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17年

视频那头,高筝看着方默雀跃的小脸,眼底掠过一丝藏不住的倦意,又被更深的温柔覆盖。她轻声问道:

“默默,今天在舅舅家……玩得开心吗?”

屏幕这边,方默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子,她用力地点着头,几缕没绑好的碎发也跟着活泼地跳动:

“开心!超级开心的!”

紧接着,她献宝似的往前凑近了屏幕,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小得意:

“阿筝!我帮你跟舅舅磨到一个——超——级——大——的红包!”

她兴奋地用手臂大大地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圆,笑容灿烂:

“等你回来,我给你呀!保管得好好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飞快补充道:

“还有秦姨!秦姨也给了一份!她也可喜欢你了!”

说完红包,方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根本停不下来。

她双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只急于分享所有新鲜事的小麻雀:

“对了阿筝!我今天听了可多故事了!秦姨和舅舅的!”

她开始眉飞色舞、连珠炮般地讲述:

“你知道吗?他们俩原来……”

“……后来……”

“……所以啊……”

“你说是不是……”

视频另一端,高筝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略显僵硬的椅子上靠得更舒服些。

她没有打断方默那雀跃的讲述。

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屏幕里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盛满了专注的聆听。

方默每一段话的结尾,她都会适时地、轻轻地回应一声:

“嗯……”

“这样啊……”

“真没想到呢……”

那声音低柔,温和,像夜风吹过林梢般轻缓悦耳,带着一种能让人彻底放松下来的魔力。

方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和分享里,起初还手舞足蹈,语速飞快。

但说着说着,大概是白天玩得太疯,加上此刻窝在温暖舒适的环境里,精神和身体终于感到了疲惫。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抽掉了线的珠子。

语速变慢,词句之间的间隔开始拉长,带上了朦胧的拖沓。

连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一下一下地,不怎么听使唤地往下耷拉。

原本兴奋挥舞的手臂也无意识地垂落,松松地环抱着怀里的抱枕。

强撑了几次之后,脑袋终于慢慢地、一点点地垂了下去,最终侧靠在柔软的沙发或枕头上。

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代替了未竟的话语,细碎地传了过来。

小小的屏幕里,映着她沉入梦乡的恬静侧颜,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消散的笑意。

夜,寂静无声。

高筝并没有立刻挂断视频。

她就这样,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透过方寸之间的光芒,静静地看着那个熟睡的身影。

仿佛能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拂过空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窗外,不属于她此刻世界的欢闹声似乎也模糊了。

过了不知多久。

高筝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凑近麦克风。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轻得如同一片羽毛拂过湖面,混合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鼻息声,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屏幕那端的安眠:

“……默默……”

这一声呼唤,带着无限缱绻与无法言说的重量。

“……晚安。”

尾音落下,在长久的凝视中,她终于用指尖,轻柔地点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同样疲惫、却沉淀着深沉思念的倒影。

除夕夜,万家灯火。

高筝却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沉坠的铅块。

连续数日的高压榨取,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神。

父母冰冷的指令、厚重的文件、密集的应酬……像无形的巨石,将她钉死在一方逼仄天地里。

她眼眶下泛着浓重的青黛,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白。

胸腔深处,一股被挤压到极致的滞涩感正缓慢弥漫。

就是这样的夜晚,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比她大五岁。

父母介绍为“表哥”。

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这个“表哥”身上时,那神情——

是只属于方家爸妈看向方默时才有的、仿佛能融化初雪的、毫无保留的宠爱与温柔。

而当视线挪回高筝身上,瞬间就冷却、抽离,只剩下毫无温度的漠然与公事化的审视。

这份刺眼到极致的温差,像一把冰锥,猛地凿进了高筝本已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个惊疑的念头如同毒蔓滋长:

他……会不会才是……

……他们的孩子?

户口本上那个孤独的名字,此刻像冰冷的铁证。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

千万个无声的诘问在脑中疯狂撕扯。

高筝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地蜷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带来的痛意,才让她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灼热。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化为一种尖锐的疼痛,切割着她的神经。

几乎同时,另一种更为强硬的力量从这深渊般的痛楚里迸发——

她必须……

必须更强!

强到足以支撑起一切,撕碎所有试图降临于她所爱之人身上的阴影!

于是,在所有人沉浸在年夜饭的笑语中时,高筝挺直了腰背。

父母“赠与”的每一块巨石,她都不再挣扎,而是张开双臂,沉默而坚韧地——

全部接住!

不仅接住,还要将它们打磨、铸造、举向更高、更硬的维度!

做得比要求更好,更无懈可击。

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眼神淬炼得如同寒潭深处的玄冰。

所有的疲惫、屈辱、疑窦……都在此刻被她狠狠嚼碎,咽下。

化为筋骨延伸的养料,化为灵魂深处燃烧的冷焰。

一个无声的誓约在心中铸成:

默默…

默默的世界……

必须永远铺满毫无阴霾的阳光。

所以……

一切泥泞、晦暗、冰冷……

她来扛!

她来挡!

她负责,将它们永远、永远隔绝在那份璀璨的光明之外!

暖意融融的春节假期里:

方默像一颗吸饱了阳光雨露的种子,在家人的宠爱与欢声笑语中恣意舒展,尽情享受着这份毫无阴霾的温暖、宁静与纯粹的快乐。

每一分每一秒,都洋溢着节日的松弛与亲情的馨香。

而高筝的身影正淹没在觥筹交错的虚与委蛇中,或深陷于灯光下冰冷案牍堆积的书山之巅。

每一寸光阴,都被精密地切割、填塞,浸满了功利的筹谋和冰冷的责任。

短暂的节日氛围对她而言,不过是匆忙行进路上一抹无暇驻足的模糊霓虹。

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尽,冬末的清寒已悄然弥漫。

方爸爸、方妈妈、秦姨和方默,在午后的柔光中,与舅舅在门廊下或院子前简单地作别。

舅舅的身影立在门前,目光沉静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

短暂的叮嘱和温暖的拥抱交叠。

随后,四人便不再迟疑,转身,利落地踏入了早已等候在旁的车辆。

车门关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引擎发动,车子稳稳地驶离,在舅舅目送的视线里,车轮碾过路面,扬起淡淡的轻尘,朝着远在S市的方向,渐行渐远。

方默到家,简单梳洗,发梢还沾着几缕未干的水汽。

她习惯性地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置顶对话框的图标上,没有如常跳出新的消息。

她到家时发出的消息下面,依然安静空荡。

几分钟变成十几分钟,几个钟头无声滑过,没有任何回应水花泛起。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个熟悉的名字。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高筝疲惫的声音:

那些被强塞满文件的书桌,那些不得不挂在脸上应付陌生人的笑容,那个深夜才能稍作喘息的身影……

仿佛看见她被无形的线牵扯着,在文件和交际场的缝隙中穿梭,像个被迫精美的提线木偶。

方默的心口,细细密密地泛起闷闷的疼。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

方默的眼皮像坠了铅,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在清醒边缘模糊地游荡。

手机屏幕最后亮了一次,映着她强撑开一丝缝隙的眼睛。

指尖带着浓浓睡意的绵软,在对话框里一点点挪动:

“宝宝……” 声音仿佛带着呵欠的含混气音。

“我困得撑不住了……不等你消息啦……”

“你忙完了……”

“…… 一定要记得,嗯?”

“还有……”

“……有什么事……”

“…… 千万、别自己扛……”

“…… 跟我说,跟爸妈说……”

“我们三个……”

“…… 永远都在这里,给你撑着呢!”

“……爱你……”

最后两个字敲完,困意彻底席卷,尾音几乎是含在唇间逸出的:

“…………晚安。”

深夜的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芒映照着满场精致的虚伪与心照不宣的算计。

高跟鞋的细碎声响中,高筝面无表情地退场,胸腔里堵着一团冰冷沉重的失望。

父母今晚摊开牌了——已经开始公然替她物色“门当户对”的“人选”,意图用她的婚姻作为换取国内稳固关系的筹码。

那份源自血脉的彻底凉透感,瞬间压过了连日积攒的疲惫。

最后的寒暄声还在身后嗡嗡作响。

她连看也未看那些意图靠近、脸上堆满热络笑容的搭讪者。

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踩过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径直朝着沉重的旋转门走去。

一刻也不愿停留在这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里。

胸口那股烦闷像冰冷的铅块般往下沉坠。

她甚至不愿,也不能即刻回到那个所谓的“家”。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许久。

直到下意识地想摸手机时,才惊觉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沉寂——

没电了?!自动关机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那默默发来的……

……是不是全都没看到?!

高筝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是瞬间抬首四顾。

目光快速扫过寂静的街道。

几乎是冲进了不远处那扇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

“抱歉,麻烦借一下充电器!”

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喘。

手机插上电源线接口的瞬间——

屏幕应声亮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

叮、叮、叮、叮——!

默默的消息,一条紧跟着一条,无声又激烈地跳出屏幕,瞬间挤满了通知栏,争先恐后地跃入她的眼帘。

“我回来了。”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撞了一下,思念像海啸般汹涌袭来。

几乎毫不犹豫,她冲到路边,伸手拦下最近的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军工家属院!”声音急切得有些变调。

车子疾驰在夜色中,窗外的霓虹拉成长长的流光。

然而,就在车程过半时——

一个念头像冰锥般猝然刺穿了她滚烫的冲动!

她现在这个样子……

脸上厚厚覆盖着的精致妆容,浓艳俗气得像一张不透气的面具,掩藏着真实的疲惫和狼狈……

默默……

默默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还有这深更半夜……

……会不会吵到她休息?

车内的兴奋感像被戳破的气球般骤然泄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手指用力捏紧了衣角,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对前排司机说道:

“师傅,对不起……掉头吧。不去军工家属院了。”

停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

察觉的、被压抑下去的热切:

“……明天……明天清早!我就去见她。”

客厅巨大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落在昂贵却毫无温度的欧式沙发和那张巨大的波斯地毯上。

高筝推门而入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午夜未散的寒气。

视线毫无偏差地平视着前方楼梯口,仿佛那两个端坐在正中央沙发上的身影,只是空气里两座不相干的装饰雕塑。

她目不斜视,鞋跟敲击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又疏离的“咔、咔”声,径直就要越过他们向二楼走去。

就在她左脚刚刚踏上第一节台阶的瞬间——

“站住!”

她父亲的声音从身后炸响,像是被强行压抑后猛然迸裂的沉闷雷声,带着被无视和被冒犯的双重怒意。

高筝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帧。

连半秒的回转都没有。

背对着那片令人窒息的“华光”,她只留给客厅一个绷得笔直、冷硬无比的背影。

“今晚结束宴会,你不告而别,去了哪里?” 父亲的质问紧随而至,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空气瞬间凝滞。

沙发上端坐的母亲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杂志,姿态优雅,仿佛事不关己。

父亲压抑的怒火终于在女儿的沉默里找到了爆破点:

“……你倒是干脆!拔腿就走!”

“你知不知道!”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在空旷大厅里撞出回声:

“你走后,王家那位公子特意问起你!”

“李董那眼神……”

“……你知道,我今晚这张老脸,让你丢在地上,沾了多少灰、被人踩了多少脚吗?!”

“……简直给我丢尽了脸面!”

这最后一句嘶吼,带着一种被社交场上折损价值的巨大痛惜和羞耻感,**裸地砸向高筝冰冷的背影。

高筝的心,在听到“丢脸面”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刺穿。

那些“王家公子”、“李董眼神”……

原来在父亲眼里,她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作为骨肉亲情,而仅仅是他名利场社交天秤上,一件可以换取砝码的“奇货”罢了。

冰冷的嘲讽,无声地在她紧抿的唇线边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冻结在唇角。

高筝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像一柄淬了冰的利剑。

父亲那裹挟着“丢脸面”的嘶吼余音还在偌大客厅里震荡。

她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闪电!

那张被厚重妆容覆盖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种沉寂到极致、反而淬炼出寒光的平静。

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在她生身父亲的脸上,唇角缓缓拉出一道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呵……”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却带着千钧的讽刺重量:

“高总——的面子……”

“……竟然是要靠我这个‘女儿’——在宴会上——供人挑选——换来的啊?”

父亲被这毫不留情的嘲讽噎得瞬间变了脸色。

高筝的眼神却像最坚硬的钻石一样,冰冷地钉在他身上。

她上前半步,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刺破那虚伪的安静:

“很好。”

“我现在,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清晰、冷硬、无可辩驳:

“——我!高筝!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你们用作交换关系、维持体面的——联姻工具!”

客厅里空气如同凝固的冰河。

她母亲翻书的手指终于停顿了一下,优雅不再。

父亲怒极反笑:“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没有高家——”

高筝毫不迟疑地截断了他的咆哮,眼神锐利如刀:

“——你们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做到完满无缺!做到让你们无话可说!”

她声音陡然带上一丝压抑至深的痛楚与厌恶:

“……可你们……”

“——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

话锋一转,凌厉更甚!

“……既然你们从未把我当作‘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如铡刀落下:

“那么好!从现在起!”

“——我高筝!也绝不会!再认!你们这对‘父母’!”

这宣言如同惊雷!

“放肆!” 高父猛地一拍桌子,昂贵的黄花梨茶几发出脆弱的哀鸣。

他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高筝鼻尖,唾沫横飞: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离了高家?”

“——你连门口这块垫脚石都不如!”

他眼神淬满恶毒的鄙夷:

“你能有地方住?有锦衣玉食?有这些……”

“……供你那个所谓的‘女朋友’……”

“……吃喝玩乐?!”

(“女朋友”三个字被他用扭曲的口型,咬得极重、极讽刺)

他发出一声饱含恶意的嗤笑:

“……没有高家的骨头给你撑场子……”

“……没有我们——”

“……你高筝算个什么东西?!”

他身体前倾,面容狰狞,像要噬人:

“……连骨头渣都被人嚼碎咽光了!”

“……你以为——你能像今天这样活着?”

“简直是……”

他猛地张开嘴,像吐出一口积淤多年的浓痰:

“——做——你————白日大梦吧,!”

高父那饱含恶意与诅咒的咆哮,还在空中震颤。

高筝只是极轻、极冷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像冰碴碎裂在寒潭深处。

她缓缓抬起下颌,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地刮过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只看得见利益与权势的眼睛深处。

沉默只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半秒。

随即,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沉得像磐石碾过冰面,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好啊。”

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半分:

“……那你们……”

“……就……”

“…… 睁大眼睛——”

“…… 好好看清楚——”

“……看我高筝,离了这腐朽的金笼……”

“……能不能——活出个人样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客厅陷入一片死寂。

沙发上的高母,一直捏着书页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名贵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呻鸣。

高父那张暴怒的脸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表情,只剩下一种短暂的、难以置信的僵硬定格。

高筝再没有看他们一眼。

利落地转身,脚步毫不停留,也——

再无半分犹豫!

高跟鞋踩着冰冷的大理石面,笃定、清晰、一声声叩响在死寂的夜里,径直走向大门。

那纤细却笔直的背影,仿佛裹挟着一身寒夜的利风,将那满室的虚伪华光和令人作呕的暖意,彻底撕裂开来,头也不回地融入门外浓重的、却或许更干净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住高筝。

她毫不犹豫地拦下街边一辆空驶的出租车。

“麻烦去最近最好的酒店。”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果决。

直到在温暖的车厢后座坐定,车窗外的流光映着苍白的脸孔滑过时,她才猛然意识到——

那份支撑她此刻独立的底气:

还好,这些年……

所有本该被父母掌控的、数目不菲的“零用”和酬劳……她早已不动声色地存进了自己名下的账户里。

否则此刻……

身后那座虚伪宫殿的主人们只需一通电话,就能瞬间抽走她最后的氧气。

凌晨两点。

酒店套房的门在身后咔哒合拢。

世界仿佛瞬间被厚厚的隔音层包裹。

高筝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显得遥远而疏离。

她疲惫地脱下身上那件华贵却如同枷锁般的晚礼服,像是亲手剥掉一层精心伪装、令人窒息的皮囊。

将身体深深砸进柔软而冰冷的大床。

片刻的死寂后,她才像重启了生锈的零件般,慢吞吞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终于带走了皮肤上残留的、浓妆的油腻感与晚宴香槟的甜腻气息。

换上酒店厚实柔软的白色浴袍。

清爽和安宁感如同一阵微弱的涟漪,暂时抚平了紧绷的神经。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

手机屏幕亮起,手指在购物应用上利落地点选。

一套简约舒适的衣物被下单,地址填的是这间临时的避风港。

——明早八点前,送达。

指尖在那个熟悉的联系人头像上悬停了一秒。

最终,没有立即按下拨号键。

而是定好清晨七点半的闹钟。

疲惫在这一刻彻底涌上。

她将手机轻轻扣在枕边。

身体滑进柔软被褥。

侧过脸,埋在蓬松的枕头里,只露出小半张素净的脸庞。

黑暗中,意识开始沉入一种浅淡、却无比安宁的昏睡。

……再睡一小会儿……

……天亮了……

……就去见默默。

……很快。

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进窗帘。

闹钟刚一震动破晓的寂静——

高筝倏地睁开眼!

没有任何赖床的迟疑。

她翻身下床,利落地冲进浴室梳洗。

换上浴袍,目光紧盯手机上的配送地图。

“叮咚——”

八点差一刻,门铃准时响起。

跑步小哥送来的简易包装袋被迅速接过。

拆开,套上那套早选好的衣服,动作一气呵成。

推开门——

初晨的阳光和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唇角牵起,脚步毫不迟疑地迈开——

去向那个能照亮她一切灰暗的人。

路边扬手,一辆出租车利落停靠。

高筝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师傅,” 她的声音清亮,努力稳住那份雀跃,却掩不住上扬的尾音:“军工家属院。”

车子汇入清晨的车流。

背靠椅背,高筝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臂弯。

车窗外的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描摹着方默此时的模样:

大概……还陷在软乎乎的枕头里,长长的睫毛乖乖阖着,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呼吸细密绵长……

想到那默默突然睁开眼,猝不及防看到自己出现在床边时的表情——

会不会眼睛一下子瞪得圆溜溜,像个受惊的小鹿?

然后……

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会不会瞬间就漫起一层朦朦水汽?

会不会顾不上睡意,就那么像枚小炮弹一样撞进自己怀里?

会不会把毛茸茸的脑袋用力蹭着她的颈窝,又惊又喜地喊……

——“阿筝?!”

光是想象着那个场景……

高筝就觉得,胸腔里那颗跳得有些急切的心,像被裹进了一团又暖又软的云絮里。

唇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扬得更深了。

她甚至轻轻、轻轻地吸了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那方小小卧室里,带着方默气息的温暖阳光。

快了。

就快到了。

门锁轻响。

高筝踏进方家熟悉的客厅。

目光滑过餐桌——

上面静静放着一份显然是为方默准备的早餐。

心头微暖:方爸方妈应该都去上班了。

屋子里很安静。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拧开了方默卧室的门。

房间里光线微暗,窗帘拉着,只透进些朦胧柔和的晨光。

熟悉的轮廓安然裹在被子里,只有一小绺不听话的乌发散落在枕边。

高筝走到床边,极轻、极慢地坐下。

床垫只有微不足道的下沉。

她看着眼前这张沉浸在梦中的脸庞。

大概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梦,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让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抚平,却又在碰到前停了下来,怕惊扰了她。

指腹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温柔地收回,搭在了自己膝上。

看着看着,那一路绷着的紧张感也松了劲。

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轻的弧度。

还是这么……

…… 让人看了心口发软的模样啊。

方默眼睫颤动了几下,迷糊着从睡梦里醒来。

一睁开眼,目光就撞上了床边的那个身影。

是高筝。

她正好好地坐在那里,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自己。

方默懵懵的,大脑还粘着残余的睡意。

她小声咕哝着,带着未散的迷糊劲儿:

“唉……又做梦了……”

“最近怎么回事,想阿筝都想出幻觉了么……”

说着,她像往常在梦中那样,很自然地就抬起了手,指尖试探着、迷迷糊糊地去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温热的、细腻的、无比真实的触感!

指尖碰到皮肤的一瞬间,方默整个人顿住,像是被那真实的温度烫了一下。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睡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对劲”惊飞了一大半。

怎么回事?

平时梦里的阿筝……摸上去……明明没有感觉啊……

像是为了验证,她又小心地、带着点不信邪,在那片温热的皮肤上,轻轻地、轻轻地捏了两下。

柔软,还有弹性,带着活生生的温热。

方默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原本迷糊的眼神渐渐聚拢了焦点,透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

“……天呐……” 她低低地抽了一口气,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满是震惊:

“……这次……做的梦这么真……跟真的她一模一样啊……”

高筝看着方默那副迷糊又震惊、甚至捏着自己脸嘟囔“跟真人一样”的样子,只觉得心底最软的地方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酸酸软软地胀开了。

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浓得如同化开的蜜糖。

她没有立刻解释。

只是轻轻地、稳稳地伸出手,将方默那只还捏着自己脸颊、尚带着一丝试探和迷茫的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然后,她牵引着那只手,将它更完整、更熨帖地贴合在自己的脸颊上。

掌心之下,是无比清晰的温热、细腻肌肤下微微的骨骼轮廓、还有随着眨眼轻轻扇动的眼睫带来的微痒触感——都是最真切、最生动的生命温度。

做完这个动作,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地锁在方默那双依旧盛满不可思议的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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