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的人都晓得,王君发了好一通脾气,与神女闹变扭了。
那日午膳后,王君召了冯渊入章台,两人关上门聊了一整个下午。此后的五日,王君除了夜里回章台宫就寝,其余的时间都呆在大政宫处理政务,不再过问神女的衣食起居。
今天是第六日了。
梅坐在罗汉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放着点心蜜饯,时令水果。玢儿坐在她面前的绣墩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绣帕子。梅先前还有些不安的情绪,但魏昱仿佛转了性子,叫她心里踏实许多。
梅晓得了许多新奇的玩意,比如插花、制香、刺绣。她自己不会,但是乐于看着宫女们去做。她每日的话不多,往往坐在那,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她捏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看着玢儿用一根针,各色彩线上下翻飞,布料上就呈现出好看的图案来。
“嘶——”玢儿倒吸一口凉气,她将食指搁在眼前,大拇指稍稍用劲挤了挤,血珠子便滚了出来。
梅注意到她的腰从一开始的直挺挺,现下已经微微弯曲了。恐怕是眼睛绣花了,才会戳着手指,她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下去,说道:“我看累了,明天再绣吧。”
玢儿如释重负地将东西归置妥当,再抬头时神女已经走到了寝屋门口,看着日光打在水晶串的珠帘上,折射出绚烂的光辉。伸出手拨弄两下,水晶的碰撞声清脆悦耳。如此反复三四次后,终于失去了玩弄的心思,撩起珠帘进了屋内。
神女真的很好伺候,也真的很无趣。偏殿的宫女私下聚在一起都说:神女娘娘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却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梅坐在寝屋的窗前,只要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从这个窗子隐约可以望见仙山。她一直住在仙山上,仙境内,却从未看过仙山的模样。原来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没有仙气萦绕,也没有圣光普照,和她一样普通。
玢儿进来为她添茶倒水,轻手轻脚的,害怕打扰了正在静坐沉思的神女。梅突然问她:“你看过仙山吗?”
玢儿有一愣,毕竟神女很少主动与她闲谈。反应过来后奉上一盏茶给她,敛裙跪坐在人旁,目光透过窗扉望向远处的仙山,话里带着憧憬:“奴婢远远地跪拜过仙山,想象过书中描绘的仙境。能侍奉神女娘娘,是奴婢三生有幸。”
梅口吻平淡:“仙境内有许多像你一样的女仆女童,永生永生侍奉神女。死后烧成灰烬,混合泥土建造神女的陵墓。男童子至多侍奉三年,时间一到就会被处置。”
玢儿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神情震惊。这与她从小听说,崇国世代传唱的仙境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神女亲自说出口,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你看见的不是仙山,是尸体。那是一座,尸山啊。”
梅微微转过脸,看着玢儿僵硬的身躯,恐惧的眼神,轻声说道:“你累了一天了,下去歇着吧。”
玢儿的四肢就像散架了一样,她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屋子。屋门被合上,屋外随即传来栽倒的声响,伴着惊呼:“玢儿姐姐!”
梅阖上眼帘,静静地坐着。
上京内流言纷飞,说是神女娘娘在祈福大典那日被误杀归天,怕引起崇国动乱所以秘而不发。
原先的传言是神女娘娘与王室贵族一同下狱了,但是王室贵族皆已去了封地,唯有神女下落不明。此时神女已死的流言一出,百姓登时乱了阵脚,祈福烧香的,街上算命的,仙山脚底下跪拜供奉的,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这阵势,比前任王君死了还隆重,还悲伤。
全城都笼罩在神女已死的阴霾之下,更有甚者提出:崇国大势已去,灭国之日就在眼前。大政宫内的折子堆成了山,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请王君下旨寻找神女,平息流言。另一类则相信神女已死,恭请王君祭祀神女,乞求上苍再降神女。
杨丞相不晓得魏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装傻充愣,不问世事。流言飘了十几日,越演越烈,甚至发展到上京百姓在王宫前静坐,一定要给出个交代。魏昱下令不准驱散人群,还吩咐陈子恒带领军队维持秩序,发放吃食。
王宫给围的水泄不通,每日上朝散朝时,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道,供大人们通行。原先是从早坐到晚,到后来与朝臣们一同上下朝,这样既不耽误务农、生意也能很好的体现出百姓的决心。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日,人群中流传出不一样的说法。说是神女娘娘受伤后被王君救下,两人郎才女貌,一眼万年。神女娘娘被接入王宫养伤,所以一直不曾露面。
这套说辞很快赢得了上京百姓的信任,王君不驱散人群,不压制流言,就说明此事有蹊跷。虽然有一部分人觉得王君的做法有违祖制,玷污了神女的圣洁之躯。但绝大部分人经历了信仰的大悲大喜,由衷的觉得,只要神女娘娘活着就行,只要能继续庇佑崇国就行了。
神女被流言从仙境拉入万丈红尘之中,死了又活的梅在章台宫内毫不知情,她已经在章台宫住了一月,仿佛被魏昱遗忘。
魏昱在大政宫的偏殿内听着冯渊的回禀,低头抿了口茶,就听冯渊问道:“你如此大费周章的想把她弄进王宫里,当真是起了心思?”
魏昱啧声:“废话太多,让你安排的事办妥了吗?”
“册封诏书是拟好了,就看你想给她个什么位份了。我可得提醒你,外头那些人可是生怕神女娘娘受了委屈。”
魏昱两指点了点桌面:“姬。”
冯渊颇为疑惑,问道:“后宫妃嫔里并无此位,你要添一个也行的通,定几品呢?”
“不定品阶,就封她为姬。”魏昱嘴里咀嚼者梅姬二字,觉得有些拗口。想起她身有淡香,又说道:“赐号,香。”
冯渊拱手接旨,只觉得这人忒不会怜香惜玉,日后恐怕要后悔莫及的。在后宫中无品无阶,若是旁人敬重她可比王后,若是不拿她放在眼里,就连最末等的妃嫔也比不上。
册封旨意送到偏殿的时候,是一个阴雨天。偏殿众人满脸喜色,替梅梳妆打扮的也格外庄重。漆盘上捧一件织金纹凤的衣裳,绛紫为体,袖边衣角为正红色。她们说这是揄翟,是最庄重的服饰。头饰也一改之前的素净,戴上了花树金钿冠,走动时还会轻轻摇动。
梅被簇拥着来到大殿,册封使已等候多时。他打开黄澄澄地卷轴,扬声念道:“王君,诏。”随后抬眼望向梅,梅站的笔直,眉头微皱。
两人僵持不下,册封使生怕耽误吉时,只得继续礼唱:“梅氏柔明而专静,端庄而温慈。册封为姬,赐号香。”念完了诏书,册封使两手捧着卷轴,对着梅说道:“香姬领旨跪拜,叩谢王君恩。”
一道闪电将殿内照的阴森恐怖,炸雷接踵而来。沉重的雨溅落在地上,这场雨来的气势磅礴,再不似以往的温柔缠绵。梅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般,风从四处钻进她的身体,凉的彻底。她神情凝重,试探问道:“香姬?”
“是的,您是王君的妃嫔了。”
啪。梅听见断裂声,大抵是从心底传来的吧。她并没有跪拜,而是从册封使手中夺下诏书,死死地捏在掌心。
这场雨下的太大了,梅走在长廊内,风夹着雨直往她身上扑。曳地的裙摆拖地吸了不少雨水,使她每一步都很沉重。偏殿的宫女仆从阻挡在她面前,梅只顾往前走,他们也只得边劝边退。
终于到了章台宫主殿,梅猛的推开宫门,凉风扑进殿内,吹灭了大半烛火。魏昱就坐在大殿之上,等着她来。
门被阖上,殿内只留两人四目相对。
梅将册封诏书丢在大殿中央,卷轴滚了两圈终于停下。她将潮湿的外袍脱下,和祈福大典那夜一样,冷漠地看着他:“你要将我困死在王宫中?”
魏昱神色坦然:“不仅是困死,是羞辱,是践踏。”
“魏昱,物件是不会感受到羞辱和践踏的。”梅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讽人讽己:“你真可怜,我的一句戏言玩弄了你六年。”
他乌瞳视殿下女子良久,起身行至人旁,大掌粗蛮箍住细弱的脖颈,阴霾临满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因为你的一句戏言,孤才能成就今日大业。”
他手中施力,逐渐上提。看她呼吸紧迫,脸色通红,额角爆出青筋,瞳孔张大。魏昱的眼里流露出畅快,在最后一刻,他松手了。
梅跌坐在他脚边,匍匐在地上大声喘息,身体不自觉的颤抖着。嗓子快要被捏开了,她说话时都带着呼呼的风声:“你......不敢杀我。”
魏昱居高临下的看着脚边的女人,嗤笑:“千万别死,好好做你的香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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