正国之重器的、方默的舅舅——这些是深潭之下的冰山基座,从来只负责提供绝对稳固的现实支撑,而非浮夸的宣示。
保护所爱之人,于他们而言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根本无需动摇的底层逻辑。
高筝看着方爸方妈——看着他们平静面容下那一种近乎习以为常的笃定气场——一颗心像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虽然被方爸爸的话震得晃了晃,却终究无法立刻落定在那个强大的基座上。
她不是不信任,而是太清楚自己亲生父母为达目的那种不择手段的狠厉与百无禁忌的作风——那是一种源于阶层与财力的傲慢,和对规则的不屑。
方爸方妈在她眼里,始终是温暖、智慧、值得依靠的长辈。
可这份依靠,真的能抵得住大洋彼岸那被精心包装过的恶意、那不惜代价也要校准一切的资本旋涡吗?
她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好……” 最终,她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嗓子眼还堵着刚才的哽咽。
但那双被泪水洗净的眼睛里,忧惧并未真正散开。
她相信眼前这对父母此刻的言语是绝对真挚的。
她只是……无法用这份温暖的认知,去完全覆盖掉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而锋利的恐惧。
方默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房门,鼻尖下意识地捕捉那丝熟悉的、略带清甜的洗发水气味,却只触到空旷的空气。
客厅里意外的安静。
沙发一端坐着方妈妈,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氤氲的白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神情。另一端的方爸爸摊开了一本书,视线却久久停在同一个版块,没有移动。
“爸,妈……”方默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软糯,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高筝常坐的那个角落——
空的。
她趿拉着拖鞋走近了几步,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带着点不自觉的急切环视了整个客厅。
那份独属于两个人的热乎气儿,仿佛被悄悄抽走了大半。
一种说不上来的落差感,在迟来的清醒中轻轻叩击了一下。
她站定在沙发前,看向垂眸盯着杯中漩涡的妈妈:
“……阿筝呢?”
“她……去哪儿了?”
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方妈妈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个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却像初阳下的薄霜,没能完全沁入眼角的纹路深处。
水杯被轻轻搁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方爸爸也缓缓合上了报纸,那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滞。
“默默醒了?”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自然,却像特意放柔了几分,“阿筝她……”
她的目光短暂地飘向玄关,那里少了一个常用的背包。
“回她自己家了。”
方妈妈没有提“高家”这个冰冷的指代,用了“自己家”这个带着体温距离的称呼。
她伸出手,想抚平女儿翘起的一缕发丝,指尖在半空顿了一瞬才落下,动作异常轻柔:
“她爸妈不是回来了吗?”
方爸爸的声音在一旁稳稳接上,像是在填补某个可能会被追问的空隙:
“对。这个寒假,她也该好好陪陪那边父母。”
他拿起报纸的动作重新恢复了寻常的利落,纸张翻动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
方默听着父母简短的解释,目光又滑过那个空着的角落,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紧偎的温热触感。
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难以名状的失落,像一阵微风拂过平静的水面。
她点了点头,低低应了声:“……哦。
心里像是空出来一小块地方。
客厅里,午后阳光斜斜地铺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方默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睡眼惺忪,脸颊还留着枕痕。
“爸?妈?”
她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圈。
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声音里带上一丝刚刚醒来时的绵软和困惑:
“阿筝……去哪儿了?”
方妈妈抬起眼,没有立刻答话。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
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沙发空着的位置:
“默默,过来坐。”
方默依言走过去坐下,还有些迷糊。
方妈妈没有停顿,侧过身子,张开手臂,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儿拢进了怀里。
那怀抱很暖,带着一种独属于母亲的、沉稳的气息和熟悉的温度。
方妈妈的下巴轻轻抵着方默睡得有些蓬乱的发顶,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是怕惊扰什么:
“嗯……小筝啊……她爸爸妈妈今天回来了。”
“这个春节……”
方妈妈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
“……她得留在那边陪家人过。”
方默在妈妈怀里似乎怔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僵,睡意瞬间消退了大半。
她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妈妈的表情。
方妈妈的手掌却在她背后安抚地、一下一下,平缓地顺着。
这时,旁边的方爸爸搁下手里的茶杯,接口道,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家常:
“是啊,正好,你舅早上还打电话来念叨你呢。”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
“说想你了,今年非让咱们都过去他那儿热闹热闹。”
他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看向偎在妻子怀里、此刻有些沉默的女儿,补充道:
“不用记挂小筝,她那边一大家子人团聚呢。等过完年开学了,不就又一块儿回来了?”
他说完,和方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妈妈环住方默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她把方默稍微从怀里松开一点,低头,视线平视着女儿的眼眸深处,探寻、安抚,还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确信:
“……嗯,一定会回来的。”
爸妈的话音落下,落在方默耳中,却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
不对劲。
阿筝不可能这样走。
连一个字都没留下?
连一声再见都没当面说?
这念头一起,方默只觉得心底猛地塌陷了一块。
客厅里暖黄的阳光依旧铺在地上,沙发也依旧柔软,妈妈怀里的气息也依旧温热——可
这一切熟悉温暖的支撑,都瞬间被她脑海里闪过的那个冰冷刺骨的画面冻得失去了温度。
一定是被她爸妈……不容分说地带走的。
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带着冰碴的铁手猝然攥紧,骤然失血的眩晕感让她眼前白了一下。
那……以后呢?
那个“家”的高墙之后,是不是就从此隔断了所有声音?
那些在灯光下悄悄拉过勾的约定,写在课本角落里的名字,还有冬天里依偎着呼吸相缠的温度……是不是全都要被彻底抹掉,像用橡皮擦在纸上擦过,一点痕迹都不给留?
她们……是不是就……
【再也不可能了?】
这五个字的尖刺,从心底最深处毫无防备地、狠狠地扎穿了肺腑。
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哽咽。
那滚烫的液体就那么冲开了紧闭的眼睑,汹涌地、无声地涌了出来,瞬间糊满了视野,滴落在妈妈胸前微温的衣襟上。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抽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一丝腥锈的铁味,却怎么也堵不住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她在妈妈怀里蜷缩起来,像一个被巨大风声骤然吹散、最终只能蜷成一团的蒲公英。
除了用尽全力攥紧妈妈的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抓住什么。
方默的眼泪汹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妈妈胸前的衣襟。
方妈妈被这无声的崩溃狠狠一攥,心疼地倒抽一口气,连忙更紧地拢住怀里颤抖的女儿。
她的下巴抵着女儿的发顶,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羽毛,努力拂去那些冰冷的泪:
“默默……别哭啊……”
指尖急切又轻柔地揩过方默湿漉漉的脸颊。
“妈妈没说假话,爸爸也没有……”
她的语气是尽力放稳的、让人想依靠的确定感:
“小筝她……真说了……”
像是为了强化这份承诺的重量,她再次清晰地说:
“开学前……一定、会回来。”
然后,她的声音里注入一点抚慰的浅笑,试图把怀里的女儿从绝望里捞出来一点:
“她还让我跟你说……”
方妈妈模仿着女孩的语气,带着一种哄劝的调子:
“……让你在家……乖乖等她。”
感觉到女儿身体细微的抽噎停顿了一下,方妈妈立刻又补充道,带着鼓励,也给她一个情绪的出口:
“不信?……”
她松开一点怀抱,伸手轻轻抹开方默眼前黏着的湿发,让自己的眼睛能平视着那双盈满泪光的眼眸:
“现在……就给她打一个电话……自己去问问。”
方默听到“打电话”三个字,心口猛地一跳!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倏地从妈妈怀里挣开,甚至顾不上擦一把满脸的泪痕,脚步踉跄着,几乎是摔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带起的风里发出“哐”的一声轻响。
她扑到桌边,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几乎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凭着肌肉记忆摸索着点开了那个最熟悉的号码。
按下拨出键,把电话死死贴在耳边,屏住了呼吸。
几乎是同时——
“嘟……”的一声都来不及响完!
屏幕一闪,那边立刻就接通了!
视频通话的画面瞬间亮了起来。
一张熟悉的脸,带着一丝极力压着的苍白,清晰地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中央。
方默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声音和呼吸。
她根本顾不上说话。
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仿佛生怕下一秒——
那双近在咫尺却可能隔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就会从她凝注的视线里,如同水汽一样蒸发、消失掉。
屏幕那端,方默通红的双眼、无声滑落的泪水,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高筝强撑的防线。
她的心脏狠狠一揪,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了掌心。
脸上极力维持的镇定瞬间被击得粉碎。
“默默——”
她的声音冲出口,带着一种被碾过般的、急促的沙哑,又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心绪,努力想把每一个字都裹上安抚的糖衣,清晰地送过去:
“别哭……”
“……别哭好不好?”
她看着屏幕里模糊颤动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助的温度。
手指无法自控地抬起来,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地、颤抖地触碰那道泪痕流经的地方,徒劳地想要抹去:
“我…… 一定会回来的!”
这句承诺出口时,她的眼神异常清亮、笃定,像穿透迷雾的星:
“等我和他们……好好谈完……”
她略作停顿,再开口时,声音里蓄满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温柔:
“默默……”
“……之后……”
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烙下誓言,清晰得不容置疑: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天……”
“…… 我都陪着你。”
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她自己的眼眶,她却用力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
挤出一个几乎是哄劝的、破碎的微笑:
“乖……”
“…… 别哭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出来,只为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无比确定、能够支撑住对方濒临崩断的情绪:
“想我……”
“……” 一声微弱的哽咽差点泄漏出来,被她强行吞下。
“……就给我视频。”
“……短信。”
“……随时随地……”
最后那声“好不好?”,声音放得轻软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尾音微微向上扬起,悬在半空,像小心翼翼托起一片易碎的雪花,等待着她最心爱之人的回应。
屏幕里,方默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泪,透过冰冷的屏幕针一样扎过来:
“你……你说的……”她吸着气,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是真的……吗?”
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红肿眼睛里,是摇摇欲坠的信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的……会回来吗?”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孤注一掷:
“……不是……骗我的吧?!”
这接连的、带着泣音的问题像灼热的针,瞬间刺穿了高筝勉强维持的镇定堤坝。
她的心脏被狠狠撕扯,几乎疼得蜷缩了一下。
“默默!”
她脱口喊出,声音尖利得有些破音,随即又被巨大的心酸硬生生堵住。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把那张满是泪痕、因极力压抑而微微扭曲的脸庞猛地凑近了摄像头,让方默能在最清晰的距离里,看到她眼底那片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没有任何缝隙的赤诚:
“——没有!”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
泪水终于冲开她死死咬紧的牙关,汹涌地模糊了视线,但她努力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让对方看清那份不容置疑的真心,每一个音节都在用力锤打着屏幕:
“我没有骗你!没有!”
她重复着,气息急促得不成样子,带着某种自毁般的决绝:
“……默默……”
“……我一定会回来……”
声音陡然低哑下去,裹满了泪意,却如同从生命底层捞出的、淬着火石的矿石:
“……因为我……”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将所有软肋都暴晒在阳光下的疼痛与坦白,击穿了所有掩饰,也击溃了她自己最后的伪装防线。
泪水决堤,再也止不住。
屏幕,冰冷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小小的窗口里,框着两张布满泪痕、狼狈不堪、却固执地不肯移开半寸的脸。
高筝那边的画面,在不甚稳定的网络光线下,带着细微的像素颤动。
方默这边的屏幕,眼泪无声地滑过,留下蜿蜒冰凉的水痕,在亮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没有人再说话。
那些竭力的承诺与保证,滚烫的恐惧与恳求,都已在刚才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被泪水淹没后的沉默荒野。
房间里,只有两人此起彼伏、压抑不住的细微抽噎声,时断时续地从各自的听筒里渗出,在对方的耳中织成一张脆弱又相连的网。
方默的眼皮已经红肿酸涩,每一次轻微的眨眼都牵扯着生疼,可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了,死死锁住屏幕里那双同样通红的眼眸。
她看到高筝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即使模糊,即使颤抖。
即使只能靠这方寸之地传递温度。
高筝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冰冷的指腹轻轻触碰到屏幕上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颊轮廓。
隔着虚空和冰冷的玻璃,徒劳地模仿一个再也无法完成的轻抚动作。
方默在屏幕这边,几乎是同步地,肩膀极其细微地向前倾了倾,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窗外,午后的光线不知何时已悄然转淡,漫上一层沉静的灰蓝色调。
屋子里没有开灯。
只有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
在这片昏暗里,固执地为对方燃着一盏不灭的微光。
泪水仍在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每一次无声的滑落,都仿佛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她们就这样隔着电波和无法跨越的物理鸿沟,在对方破碎的倒影里,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度、确认那一个微弱的存在。
哭泣本身,成了唯一能紧紧缠绕彼此、传达无法言说的安慰、悲伤与誓言的绳索。
屏幕内外,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沉没在冰凉泪水里的静默陪伴。
转眼到了年根儿。
高筝的日子,每天都被父母钉在书桌前学习,塞进一个又一个应酬场合里交际,为将家族生意转回国内打前站。
方默一家——她和爸妈,还有秦姨——收拾停当,驱车上路,向着B市舅舅家出发了。
秦姨是方妈妈情同姐妹的至交好友。
她们(秦姨、方妈妈和方默舅舅)两家父辈本就是世交。
彼时年少,父母们还在,门庭往来亲近。
不幸的是,就在三人考入大学那年,父母辈双双为事业献身,猝然长逝。
巨大的变故之下,三个骤然失去依托的年轻人,因着方默舅舅与秦姨那时已萌生的恋情关系,更是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自此相依为命,在命运的寒潮里互相取暖。
后来,人生轨迹渐渐被事业填满。
舅舅工作日渐繁重,分身乏术;秦姨身为医生,也常常身不由己。
两人都奔波在各自需要全力以赴的道路上,再无法像从前那样,为对方提供足够的陪伴和支撑。
就这样,心意虽从未更改,感情终究输给了聚少离多和无处不在的错过。
最终,他们选择了和平分手,斩断恋人的牵连,却保留了比亲人更稳固的信赖与羁绊。
时光流转,十多年悄然而逝。
如今,秦姨仍是独身一人。
舅舅也未曾另娶。
明眼人皆知,那份牵念依然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生长着,从未褪色。
只是世事磋磨之后,一个没有主动靠近,一个不再轻易言爱。
曾经汹涌的爱意,化作了沉默的相望与心照不宣的守候。
就这样,在彼此触手可及却又被岁月悄然划定的界限之外,他们安静地度过了这许多年。
车子刚驶入B市舅舅家的小院。
还没等停稳,方默就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哒哒哒地跑过微凉的庭院石板。
舅舅闻声,已站在门廊下等候。
他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此刻也染上了温煦的笑意。
“默默!”
舅舅刚张开双臂——
方默整个人就笑着撞了进去,把脸深深埋进舅舅带着熟悉烟草和皂角气息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用力蹭了蹭。
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又带着长途奔波的微微喘息:
“舅舅!”
“默默可想死你啦!你有没有想默默呀?”
她把问话像炒豆子一样欢快地蹦出来,下巴搁在舅舅胸前,一双眼亮晶晶地,眨也不眨地等着答案,生怕错过舅舅脸上一丝表情变化。
听到怀里小外甥女那雀跃又带着撒娇意味的追问,舅舅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宽阔厚实的手掌带着微微发暖的温度,带着无比熟悉的、令方默安心的触感,稳稳落在了她睡得有些蓬松的发顶上。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带着满满的怜爱和包容,轻轻地、却又分量十足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想。” 舅舅的应声低沉而温和,像浸透了阳光的醇厚松香木。
看着怀里那等待答案、亮晶晶的眸子,他忍不住又揉了揉那个小脑袋。
“舅舅也很想默默。”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充满了无需言语的牵念和疼惜。
感受到头顶那温暖手掌的熟悉力道和那份沉厚的确认,方默只觉得一颗心瞬间被泡在了温热的蜜水里。
“嘿嘿……” 她忍不住满足地哼笑出来,脸蛋更是用力地在舅舅胸前蹭了蹭,像只终于确认了安全领地的小动物,整个小脸都亮堂了起来,心满意足地依偎着。
晚饭后的暖光里,一家人正围着闲聊。
方妈妈给方默递了个眼色,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默默,记着啊,”她压低声音,像是分享小秘密,“等晚上……狠狠敲舅舅一笔,让他封个大包!”
方妈妈又凑近些,补充道:
“……别忘了,小筝那份。”
正在添茶的舅舅动作一顿。
他放下茶壶,抬起头,目光从妹妹脸上一路滑到缩在沙发里扒拉手机(或做其他事)的方默,眼神里流淌着温软的包容和一丝了然的笑意。
“红包嘛……” 舅舅拖长了调子,声音温和带笑,“管够。”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打趣,那视线却暖洋洋地落定在方默身上:
“不过……我们家默默是不是该……”
舅舅的手指在茶杯边沿轻轻点了一下:
“先把你藏着的那个‘小宝贝’……” 他刻意顿了顿,带着点长辈式的狡黠,“带出来,让舅舅……掌掌眼?”
话音还未落——
“嘿!这话我可不答应!”
坐在一旁的秦姨放下手里的点心盘,立刻笑着挑起眉毛,加入了战场。
她佯作不满地冲舅舅轻轻“哼”了一声:
“我这‘干妈’都还没见着呢!”
秦姨转向方默,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更是盈满了慈爱和不容置疑的偏袒:
“……默默你评评理,是不是得先带给我瞧瞧?”
她伸手虚点了点自己,强调着:
“秦姨可是最——最心疼你的!”
被点名又被双面夹击的方默,原本正抱着抱枕试图缩小存在感。
此刻,听到舅舅和秦姨这毫不掩饰的调侃和“争宠”,耳根瞬间就烧得滚烫。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抱枕里,后脑勺对着众人,连脖颈都透出一片红霞,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卷进沙发缝里藏起来。
舅舅、秦姨、坐在对面的方爸方妈——
四个大人的目光此刻全都汇聚在这个“埋头鸵鸟”的身上。
看着女儿(外甥女)这显而易见的害羞模样,看着她那窘迫得通红的耳朵,四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时漾开——
那是一种极其相似、融化了心尖儿的、带着无限宠溺与温和纵容的笑意。
无需言语,客厅里流转的空气都跟着暖了好几分。
窗外,除夕夜的鞭炮声已经开始零星炸响,映得室内光影明灭。
方默抱着手机窝在飘窗软垫里,掐着分针刚刚跳过零点的最后一秒,指尖带着微微的急迫,戳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视频通话键。
屏幕闪烁几秒后亮起。
高筝的脸出现在略显幽暗的背景里,似乎在一个不是自己房间的书桌前。
手机光线映照下,她的面容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嘴角却努力向上牵起。
“阿筝!” 方默的声音带着雀跃的脆响,眼睛弯成明亮的月牙,几乎同时冲口而出:
“新年快乐!!”
不等那边完全缓神,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带着点小小骄傲的柔软暖意:
“今年——可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三!个!春节啦!” (她把“第三”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屏幕那端,高筝似乎被这份扑面而来的、毫无保留的热烈撞得怔了一瞬。
她眼睫快速眨动了两下,像是要将某些翻涌的东西压回去。
紧接着,那努力支撑的笑容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倏地漾开了一小圈更真切的涟漪,即使那疲惫的底色依然清晰可见。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格外轻柔,如同怕惊扰了此刻穿过屏幕的微光:
“默默……” 呼唤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随即被她含入更暖的笑意里:
“新年快乐呀!” (语气里是努力撑起的、属于节庆的温度)
那句“新年快乐”尾音扬起,如同一个温柔的句点,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回响,在相隔两地的空间里轻轻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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