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杏树下，青衣白发的药师正拾起残败的杏花，忽见一道青色的人影去而复返，不禁感到吃惊：“小师叔，你回来了？”

那人瞧了他一眼：“别让我等太久。”

方冼竹笑道：“好，小师叔暂住何处？”

药师似笑非笑道：“留在谷里吧。出去杀别人太麻烦，留这杀点自己人好了。”

方冼竹面色不改，仍是温柔谦和的模样：“那小师叔就住在我身边这处房子，可能有些简陋，比不得谷外。”

“无妨。”

青衣药师慢吞吞地走近了，方冼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他才注意到对方手中提了一个很小的篮子，里面花朵拥成色彩斑斓的一团。木篮的柄处有一层丝帕与手隔开，若非如此，可能里面有花已然枯萎。

李怀玉向来是个急性子，以往连一天都不愿意等的。方冼竹若说有其他事要处理，还没说出“等”字，对方人影都消失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李药师心情好或不好，都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他手中的花最为奇怪。方冼竹心道，莫不是这花篮的主人让他留下的。

谁送他的?

*

每日送花给方冼竹的事情对宋端生活影响不大，花哪里都有，只要小心别把其他弟子的“毕业设计”摘了就行。

通过几日接触，他觉得方冼竹人还蛮好的，不过他总觉得方药师见他时虽每次面色如常(或许是宋端的臆测)，实则不大高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刚好有烦心事吧。

宋端本人并不太在意。只要把心意传达到就好了。就这样上午摘花编花无所事事的过了几日之后。邱明忽然问他，师兄，考核准备得怎么样。

宋端：啊？

考核的事情被周围弟子都大略提及过，宋端当时一边忙着适应新环境一边自以为他不用考的。邱明见宋端的神情就知道他把这事儿给忘了，于是给他解释了一番。

药师谷不养闲人。眼下药师谷弟子来自五湖四海，良莠不齐。不管是什么人，什么目的，来到药师谷他们就没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只能成为药师——或是被药师谷逐出。

药师晋升需从底层的丙等弟子一路经过考核到甲等，而后又经历套复杂的流程才能获得成为药师的资格。由于近百年来再无一人成为药师，这一过程的详细内容也缺失了。

邱明和郭胜是丙等弟子，主要负责药草的培育，每半年接受一次考核。宋端现在身份是乙等，开始了基础的炼药，最多每一年接受一次考核。而距离他上次考核已经过去了十个月。

宋端喜道：“好耶！最多两个月就可以被药师谷扫地出门了！”

邱明慈爱道：“可是离开之前要吃下药师谷特制的毒药四肢还要被废掉。”

宋端：不好耶。

离开这个经常给彼此品尝不知药效的东西的精神病地方是很好的，但还有挡剑的任务没来，他甚至难以确认这个时间点中主角受方冼竹是否遇见了主角攻梅亭。考核他必须要过。

宋晚顿时开启了狂暴读书模式，高考时的认真程度也不过如此，从早背到黑，做梦都是各类草药的名字用途忌讳，梦话都在念叨，整个人浑浑噩噩。

李怀玉来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光景，宋端正苦大仇深地捧着一本书，一边翻页一边叹气，他脚旁放的是准备送的花。

李怀玉：……

鉴于少年十分守约，他暂时不杀人。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于他来说杀人是件很容易的事，看谁不爽就让谁再也不出现在他眼前。这回却忽然执着地等待对方撞在自己设下的条框上才杀。宋端就无知觉地苟活了半月。

李怀玉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到少年手上那本的内容十分基础，是关于如何分辨草药的。

“你来药师谷有多久了？”

宋端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书扔下去。白发青衣，是主角受没错。

“大概几年了吧，”宋端含糊地说。

“几年了还是丙等，”李怀玉道，“你若是没有做药师的天赋，还是赶紧离开这吧。”

“我不是丙等，”宋端道，“是乙等。”

“乙等？那你现在应该在炼药房里，而不是在看这些早就熟悉的内容。”

宋端哽咽，他确实是乙等，也确实对于草药灵药一无所知。

“实际上……我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失了记忆，很多东西不记得了，”宋端苦笑道，“一切都要重新学。”

李怀玉道：“原来是脑子出了问题，怪不得了。”

宋端：“……”

他和主角受相处多些时日，才发觉对方没有传闻中的好相处，是个不怎么笑说话也不中听的人。或许这才是方冼竹的真实模样。日子久了，对方每次都是这么说话给宋端一种诡异的安心感。哦哦。这个人就是方冼竹啊。

宋端不仅是脸分不清，对于每个人的走路姿势和声音也不怎么记得。堪称天生的误会文学圣体。

他小时候症状就很明显，去商场的时候差点跟错妈，上了中学尤其严重，某天他放学的时候和发小一起走，走了三天才知道他才知道他都跟错了人，和他一起走的是同小区的另一位，发小勃然大怒，两个月没和他说一句话。

他发小几年后得病死了，他的记性更不好了。见谁都分不出，现在就算他死了的发小站他面前恐怕也认不出来。

青衣的药师那天多站了一会，靠在树上津津有味的欣赏了一番他苦闷的表情，宋端被看得头皮发麻，半个字都没有记住。

而后连续几日李怀玉都在看他，那目光有如实质，宋端不禁发问：“您这是在看什么？”

李怀玉道：“看你受罪啊。”

宋端道：“看我背不下去，您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李怀玉坦然道：“是，很有趣。”

宋端本就学习得心烦意乱，即刻勃然大怒，张口欲怼人，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想明白自己的定位，说是什么深情什么炮灰的，不妥妥舔狗，一直舔到死才成的那种。他还是忍忍吧，何必和一个很快就永远见不着的人生气。

他面上时晴时雨，变幻莫测，李怀玉的姿势也从靠在石头上到慢慢直起了身，歪着头看他，如同毒蛇的预备攻击姿势。

叫他失望的是，对方什么冒犯的话都没说，只是继续读着那本他参与过编写的书。

*

宋端读书读成癫子也很难跟上原身的进程，从药材的培育使用到药房，他始终没有走到能够炼药的地步。而给方冼竹送花的事情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出了意外。

他病倒了。

为了能够安心学习，他鲜少参与师兄弟们的互相试药活动，减少了互相之间的沟通。算是能够避免被毒得头晕目眩看不成书，大家也都知道宋师兄很忙，没来打扰他。他中午给主角受送完花，回来就开始发了高热，而且一个劲儿流鼻血，恍惚间他心里惦记着各种事情，一会说药方一会说花的名字的，最后开始嚎方冼竹的大名。

大家起先还当乐子瞧瞧，太久了真的很烦，几位庸医轮番给他把脉开药，熬煮的时候多加了点安神的东西进去，宋端一睡不起，再醒就是下午，而且不是第二天的下午，是又隔了一天的下午。

他喝了口水提着蔫巴的花就跑出去。大病初愈，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逢魔时刻，林中呈现出红黑的色调，伴有一种同外面不一样的湿冷气，像踏入了血河之中，使得那抹绿格外明显。

宋端没来得及说话，方冼竹就看向了他，那双红色的眼珠比以往更为暗沉，几乎是一片墨色。

“来送死了，”李怀玉轻轻地说。似乎不怎么生气，瞧他一眼后就垂眼看向地面，颇为无聊地碾了碾脚下的石子。

宋端道：“昨日生病，没醒过来。”

甫一开口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临行前喝的水完全没有起到它应起的作用。他咳嗽两声，鼻尖又有血滴落，他用袖子一抹，布料上顿时沾染大片黑红色的血迹。

李怀玉道：“……病，什么症状？”

他又抬眼看向宋端，少年面色惨白，双眼无神，隐隐露出死相，不复几日前的生机。

宋端见他没揪着失约不放，松了口气：“流了鼻血，发了高热——可能是天太热了吧。”

李怀玉快步走近宋端，伸手去摸他的脉。药师是不应当把脉门随便给人摸的，宋端这个西贝货没有意识，只觉得药香飘过来，一个冷冷的东西碰了他手腕一下，整个过程宛极像去药店偷药被警察叔叔铐住……不禁向后一退。他这一退踩了块石头，差点又栽下去，腕间的冰冷此时蛇一般紧紧锁住他。

“没什么大事，”李怀玉道，“中了毒。”

宋端不怎么意外，可能是大家给他吃的东西里不小心掺了什么，倒也是见怪不怪了：“什么毒？”

“我的毒。”

宋端心中吐槽这什么台词啊这像什么心跳很快我的爱一样的台词是怎么回事啊！

他正胡思乱想，感受到鼻血更加波涛汹涌，眼前出现黑红的斑块。

宋端：“……？”

李怀玉迅速点了他几处穴位，再慢慢让他坐下。宋端的手无力地垂下，露出因刚才动作蹭得满脸都是的血迹。

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呼吸声很轻。李怀玉看着他的脸，下意识轻轻蹭了一下他脸上未干的血，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

宋端道：“怎么个事？好像见着我太奶了。”

李怀玉道：“昨天碰到的时候你中了我身上的毒。”

宋端想起来昨天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一起来起猛头晕目眩扑向主角受，主角受下意识扶了他一下，旋即就把他甩在地上。他能感受出方冼竹有洁癖，每次来不愿意坐着，提个小花篮还要拿帕子挡挡。所以心里算不上很介意，好吧，还是有点介意的！

他宋端和“方冼竹”昨日只是隔着衣服碰一下就倒了，今天岂不是要驾鹤归西。

说起来梅亭和方冼竹【哔——】了又【哔——】那么多次，怎么梅亭抗毒很好吗？！

李怀玉送开他的手腕，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吃了。”

宋端接过，倒出一粒吞了。

“不怕我杀你？”

宋端抹了把鼻血：“你不已经下毒了，以毒攻毒好了。”

方冼竹似乎觉得他的鬼样子很好笑，抿嘴轻轻笑了一声，如天光之下繁樱初绽，又透着早露的冷意：“我的花呢。你给忘了？”

宋端支支吾吾道：“没有……给你的花我带来了，不过已经有点枯了，我没拿进来。”

“拿来。”

宋端气若游丝：“让我缓缓。不如去自己去……”

药师一个眼神令他噤了声。

林子里全黑了，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身上逐渐有了力气后，宋端一溜烟从林子外拿了花篮递给青衣白发的药师，后者没什么表情如往日一般地接过。

李怀玉拿了花没有走，他没有走，宋端也就没走。两厢无言，林中光尽数被黑暗吞没，只有李怀玉的白发还闪着光。

宋端道：“对不起。”

李怀玉一愣道：“什么？”

宋端道：“我失约了，对不起。”

李怀玉道：“这没什么。”

宋端眨眨眼：“哦，那我回去看书了。”

李怀玉道：“……慢着。”

“药师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你为何留在药师谷？”

宋端确实没有，他也不清楚原主有什么理由。于是他思量一二，答道：“我还没有报您的恩。”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宋端所说的送花的理由。

李怀玉没再说什么，他垂下眼睛，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你是何时见过我，我又是怎么救你的？”

他说的事情宋端手上的剧情自然没有详细提过，只好含糊道：“应该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李怀玉思索道，他先前以为宋端是认错人了，可是错认，他又能被错认成谁呢，谷内应当没有什么人和他相像。他心中升起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药师道：“手伸出来。”

宋端道：“什么？”

“看你余毒未清，取点血回去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