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琅重新坐回案前,心里颇有些不宁静。
这次为了查江南那桩盐官贪腐案,他不惜以身犯险,险些丢掉性命,回来才不过数日,又被御史台上奏弹劾了六七次。虽然还不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但显然对面已经等不及了。
好在贪腐案终于有了些眉目,只要再等待几天,等江南那边的人将最关键的人证和证物一并带回,他有这个信心,不日即可破案。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些。
吴主事敲门进来,赫琅问道:“你来得正好,刚才外面吵吵嚷嚷的,发生了何事?”
“赫大人忘了,今日是一月一度的经典讲习,大家在一起学习交流,难免会激动些,压不住声调。”
户部各司设有"老吏"指导新人,尤其在算学、文书处理方面实行"以老带新"的培养模式,确保专业技能能够传承下去。
新报到的年轻官员刚刚上任,工作热情都高涨得很,连枯燥的讲习也不例外。
赫琅来了兴致:“走,去看看。”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今日老先生讲解的是《赋役全书》。这部典籍内容艰深,也很枯燥。
要是换在普通学堂讲授,估计孩子们会听得昏昏入睡,但这底下坐的都是已经通过层层选拔的人中翘楚,是未来朝廷的中坚力量,所以都听得津津有味。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意外看到窗户边站了个穿着朴素的少年。他趴在窗子上一动不动,耳朵竖着,听得似乎比里面的人还要认真。
连赫琅走到他面前了都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偷听?”
少年一看是赫大人,吓得魂都快没了,立刻跪下,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是新、新来的……现在跟刘令史后面学算学……”
吴主事上前确认:“是刘令史的学徒没错。”
又责备道:“你不跟在刘令史后面,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畏畏缩缩,不敢答话。
赫琅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倒是好学,进去和他们一起听吧。”
少年如蒙大赦,立刻谢过赫琅,转身一溜烟钻进了后面的小门。
一张纸片从他的袖口处滑出,落到墙角边,赫琅从吴主事手里接过,看着那一纸看似胡描乱画,细看却乱中有序的字符,渐渐眯起了眼睛。
沈秋千漫无目的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游荡。
刚才发生的一切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将她穿越以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对未来的期盼,浇了个透心凉。
她摸摸胸口的金叶子,好在这位赫大人还算有良心,没因为开罪他就把金叶子收回去,还又贴补她十两银子。
这些金银加起来,足够她躺平很长一段时间了,甚至可以租个稍微好点的小院子。
但未来又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去市场摆摊,或者想办法开个小店?卖点什么?胭脂水粉?甜品小吃?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饿了,路边有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面摊,她坐下点了碗阳春面,还不过瘾,又拿了个烧饼。
五脏庙好久没被这样厚待过,她舒服地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唤来店小二:“结账!”
太阳已经在头顶,再不往回赶,恐怕就要走夜路了。
她不敢耽搁,起身准备离开,忽听人在背后喊道:“沈姑娘!沈姑娘!”
声音大得吓人一跳,沈秋千错愕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劲装、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朝她这边走过来。
沈秋千觉得此人面熟,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赫大人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走到她面前,恭敬道:“沈姑娘,请留步。”
“有什么事吗?”沈秋千下意识捂了捂怀中的钱袋子。
“在下韩青,赫连大人麾下侍卫。”韩青抱拳一礼,笑道,“大人命我来寻姑娘,请姑娘再回户部一趟。”
沈秋千心头一紧,将袖中的金叶子捏得更紧。
不是都黄了吗?还来找她做什么?这人该不会是真后悔了吧?
“那个……赫大人……还有何吩咐?”
见对方似乎很紧张,韩青忙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还请姑娘随我移步户部详谈。”
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为了金叶子而来,沈秋千心道,堂堂户部官员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她顿时松了口气,三步并两步便跟上了韩青的脚步。
再次踏入户部,韩青却没有把她往偏僻的值房引,反而越往前走人越多。
走到一扇门前,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声,韩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她迟疑片刻,心里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惴惴地推开门,里面的情景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这是个约莫有两个会议室大小的房间,不光是大,最重要的,是里面竟坐满了人。
她刚一进去,里面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她这边聚来。
“进来吧。”
说话的是赫琅,此刻正坐在讲台旁的位置,面对着众人,旁边则是一位老者,两人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卷宗。
她目光下意识往左边瞥了一眼,见赫琅面前摆着一张粗纸——
是刚才自己给那哭鼻子少年分析账册时,写满会计分录的那张稿纸!
沈秋千顿时明白赫琅为什么要召自己回来了。
“倘若不拿出点真才实学,仅以你与本官私人关系就让你进来,恐不能服众。你既说自己有几分真才实学,这样,这里有一道测试,如若你能当场解出,本官便破格录用你,大家也心服口服,本官既没有徇私之嫌,你也得偿所愿。”
一听到有热闹可看,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窃窃私语声顿时不绝于耳。
沈秋千心道,果然好奇心人皆而有之,八卦也不分朝代。
但她敢毛遂自荐,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且不说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单说她当初考进国企的时候,那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准备了很久才从一众关系户中杀出重围,一点不比古代的科举轻松。
话虽如此,但要是真在在这么多人面前没答出来,那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她有些紧张,但还是点头:“好。”
赫琅将那份卷宗递到沈秋千面前,沈秋千刚要伸手去接,赫琅却又收了回去:“当然,毕竟是考核,肯定是有些难度的,你现在若是想退出,还来得及。”
“我可以!”沈秋千干脆利落道。
“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找出里面的问题。”
沈秋千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翻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复杂的钱粮往来。
她没有立刻开始计算,而是快速地将整本账册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心中便已了然。这依旧是传统的单式流水记账法,收支混杂,项目不清,看似繁杂,但对于学过现代会计的她来说,并不算难。
至于问题么,这种记账方式本身,就充满了容易藏污纳垢的“问题”。
书案上有备用的笔墨和空白的纸张。她也不客气,直接将账册摊开,拿起硬毫笔,蘸了墨,直接在那份账册的空白处,开始快速书写、勾画。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和符号,迅速地将混乱的流水账,按照“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算法框架,进行重新归类整理,并运用了复式记账的借贷平衡思想来验证数据的勾稽关系。
整个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沈秋千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的状态中,一边写,一边低声嘀咕:“这里不对,采买军械的支出和仓库入库数量对不上,差额去了哪里?……还有,这一笔州府的税款,为什么分两次入库,时间间隔这么久,中间的空档期利息谁吃了?……还有这个,赈灾款项的发放记录模糊,经手人层级过多,损耗率高得离谱……”
一炷香的时间刚到,众人好奇地盯着沈秋千,有的期待,有的则是等着看笑话。
沈秋千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她指着自己用朱砂笔重新整理和标注的几处关键问题,语气带着工作时特有的干练:“回禀大人,问题主要出在这几处。其中这笔‘漕运损耗’,远超常例三成以上,而且与同期仓库存储记录无法对应,大概率是被人做了手脚,中饱私囊了。”
老者率先过来查看,只见账册的空白处,布满了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表格和箭头。
他一边听沈秋千讲解,一边眯起眼睛一一查看沈秋千用笔勾过的地方。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账目,在她的笔下,被清晰地分门别类,收入、支出、结余,竟一目了然。
老者忍不住点头:“这方法……竟如此精妙……”
下面一片哗然,若不是上面还有赫琅坐镇,恐怕都要忍不住过来围观。
赫琅目光审视着沈秋千,沈秋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大人?”
“这些方法,都是谁教你的?”
沈秋千暗道不好,光顾着炫技,忘了藏拙了。
她含糊道:“是……是小女子家传的一些数算技巧,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帕乔利先生,您的研究成果我先笑纳了。
赫琅没有继续追问,老者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也只是略微凝眉,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威严,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从明日起,你便来户部应卯。暂定为书吏,具体职司由刘令史传达。至于月钱,按从九品流外官的份额发放。”
沈秋千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她成功了!她终于,凭借自己的硬核专业技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重新端上了“铁饭碗”!
“多谢大人!”她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下去吧,得空练一练字,你的毛笔字写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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