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沈府时,沈卫檀拦住许士程和陆江离的去路,讲明他翌日一早要出趟长安城,希望许士程能来府门送他。
可他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江离。
陆江离垂眉搭眼,倏然记起许士程和自己讲过的他。时至今日,她忘了许多事情,却记得许士程对他的评价,不爱求人。
当时,她鬼使神差问了许士程沈卫檀的生辰八字。许士程告述她一个日子,让她笃定这样性格的他是狮子座。
许士程顺路送陆江离回家时,陆江离微微抬眼对他说:“他好不容易开一次口,我明日也来送他。”
碍于邀请,陆江离与许士程见面后,特意晚到了一盏茶的时辰。
看见她沈卫檀才有了要动弹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来的不巧,停步望他。
许士程牵线搭桥,上前和陆江离解释了半天。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很在意他的行动轨迹。
“上来。”忽见沈卫檀朝陆江离伸出手,陆江离则用余光瞥了许士程一眼,见他毫无诧异之色,隐约觉得此事有诈。
她脑中只存着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奈何她武功不佳,终究被人抓了回来,上马车前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出行配置。
这一次,她佩戴了荷包。
不过许士程说他此番出行是所为何事来着。
问询的话涌到嘴边,另一辆马车的车帘迎风吹起,她透过霜色的布帘看见几个金丝楠木箱子。
行,知道了。
“他的东西居然值得大人亲自来送……”陆江离坐下,柔声说道,第一次问起他政事,她心中多少有些担忧。
沈卫檀端坐着,慢慢闭上眼,“与他说明白最好。”
陆江离知晓他不是在回应自己的问题,更可能的是与自己对话,于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轻轻撩开马车帘,耳边又响起沈卫檀的说话声,他告述她说——亲自给张兹送东西的原因是物件昂贵怕丢。
至此,漫谈结束。
沈卫檀不爱说话,陆江离更觉得从长安城向城外的路程格外遥远,沉闷的片刻也忧郁得厉害。
约莫行了百米的路程,她清清嗓子,沈卫檀掀起眼皮看她。
“你睡着了?”陆江离挪了挪身子,双手撑在座上微仰着头看他,接着打趣道:“你若是实在无聊的话,可以找点儿什么来消遣一下。”
沈卫檀嘴角微微上扬,不过随后这笑便淡了下去。
陆江离以为沈卫檀不在意自己的话,坐直身体眺望外景,那边的人瞭了她一眼。
“那我就给你跳个手势舞吧。”她晃着衣袖说。
“手势舞?”沈卫檀一字一顿道,陆江离眨眼凑到他面前,他微微挑眉看她一眼,才缓缓说:“我从未听说过。”
总算能在他面前炫耀一番,陆江离仿佛被人打开了任督二脉,表情竟也变得激动起来。
“你看好了。”她坐直身子,从角落里平挪到沈卫檀左前方的位置上,沈卫檀果真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陆江离想让沈卫檀伸手比个相框,又担心他将自己丢出马车,尴尬地朝他笑笑,接着哼歌为自己的动作配乐。
考虑到古今文化差异,陆江离哼的歌曲是一首汉乐府民歌;同时,她借想动作的时间调整了不甚通顺的词句。
她的手势舞这边刚停下,马车忽然剧烈地颠了一下。
陆江离往座位中间的位置上倒,沈卫檀忙说了句“小心”,一片混乱中,二人默契地抓住了各自马车窗的窗框。
沈卫檀眼盯着摇曳的草丛,手向后伸以扶陆江离下马车。
在陆江离眼里,此男又在算计,而只有沈卫檀知晓,他心里的要紧事压根不是什么阴谋,而是她的手势舞。
她究竟是在跳手势舞还是在做法?沈卫檀仔细想。
陆江离扭身凑到他眼前,沈卫檀额间的发丝被风吹起,后来才开口说道:“你方才的舞,跳的甚好。”
“……”
现在不是夸人的时候,沈卫檀你个呆子。
一向平坦的驿路绊住了来人,沈卫檀也觉得奇怪,他的第一反应是——年景多雨,此路可曾有专人修缮过。而慢他两步出马车的陆江离出了半身冷汗,直觉告诉她这是见鬼了。
从马车上跳下来时,陆江离嘴上不饶沈卫檀说:“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坦途啊,倒也不过如此。”
沈卫檀尴尬地笑了笑,不回应她的话,而是转身查看车轮被迫停下的位置,陆江离跟在他身后。
“车轮陷进去了。”她先沈卫檀一步说出结论。
近来多雨。雨水渗入土地里,虽肉眼不可观,但也实实在在的存在地里。无论是昨日探路还是道听途说,此路绝非坦途。由此可见,一向精明的沈大人落入了大自然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陆江离伸手抓了一把车轮周边的土,只觉其干湿参半,但干燥度绝对大于湿润度,似乎不至于被马车压塌。
不会是……有人下套吧……
分析到此,陆江离不寒而栗,悄悄用余光打量了沈卫檀一眼,见他专心致志,预备先行跑路。
“对不住了。”她率先站起身,对上沈卫檀目光的一刻行了个礼。
沈卫檀:“……”
她摆了摆手,示意沈卫檀将手拿远一些,以防她上马车时主体前倾,压到他的手。
沈卫檀果然将手拿开,在她几乎要进去的前一秒,缓缓开口道:“下面有东西。”
闻言,陆江离果断退身,蹲在他身边查看起来。”
将那土下的瓦瓮取出来,主要靠了二人的眼疾手快。
……
瓦瓮破旧,里面装着粉末状的东西,惹得她二人诧异不已。
如今月黑风高,陆江离所见的万物依旧清晰。
“东西不清楚,不过这样的质地,似乎不像细盐这么简单啊。”陆江离伸手捻了把沈卫檀手心的粉灰,分析道。
沈卫檀应了她一声,接着皱着眉头说:“我倒觉得这里面装的是骨灰。”
骨灰?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存着这一罐骨灰呢?
“等等,武唐也有骨灰这种东西吗?”她扪心自问。
陆江离心里直犯嘀咕,起身往沈卫檀处靠近,在他身旁说:“你拿来给我看看”。
沈卫檀见她双手贴合,形成捧状,才将手上的骨灰漏在了她手上。
陆江离感受到手心一片细腻冰凉。不过仔细想想,其实除了骨灰,寒夜里的砂土捧在手上总是这样的。
陆江离自言:“不知道。”
即便这陶瓮中装的真是骨灰,她也无心找寻这骨灰的主人,毕竟此人的骨灰存在此地,多半因为其身份寻常。
“快藏起来,有人来了。”起身时陆江离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循声向西望,随后微微弓身走到一处近路的草丛。
沈卫檀慢她半步,最后停在她身侧。
“吁——”路上不知是谁率先勒了马。
打头的人身着金色甲胄,手上高举着火把,照亮半丈天地,而他身后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竟将这片本就少光的林子妨碍得更阴。
陆江离和沈卫檀并肩藏在一处高起的草丛里,各自留出一双眼睛的空隙往外瞭望。
队伍里的这些人的腰间都佩戴着腰牌,一如陆江离从沈卫檀那里得来的出入沈府的令牌,可是她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思量着——他们会不会是皇宫中的人?
怎么叫的来着……对,是叫官兵。
他们会是来抓人的吗?
陆江离总觉得一直有双眼睛瞄着自己,身侧发凉,果断用余光看沈卫檀。而他正一脸严肃的望着队伍,无半分越界之意。
想到此处,她才勉强对他放下戒备心,可惜那队伍已经向东走远了,视线里徒留下一个张牙舞爪的马尾。
真马尾。
陆江离跺脚以缓解酥麻之感,待空气总归陷入一片死寂,她拍拍沈卫檀的肩头,“他们是什么人?官兵?不是来抓我的吧?”
“没看清楚。”沈卫檀理直气壮地说道,陆江离徒然扭头盯着他看。
他猜陆江离不会相信,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真的没看清楚。”
看来有夜盲症,沈卫檀弱点加一,陆江离暗戳戳想。
不对,现在不是嘲笑他的时候,万一他将我丢在这荒郊野岭的怎么办?!
“那个什么——”陆江离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腰际,“善心大发”道:“你平日里不能挑食,尤其要多吃些胡萝卜和木耳。”
话毕,她有些后悔,倒不是因为主动说了这种话,而是因为她压根不知晓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这两种蔬菜。
沈卫檀垂眸看她,眼中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也许他真的从未听说过这两种蔬菜,只觉得可笑。
不过……总该会有的吧。
退一万步讲,他没听说过又能如何呢,他所知道的,可远比她多。
陆江离闷哼一声,直勾勾地盯上沈卫檀的眼睛,口中无意识的说道:“你笑什么?”
沈卫檀闻言敛了神情,缓缓移开眼、仰起头,“能从陆小姐口中学到东西,沈某自然是高兴。”
这听来是一句夸奖,落到陆江离耳中却有了另外一种意味。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她陆江离往常没个正形。
“切……”她嘟囔道。
世界静了一分钟。
“喂,沈卫檀。他是不是送过你什么东西?”沈卫檀听见陆江离这样说。她虽然没有点明这代词下的人名,沈卫檀却偏偏知道她所指何人。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许士程也没有送过你一种可以窃听我心中所想的东西,像她那蒙尘许久的鲛人泪。
周遭风起,陆江离看见沈卫檀往马车处走了几步,附身查看那卡在洞里的马车轮说:“没送过。”
陆江离接上他的话头,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所谓何人,沈卫檀轻蔑地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猜到的。不过看你的反应……我应该是猜对了?”
她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但仍不愿意相信他如此了解自己,回怼他说:“不对,你猜错了。”
沈卫檀怔忡地回眸望着她,眼见她越走越近,面容也越发清晰。
“对了,我要去那边找找车夫——”她尾音延长,弯腰用手摸了摸轮轴的上缘,“我们三人合力,定然能将它抬出来。”
“再往前走就是乱葬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沈卫檀双手交叠,陆江离果然停步、表情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回到他身边的。
车夫解手仍未归,陆江离眼巴巴地环顾四周,内心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现在怎么办?此路恐怕有埋伏。”她压低声音说道,沈卫檀往她的位置靠了靠,接着用手向下扯马车帘。
“你害怕吗?”沈卫檀悄悄瞄了眼黑漆漆的灌木,看着她的眼睛说。而此时,陆江离也正忐忑不安地摸着裙角。
陆江离被他的话问住,呆呆地盯了他半天,眉目一转清晰地回应他,“我不怕。”
月光掠过沈卫檀的肩头、照在前倾的马车之中,陆江离背靠着马车,如今只能看见沈卫檀的侧脸。
她伸手去抓高出她一头的旁侧的马车帘,却听见他哼笑了一声。
……
“你笑什么——我真的不怕。”陆江离皱紧眉头,身体却不自觉朝他靠近。
今日情况复杂,沈卫檀不说话,却再顾不上男女礼数,主动往她身边挪了挪。
看来似乎是要保护她。
“小心脚下,”沈卫檀沉声道,接着顺陆江离的目光看向她脚下的树枝,“你听这风声。”
下一刻,她耳畔风声加紧,于是用手臂挡在眼前。可是疾风始终没与她撞上照面,沈卫檀屏障般挡在她身前。
有人替她挡风,陆江离自然能感受出来,心中的第一反应既是感动又是欣慰。
她脑中回旋着一个现代成语——靠山吃山。
简而言之便是,虽然二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但真要“追究”起来,也总有他挺身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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