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沈秋千真没睡着,不过高兴归高兴,只要一天还没入职,她就不敢掉以轻心。
麦芽镇离皇城外的户部衙门最快也要大半天的脚程,这么关键的日子可不能迟到。于是第二日,她便干脆进了城,住进了距离户部不远的一家旅店里。
到了第三天,她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裙,赶在辰时之前,便来到了户部衙门外。
高悬的匾额,威严的石狮,紧闭的朱红大门,无不彰显着国家财政中枢的庄重与权力。
这场景她只在课本上那些并不清晰的图片里见过。
不多时,一个小吏从里面出来,问明身份后便将她引进门。
初到一个陌生地方,还是官府重地,换其他平民百姓,估计多少有点害怕,但沈秋千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丝毫不害怕,反倒觉得很刺激。
这里面可比她想象得大多了。
左曹,右曹,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每一个路过的标牌。
透过一扇扇半掩着的门,能看到里面的人或伏案沉思,或低声商议,忙碌却井然有序。
他们穿过重重回廊,七拐八绕后,小吏终于在一间偏僻的值房停下脚步。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赫大人稍后便到。”
沈秋千在里面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有人过来。
她坐得屁股痛,站起来扭了扭腰,打算到门外走廊里透透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一手抱着本册子,一手用袖口捂着脸,呜呜咽咽着跑进来,“啪”地一声关上门后,便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沈秋千有些尴尬。
这值房平日大概少人进出,这少年估计也没想到今日竟会有人来访,一不小心被自己这个外人撞个正着。
“你怎么了?”沈秋千上前问道。
少年吓了一跳,猛地向后一躲。
泪眼朦胧中认出面前竟是个陌生女子,连鼻涕都顾不上擦,拿起脚边那册子便要跑。
慌不择路中,他一不小心撞到了门上,手上的册子掉下来,恰好落在沈秋千的脚边。
沈秋千弯下腰,将册子捡了起来,只见那封面上用小楷写着《太平县永昌二十三年钱粮出入简明册》。
少年站起来,抽噎着伸手:“还给我。”
沈秋千这才看清他那张稚嫩的脸,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
她一脸嫌弃道:“先给你那鼻涕擦擦。”
少年竟听话地用袖口在鼻子下蹭了蹭。
“这里不是户部吗?进来的应该都是进士,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进来的?”
少年看着沈秋千,大约是觉得她面相温柔,不像是坏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哽咽着开了口。
“每年快到年底的时候,户部需要整理来自各地的海量账本和文书,因此朝廷会提前招一批胥吏,培训过后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要是表现好,将来甚至还可能被留用。”
他顿了顿道:“我家里穷,好不容易通过选拔被招进来,我想留下来!可是……”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好玩,沈秋千忍不住想逗逗他:“可是什么?说出来我就把账本还给你。”
少年眼里原本的光瞬间熄灭:“可是我进来才发现,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我什么都学不会,只会给人添麻烦……”
说完,少年将师傅昨晚留给他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沈秋千听罢,会心一笑,这题说难倒也不难,无非是关于古代算经里的“四柱结算法”的一些基本运用罢了。但凡翻过《基础会计》前三章,这些都手到擒来。
她笑吟吟道:“别的东西我不懂,这个我倒是可以教教你。这样吧,我先教你一点,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你把今天早上糊弄过去。”
“真的?!”少年仿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瞬间有了光。
“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沈秋千冲他眨眨眼。
“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也没什么,”沈秋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跟你打听打听,在这里工作的话月钱有多少?是按月发还是按季发?”
她想先打探打探,好在心里有个底。
少年果然老实交代:“我才刚来没多久,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是月钱五两。”
沈秋千露出喜色,不愧是财政部,还真不少!
怕自己这副没见识的样子遭人鄙夷,她轻咳两声,收起不小心咧开的嘴角。
“那这里旬休是几日?平时活儿多不多,要不要加班?”
“旬休一日,不过我听师傅说过,接近年关的时候,或者当年有大规模的人口清查,赋税调整,抑或是赶上重要工程庆典,几个月都难得休一回。”
什么?古代也这么卷吗?沈秋千心里一凉。
少年困惑地看着沈秋千:“不过,你说的加班是什么意思?”
“就是过了下值时辰还在干活,”沈秋千又问道,“加班的话,有没有餐食补贴或者额外的工钱?”
少年挠挠头:“那倒没听说过……”
沈秋千沉默了。
旬休才一日,也就是月休三天,别说双休了,连单休都做不到。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个薪资,比外面好太多,大不了闲时多请几天假呗。
她肚子里还有一堆想问的,比如福利,比如除了工资还有没有额外的,譬如五险一金,年休假,高温补贴,车补房补通讯补,逢年过节有没有慰问大礼包,或者购物卡之类……
虽然知道自己也就只能打个杂,跟编内待遇相差甚远,但她还是不死心,万一呢?
少年渐渐答不上来了,沈秋千看他为难的表情,心里已有了数。
这结果,算是差强人意吧!
直到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她,沈秋千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做。
她大致翻了翻册子上的内容,关于“四柱结算法”,她只记得上课的时候老师曾经提过一嘴,大致是说其实并不好用。
比如这本帐里,其中的“新收”和“开除”过于笼统,“开除”里既有“官员俸禄”,也有“工程开支”,混在一起,无法进行有效的成本分析和预算控制。
相比之下,现代会计中的“借贷”可就简单多了,一笔分录,同时清晰地记录了钱的来源和形态,整个业务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她灵机一动,何不干脆将这个方法教给他,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派上点用场呢?再不济,也可以作为学习“四柱结算法”的阶梯,理解起来也简单多了。
她拿来纸和笔,一步一步从头教起,起初少年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完沈秋千的耐心讲解之后,忽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
转眼已到巳时,少年感激地走出廊外,向沈秋千挥手告别:“秋千姐,以后在这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找我!”
沈秋千笑着跟他道别。
门重新被关上,她摸了摸已有些瘪下去的肚子,暗自埋怨,这人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因为太忙,把自己给忘了吧?
她正准备出门再找个人问问,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赫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他一身绯色官袍,倒是衬得他身姿挺拔,跟之前他在病床上的憔悴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帅是帅的,可惜是个面瘫。
沈秋千立马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赫大人,早啊!”
“早。”赫琅淡淡道。
说完便对旁后一个主事模样的人吩咐:“带她去丙字库房,将去年各州郡的盐税账册整理出来,此事紧急,务必于今日之内核对清楚。”
沈秋千愣住了。
这就……直接上岗了?没有入职培训?没有老员工带教?甚至连杯欢迎茶都没有?
她忍不住开口:“大人,这……第一天,不是应该先熟悉一下环境、流程,认识一下同僚吗?至少也该有位前辈带我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吧?”
“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有没有吃的,我早上起来太早了,有点饿……”
正说着,忽然瞟见后面的小吏在不远处朝她比划,不停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赶紧闭嘴,知道自己有些失言。
“这里是户部,不是让你来品茶论道的雅舍。朝廷俸禄,养的是为国分忧的能臣干将,不是闲人。”赫琅语气冷淡,眉间明显有些不悦。
说完,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脸色发白的沈秋千身上,语气漠然:“你既不情愿,那就另谋高就吧!吴主事——”
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位姓吴的主事应声上前,给沈秋千引路:“走吧,去拿银子……”
沈秋千:“……”
她僵在原地,既委屈又尴尬,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发那么大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默默趿拉着步子跟在吴主事后面,梦想破灭,她的腿像灌铅一样沉重。
等走远了,这位吴主事才好心提醒:“听说赫大人早上在朝堂之上因为公务又跟人闹了点不痛快,你呀,真是撞大运了……”
沈秋千默默拿起桌上的装着十辆银子的包裹,心里像却是被塞了一团冰块,一时又冷又堵。心里哀叹道,真是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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