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5年

清晨的阳光已经顽强地穿透厚实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固执的金线。

房间里空调吐着细微的白噪音,包裹着令人沉溺的慵懒暖意。

大床上,方默把自己裹得像只严严实实的蚕蛹,只露出发顶几缕凌乱翘起的呆毛。昨晚的疯玩加上那场惊心动魄、情绪透支的嚎啕大哭,让她全身骨头像被拆散了重组又丢进棉花堆里,眼皮上如同坠着千斤重的铅块,意识在浅眠的泥沼里沉沉浮浮,每一次浮起都被强烈的困倦重重拽下。

“方默。”

清冽的声音第三次穿透这片暖融混沌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醒。

高筝早已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正站在床边。她看着那颗纹丝不动的“蚕蛹”和大半张埋没在鹅绒枕里、只隐约可见脸颊绯红的睡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伸出手,这一次指尖没再犹豫,轻轻捏了捏蚕蛹被子隆起的、应该是方默肩膀的位置,声音比前两次略微拔高了一度,清晰且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方默。八点十分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放出提醒:

“余姐姐和温姐姐约了八点半在楼下大堂等我们吃早饭。”

那“八点半”三个字,如同精准敲击的闹铃指针,清晰地钉在了模糊的时间感上。

然而——

那颗“蚕蛹”只象征性地蠕动了一下!

方默甚至连眼皮都没努力抬一下,只是极其

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模糊又粘稠、如

同梦呓的抗拒:

“……唔……嗯……” 声音里裹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睡意和挣扎无果的沮丧。

随即,如同彻底放弃抵抗般,她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心满意足的叹息,脸颊在柔软的枕面上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凹陷,转瞬又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那片拒绝清醒的温暖黑暗里。

仿佛那“八点半”和“楼下大堂”的召唤,全是发生在遥远异次元的虚幻噪音。

高筝:“……”

高筝的手指在柔软的羽绒被褶皱上方短暂地悬停了一下。看着那“蚕蛹”彻底拒绝沟通、

一心沉浸在酣眠里的决绝姿态,她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眼底那点惯有的清冷平静,第一次沾染上了一种叫做“面对无赖瞌睡虫”的无措空白。

沉默在阳光与暖气的对峙里流淌了漫长的三秒。

最终,高筝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显示,指尖在那温暖的羽绒被角上短暂停留了两秒,仿佛在确认什么。

“只剩最后十五分钟。”

顿了顿,又精准无误地抛出一个足以立刻点燃焦灼感的信息点:

“温姐姐……最讨厌不守时的人。”

方默极不情愿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像蒙了一层薄雾,带着浓郁的起床气,控诉般瞪着床边的高筝。

高筝抿了抿唇,看着方默这副“都是你错”的小模样,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自己非要约温姐姐……】

要是因为迟到耽误了行程,这小家伙回头失落起来,保准又得哼哼唧唧闹腾半天……

算了……

她无奈地退让了一步,声音放软了点,抛出安抚条件:

“明天…… 保证让你睡到自然醒,想赖多久赖多久,好不好?”

她看见方默眼睛亮了亮,正想顺势把自己塞回温暖的被窝,高筝立刻眼疾手快地“补刀”:

“但是今天可不行!” 语气带着点不容商议的小严肃,

“温姐姐和余姐姐都到了,这会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大片明亮的天光瞬间涌入房间,刺痛了方默尚未完全醒来的眼睛。

“快!起来洗漱!” 高筝的声音干净利落,顺手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精准地抛到了方默“蚕蛹”正上方:

“别让她俩等太久。”

方默这才哼哼唧唧地从床上蹭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动作慢吞吞的。可一想到今天有温姐姐陪着玩,小脸上立刻云开雾散,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高筝利落地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轻点,给余清歌和温言发了条消息:

“抱歉,两位姐姐久等。我们昨天玩太疯了,刚起,稍微收拾下就下来,麻烦再等几分钟。”

二十分钟后,方默和高筝总算收拾妥当走出酒店。

门一开——

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尬住了脚步!

只见余清歌像个软体动物似地挂在温言身上,脑袋腻歪地蹭着温言肩窝,手还不安分地捏着嗓子哼哼唧唧:

“老婆~饿扁了……”

那画面……

方默和高筝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脚下平移半步,齐刷刷别开了脸—— 简直没眼看!

余清歌一看她们出来,立刻站直,装模作样地板着脸抗议:

“嘿!我说小朋友,让大你们十岁的姐姐等这么久,合适吗?” (声音带着点夸张的不满)

方默嘴快直接回呛:

“我又没叫你来等!” 话一出口就后悔。

她瞬间变脸,原地表演了个表情管理大师的绝活儿!立刻小跑着凑到温言身边,仰起脸笑得格外甜:

“温姐姐~对不起啦!” 声音软糯得能滴出蜜糖,“都怪我贪睡起晚了,高筝等我耽搁了……害你久等,下次我早点起!”

余清歌转头就埋进温言颈窝,声音闷闷的,拖着委屈到变形的尾音:

“老婆~你看她嘛!就只晓得欺负我~~”

高筝站在一旁,目光扫过余清歌那夸张“哭诉”的姿势,再瞥一眼旁边被温言揉着头发、露出一脸“我很乖”表情的方默,唇线绷紧又松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的极淡笑意悄然滑过,最后干脆别过脸去,装作整理背包带,肩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一下。

温言失笑地摇头,指尖还在温柔地梳理着方默的发丝:

“好了好了。”她声音温软带笑,安抚着两边:

“没事的,”目光在方默乖巧讨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纵容:

“我们当姐姐的,等会儿小朋友……本来就是应该的呀。”

方默却完全无视了身后那道控诉的目光,亲热地挽起温言的手:

“温姐姐,我们快去吃早饭吧~我都饿啦!”

“好!” 温言替她们拉开车门,下巴朝车里一扬,柔软的说道:

“姐姐带你们找好吃的去! 快上车!”

随后,四人循着导航来到一家口碑极佳、人气爆满的早餐店饱餐一顿。

填饱肚子后,余清歌稳稳掌舵开车,温言则在舒适的副驾驶座,对着窗外流动的城市风景,向两个好奇的小姑娘娓娓道来沿途的特色建筑和地标故事。

方默眼睛亮亮地,趴在窗边,时不时指着某处发问,高筝安静听着,目光却默默记下窗外掠过的风景。

一路的城市脉搏声、温言的讲解声、和方默不时冒出的欢快提问,轻松地交织在清晨的车厢里。

午后暖融的阳光滤过婆娑的树影,将城市的轮廓渲染得分外柔和。

余清歌握着方向盘,车头轻巧地一转,熟练地拐进一条两旁伫立着古老法桐的林荫道。

“带你们看点不一样的,” 她声音带着点小得意, “昨天那是经典游客路线,今天走点私藏款。”

她们穿梭在昨日未曾踏足的街巷角落。这里是尚未被喧嚣游客完全占领的旧城区,鹅卵石小径在脚下延伸,低矮的彩色骑楼墙上爬满了盛开的三角梅,斑驳的砖墙缝隙里藏着不知岁月的青苔。

温言自然地接过导览角色,她侧身靠在副驾驶座窗边,指尖点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声音清润舒缓如同流淌的溪水,为方默和高筝细细讲解那些隐匿在繁华背后的故事:哪栋红砖小楼是民国时传奇银行家的私邸,哪条窄巷曾走出过一位载入地方志的女诗人,街角那株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又是怎样见证了半座城的烟火与变迁。

余清歌则将车稳稳停在每个值得定格的路口或广场。

“咔嚓!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不断响起。

她不仅是忠实的记录者,捕捉着方默在花墙下雀跃的回眸、高筝在古老拱门前沉静阅读路牌的侧影;

更是毫不扭捏地参与到画面里来——时而拉着温言闯入方默自拍取景框做个调皮鬼脸,时而又把相机塞到高筝手里,然后自己飞快地挽住温言站到那面色彩浓烈的涂鸦墙前,对高筝喊:“小冰块,快!给我们也来一张甜蜜暴击!” 高筝被她喊得手指微微一僵,却也依言按下了快门,凝固下她们相视而笑的瞬间。

走走停停,光影偏斜。

车子最终驶向城郊半山,一座掩映在苍翠古木中的黄墙古寺静静伫立。

拾级而上,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沉静悠远的香烛气息,梵钟悠长的余韵在山林间无声回荡。

“到了,”温言的声音也放轻了些,“据说这里的平安符和许愿签,最是灵验不过。”

话音刚落,方默的眼睛瞬间亮如点漆!

“终于!!”她几乎是压低声音欢呼出来!仿佛整个下午的游览都只是为了抵达此刻的终极目标!

从上路开始,她的“愿望清单”就在车厢里被反复念叨:

“高筝高筝,你说我要许几个愿?”

“温姐姐,愿望说出来会不会不灵啊?”

“啊!余姐姐开快点,等下抽签人太多了可怎么办!”

那份孩子气的热切和毫不掩饰的期待,像小小的鼓点一路敲打到了庄严的殿前。

方默站在氤氲缭绕的香火之中,闭目合掌,小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虔诚,嘴里无声地快速念诵着她那酝酿了一路的愿望清单。

阳光透过古老殿阁雕花的木窗棂,洒下点点晃动的光斑。

这一刻的沉静里,藏着少女心里最柔软的期望,也许风听见了,也许只有神佛知晓——

她默默希望,此刻和她并肩站在这里的人,也能拥有长久的、被祝福的平安与喜乐。

大殿门框上写着古龙寺,香火缭绕中,梵钟的余韵在空气里轻轻震颤。

高筝站在略微靠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低眉垂目、念念有词的虔诚信众。她一向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之力,认为命运沉浮,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去踩实。

然而,此刻。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身前方默那沐浴在烛光中、因为专注而分外柔和的侧脸上。

少女微蹙的眉尖,无声翕动的唇瓣,那份将全部希冀虔诚托付于一柱清香、几缕青烟的郑重与热切,在摇曳的光影里晕开一片温暖的弧光。

几乎在同一瞬间——

高筝感觉自己的袖口被轻轻拽了一下,随即掌心被塞入一枚小小的、带着温言体温的硬币。

温言并没有看她,只是嘴角含着一抹清浅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温软笑意,眼神依然温和地望着前方主殿金身的慈悲轮廓。

“试试?” 温言的声音很轻,如同风拂过檐角的铜铃,“心诚则灵。”

那一刻,某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破了高筝心底那层名为‘理性’的坚冰防线。

山风拂过廊下挂满的祈愿铜铃,发出细碎连绵的叮咚清响,如同无数颗愿望星辰被同时点亮后发出的低语。

高筝垂下眼睫,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边缘因无数人摩挲而变得温润圆滑的硬币。

它躺在那里,像一颗意外坠入冰川的微缩太阳。

于是。

在这座香烟缭绕、钟罄低鸣的古老殿宇前,那个从不信宿命玄虚的高筝,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犹疑,最终缓缓蜷起,握紧了那枚硬币。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最核心的人潮。

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跪拜祷告,只是极轻、极轻地,将心中那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沉重的、温柔的念想,无声地、郑重地掷向了面前的莲花善缘箱。

铜币落下,与无数前人的心愿相互叩击,发出一声**清脆又渺远的“叮——”。

在无人知晓的心底,那个掷出的愿望清晰无比:

【愿——】

她甚至不敢奢求“永远”。

只求——

【能年复一年,如同今日此刻……】

山风拂过她的眉梢,带着寺庙特有的、能洗净尘埃的清冽木叶之息。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极其自然地、无声地掠过身侧那个正沉浸在虔诚祈祷中的身影。

答案如同浸透了月色的潮汐,无声却汹涌地将心底那片微凉的渴望彻底填满:

【——站在我能看见的、同等距离的晨光里。】

那一刻的许愿,无关神佛垂怜。

仅仅是一种对着浩瀚未知天地、稚嫩却又郑重其事的宣告——宣告一份想要牢牢握紧这份并肩同行的决心。

是她对着命运洪流,第一次无声举起的、想要挽留的脆弱而明亮的盾牌。

寺庙深处,香火愈发鼎盛。

随着人流逐渐汇入一座供奉着传闻中“送子灵验”菩萨的偏殿,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无数虔诚的祈愿和拥挤的肉身加热、压缩。高大的鎏金菩萨像下,黑压压攒动着的人头,交织的方言、此起彼伏的祈祷呢喃、还有孩童不耐的啼哭,混浊成一片喧嚣的、令人窒息的热浪。

温言下意识地将方默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正要提醒高筝也靠紧些,前方人群突然爆出一阵小小的推搡骚动——大概是有人争抢上第一炷香!

一股汹涌的人流浪潮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猛地涌来! 像是无形巨掌的粗暴推动!

“哎!” 温言只觉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温暖的小手,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一扯!指尖一空!

方默甚至来不及惊呼,瘦小的身影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瞬间被裹挟进了那片翻滚涌动的、充满了汗水与香火味的灰色人潮之中,眨眼就消失不见!

“默默——!” 温言的呼喊声甚至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了鼎沸的喧嚣里!

与此同时!

就在方默身影没入人潮的千分之一秒——

与方默仅隔一步之遥的高筝,心脏骤然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那点残留的、因为之前闹剧而松弛下来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尖锐的冰棱!

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那总是维持着从容疏离的防线瞬间崩塌!一个极其迅猛、带着不容置疑锐度的转身!高筝的目光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瞬间穿透层层叠叠晃动的脑袋和肩膀间隙,疯狂地搜寻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然而——

目之所及,只有攒动的发顶、摇晃的衣衫、以及一张张陌生的、写满不同目的和情绪的面孔!方默那抹浅色的身影,如同被茫茫人海吞没的小舟,无迹可寻!

“方默——!” 高筝的声音第一次失了那份惯有的清冷平稳,尾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般的急迫!她顾不得礼仪仪态,用尽力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着方默最后消失的方向死命挤去!

细密的汗水瞬间沁满了她的额角和后背!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脆弱的骨骼,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恐慌加速的沉重钝痛!

混乱的脚步声、推搡的叫骂、刺鼻的汗味和浓烈的香火气息混合在一起,如同实质的枷锁,层层缠绕捆缚住她每一寸渴望前行的肢体! 每一次前进都像在粘稠的泥沼里挣扎!

那感觉……

如同溺水之人,眼睁睁看着唯一的浮木,正在离自己远去!

那份失而复得后的“可以并肩晨光”的珍贵念想,在这个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捏碎了外壳,露出内里血淋淋的、名叫“恐惧失去”的原初本能!

【她在哪?!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汹涌的人潮死死堵住了所有路径,高筝拼尽全力也没能冲过去。

等她精疲力竭地从那片几乎要将人挤扁的漩涡中心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回到约定的大殿角落——

方才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散去。

空旷处,余清歌和温言焦急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温言急忙拨打电话——下一秒,清脆的铃声竟在高筝背包里响起!

三人瞬间愣住。

“默默手机!”高筝猛地反应过来,“下车时…她懒得背包,塞我这了…”

恐慌瞬间弥漫!

“小筝先别慌!”余清歌立刻稳声,“分开找效率高!你跟你温姐姐走这边——” 她一把拉住高筝手腕,不容置疑,“不能再让你也丢了!老婆,我去西面找人!”

这边三人心急如焚几乎要报警登记失踪!

那边方默本人呢?

从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中挣脱出来,她第一时间摸了摸口袋——心里咯噔一下!

手机不在身上!

慌乱感只像火花般闪过一瞬。她立刻环顾四周,强迫自己压下那点涌上来的无助和委屈。

【余姐姐、温姐姐和高筝她们肯定在找我……】这个念头清晰起来。

【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挤乱撞,搞不好越跑越远……】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锁定了不远处一座造型古朴、香火缭绕着淡淡青烟的硕大青铜香炉。香炉坐落在几级台阶之上,旁边还有一棵独立生长的虬劲古松——位置够高,视野足够开阔,最重要的是——人比较少!

打定主意,方默立刻迈开步子,灵巧地绕过推挤的信众,三两下就蹬上那几级台阶,稳稳当当地靠在了光滑冰凉的青铜炉壁上。

青烟袅袅,松枝在头顶沙沙作响。

她这个位置犹如“灯塔”一般——既能清晰地俯瞰下方大部分攒动的人头,自己那身浅色的衣服在褐色的炉壁和绿松的映衬下,也显得格外打眼醒目。

阳光透过古寺的飞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方默靠在那冰凉的青铜炉壁上,正焦急地探着脑袋在人群中搜寻。

这时,一个温和缓慢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姑娘……”

方默循声低头,看见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慈和的老婆婆正坐在香炉旁的石阶上。她身前的青布上摆着些串珠、福牌和平安扣,每一件都浸润着岁月温润的光泽。

老婆婆眯着笑眼,眼角的纹路仿佛沉淀着寺院的晨钟暮鼓,声音不高,却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石般清晰温和:

“姑娘……是来寺里请愿新福?还是来还一桩成真的心愿?”

她枯瘦但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捻起一枚小巧圆润、清透如水滴的平安扣,托在满是老茧的掌心,沐浴在穿过松枝的稀疏光影里:

“瞧这小东西,成色多净啊,沾着佛前香火气……”

那枚平安扣折射着点点晨光,透出内里一丝流淌如絮烟的青翠,确实沉静喜人。

老婆婆抬眼,目光温煦却仿佛带着某种能透视人心的沉静力量:

“要不要请一枚回去?养人,护佑平安,灵得很哩……”

方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进了星子:

“真的这么灵呀?” 她喜出望外地追问,小脸上满是信服。

没等老婆婆回答,她已经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声音脆生生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

方默的眼睛刷地亮了,像小钩子似的直直锁定老婆婆掌心里那枚翠**滴的青玉平安扣。

“那我就要这个!” 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指,精准地点向那块温润生光的青玉,小脸上写满了一见倾心的笃定与欢喜。

话音刚落,方默猛地捂嘴:

“糟了!” 她急急地翻遍口袋,小脸窘迫:

“婆婆,我手机在朋友那儿!钱……等下找到朋友马上补给您!”

老婆婆轻笑着摇头,将温润的青玉扣轻放入她掌心:

“傻丫头,此物随缘,赠有缘人。”

她目光温蔼,像看自家孩子:

“拿着吧……” 身影已开始收拢摊位,

“他日若有缘,自会相逢……”

话音未落,人已没入缭绕的香火与疏影里。

方默怔怔握着那方温润青玉,余温犹在。

方默浑然不觉,她手中那枚温润青玉,早已历经数百年的时光流转与祈愿浸染。

相传百年前,王朝有位公主,倾心守护社稷的女将军。将军将赴死局战场,公主褪尽铅华,在佛前长跪七日,泣血诚求,终感动住持,以佛门重宝“碧落清心玉”琢成此扣,蕴含无上护佑,唯祈爱人战场无伤,余生康泰。

它早已是寺中圣物,历代珍藏。

许多年后,当方默重返古刹才惊觉:

那位赠扣的慈和婆婆,竟是信众如云、受人香火供奉的住持大师!

她手中被随意“挑中”的青玉扣,便是当年公主泣血所求的圣物“碧落清心玉”雕成!

望着婆婆的身影彻底融入了缭绕的佛香与攒动的背影之中,方默才缓缓收回视线。

她低头凝视着掌心那枚光润的青玉扣,内里流淌的那道青翠絮烟仿佛还萦绕着老人指尖的余温和谶语的回响。

方默深吸一口寺中清冽的空气,将心头翻涌的震惊和未解的迷思暂时压下。

她决定在香炉边这个醒目的位置安心等待——高筝她们总会寻来的。

指尖轻拢掌心,方默无比郑重地将那枚带着佛前温泽的青玉平安扣,轻轻藏进了上衣贴近心口位置的内袋里。

细密的布料温柔包裹住这份沉甸甸的机缘,仿佛也裹藏起了一个微小的心愿。

她下意识地用手隔着衣物按了按那处,唇边悄然漾开一丝期待而甜暖的弧度:

【晚上…… 就可以把它送给高筝了。】

方默在香炉边踮着脚尖,刚张望了没几眼——

视线穿过稀疏了些许的人流,一眼就捕捉到了不远处那两个正焦灼四顾、在攒动的人影里仔细搜寻她的熟悉身影!

高筝眉头紧蹙,清冷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浅色衣服的女孩;温言也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不断地向两侧人群询问,她们还没看到她!

方默立刻跳下台阶,用力挥舞着手臂,生怕被淹没在香火余音里:

“高筝——!!温姐姐——!!!” 她的声音清亮又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雀跃,像破开迷雾的风铃,“我在这儿!香炉这儿!!”

清脆的呼喊声穿透鼎沸的人声,清晰地送入两人耳中!

高筝几乎是瞬间循声定位,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跳着挥手的方默身上!那份紧绷的气息骤然一松,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成了一道清浅的涟漪。

温言也立刻转身,脸上那抹深重的担忧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融开,被一种如释重负的巨大暖意取代:“默默!”

方默立刻像只归巢的小鸟,脚步轻快地朝她们奔了过去。

看到方默的身影扑近,温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立刻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轻颤,一把将人用力箍进了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揉碎!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尚未完全消散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默默!你这孩子……真是吓死姐姐们了!” 她的嘴唇几乎贴上方默微凉的额发,气息不稳地连声道:

“就一眨眼的功夫……差点以为真把你弄丢了!下次绝不能乱跑!”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清晰指令、甚至微微透着一丝紧绷感的声音自方默头顶上方响起:

“方默。”

高筝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温言稍稍松开了怀抱,方默下意识地转过小脸,正对上高筝那双像沉了墨的眸子。那里面残余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却又清晰地沉淀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高筝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指尖向前探出,却不是拥抱,而是极其轻却又无比坚定地捏住了方默外套的袖口边缘,仿佛要将她钉在这个安全的距离内。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玉石,字字清晰,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力度砸在空气里:

“记住。” 这一个字带着千钧重量。

“以后——只要是像这样人比落叶还稠密的地方——” 她甚至罕见地用了略带夸张的比喻,“跟紧我。寸步不许离。”

最后那三个字的尾音极其轻微地上扬了一下,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强硬命令感:

“……知道吗?”

那不是询问,而是一道被惊惧和某种更沉甸甸的东西加固过的、必须达成的承诺。

方默被这连番的担忧和强势的叮嘱包围,只觉得那枚紧贴心口的青玉平安扣仿佛都微微发着烫。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劫后余生的乖巧和一点被严厉撞晕的小委屈,用力点了点头:

“……嗯!”

小小一个字,闷闷地从温言怀里传出来,算是应下了。

见到方默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温言紧揪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终于冰消雪融。

她利落地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

“清歌,”温言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刚刚平复下来的、不易察觉的微喘,但语气已恢复了大半的平稳:

“人找到了,平安无事。” 清晰利落。

不等电话那头回应,她便迅速说道:

“我们在主殿东边的青铜巨香炉这儿,”

语速稍顿,她抬眼快速扫了一眼人群稀疏的方向,显然已经在规划撤离路线:

“先去停车场汇合吧。”

最后还不忘交代一句:

“车钥匙在我外套口袋,你知道地方。”

说完这简短高效的报备,她利落地掐断通话,习惯性地理了理鬓角散落的一丝碎发。

这才转过身,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向身边那两个惊魂甫定的少女:

“没事了,安全第一。” 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抚慰的力度:

“现在——跟着我,我们去停车场和她汇合。”

刚踏进停车场,就看到余清歌已经叉腰站在车旁。

视线刚一对上走近的方默,她立刻大步流星地迎过来,一把扶住方默肩膀仔细打量:

“默默!没吓着吧?人还好吗?” 声音里还带着没褪干净的急切。

“没事啦余姐姐!” 方默连忙摇头,脸上堆起一个“我很乖”的甜甜笑容,还不忘表决心:

“下次我绝对跟紧你们!死命抓住高筝袖子不放的那种!”

她甚至夸张地做了个拽袖子的动作,以示保证力度。

“哼!知道就好!” 余清歌瞪她一眼,顺势屈指在她光洁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带着点佯怒的无奈:

“你啊,害大家一通好找!等下罚你多吃碗饭补回来!”

说完,她自己先绷不住笑了,顺手揽过温言的肩膀,下巴朝刚解锁的车门扬了扬:

“行了!人齐!警报解除!”

她利落地拉开后车门,回头对着三个女孩干脆地一招手:

“走,出发!姐姐带你们找个地方,好好安抚一下咱们受惊的小心脏——顺便填饱肚子!”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飞檐画栋、灯火通明的仿古三层酒楼前。金色的牌匾在暮色中分外显眼,门前穿着制服的门童早已训练有素地迎了上来。

余清歌率先跳下车,回身对着刚下车的方默和高筝,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浮夸的得意洋洋:

“喏!瞧见没——” 她煞有介事地用手划拉了一下眼前气派非凡的门楼,“‘玉馔楼’!这地儿可不是寻常人能吃到的!”

她凑近两个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烁着“快夸我厉害”的光芒:

“为了让我家小金主今天能吃上这顿安抚餐,你余姐姐我——”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伸出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晃了晃:

“那可是把七大姑八大姨的朋友圈都翻了个底朝天!动用了祖宗八辈子攒下的人情!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把膝盖跪穿了!”

随即,她眉飞色舞地强调:

“才!好不容易!抢到了这么一个小包间!”

方默眼睛亮亮地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酒楼,听着余清歌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小脸上写满了崇拜和“余姐姐果然好厉害”的信服。

高筝则静静地观察着雕梁画栋的门头,目光扫过牌匾上那龙飞凤舞、透着霸气的签名,又落在自家这“影后”身上,唇角几不可察地抿起一丝了然。

就在这时——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温言,忽然轻轻抬了下眼皮,声音不高不低,平铺直叙,却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瞬间切断了余清歌精心编织的“辛酸奋斗史”:

余清歌那点小骄傲还没维持三秒,温言平静的声音就稳稳地切了进来:

“别听她胡诌。” 温言甚至没抬眼皮看自家戏精老婆,只轻描淡写地对方默和高筝解释:

“这酒楼是人气太旺,得预约罢了。”

语气干脆利落,瞬间戳破了“关系户”的肥皂泡。

方默小嘴张成O型,瞬间炸毛!

“余姐姐你——!!” 她手指抖啊抖地指向还试图“狡辩”的余清歌,气鼓鼓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又骗我!哼!”

余清歌一看小太阳又要炸毛,立刻战术性转移重点!她一手一个,极其自然地揽住方默和高筝的肩膀就往酒楼里面推:

“好啦好啦!美食当前,余姐姐保证下次绝对不骗你了!” 声音爽朗带笑,不容置疑地带动着两人往里走:

“走走走!进去点菜!

她下巴朝前一点,带着点美食地图绘就般的得意:

“我知道几个这里的招牌拿手菜!”

说着,还朝温言眨了眨眼

进了温馨的包间,余清歌二话不说,接过平板刷刷就是一顿点。

“香酥脆皮烧鹅半只!清蒸东星斑一条!蒜蓉粉丝蒸特大蛏子皇八只!再配上……”

菜单顺手就塞给了旁边的方默和高筝:“看看还有啥想吃的,只管加!姐姐请客绝不手软!”

方默翻着菜单咽了咽口水,但看着前面点的那一串硬菜分量,和高筝对视一眼,乖乖摇摇头:“够啦够啦!余姐姐点的肯定都好吃!”

余清歌得意地扬起下巴,又飞快地点了几样:避风塘炒大肉蟹、蟹粉狮子头、清炒时蔬,最后大手一挥:

“再来份特色煲仔饭压轴!甜点……嗯……双皮奶和杨枝甘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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