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初遇于天地初开的混沌时期,那时的她还不叫鹿爻。
北州的云梦泽,虽生在地界,却不染凡尘,景致之美比仙境还胜出几分。
在氤氲环生的水面上,精静谧的树林中,隐约传来鸟雀的鸣叫,还有猛禽的呕哑嘶吼。清风甘甜,融合了浆果的香气,水波荡漾的中央立着直通天际的大树,垂下长长粗糙的枝条,一半浸在水里,一半裸露在云雾里。
她生得很好看——至少当时玉凌空是这么觉得的。
少女静静地坐在大树伸出的半截枝桠上,白皙的小腿浸在水里,面容上的神色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是不易察觉的落寞。
而在半柱香前,玉凌空拒绝了巫山神女的求爱。
“我不愿意。”玉凌空说。
旁人笑着打趣,说巫山神女是天地间最曼妙纤柔的存在。神在开天辟地的时候,手持的那把利斧开山辟林。桃林千里,万物有灵,露珠滚滚,溅落到龟裂的土地上的刹那,便生成了比桃花还粉嫩的少女。扶风弱柳,风流一绝。
她生于巫山,守于巫山。
这样活在传说中的妙人儿,你怎么会忍心拒绝了?
玉凌空从云端跃下了九重天,云雾湮没他的身影。
上面的那人远远听见凤凰自傲的冷哼:“他们说让我娶就娶,我就不,偏不让他们如意!”
实际上,他根本不理解何为夫妻缔结。天上地下,春光正妙,为何一定要娶妻。
玉凌空不喜欢神女看他的眼神,阴沉而淡泊,让他感觉到无比失望。
他化作凤凰的真身,从云际中破空而出,洁白的羽毛,染着赤金的浮光,金瞳金喙,长空中迸发的一声嘹亮的鸣叫,使俯视下的万物都为之战栗,飞禽走兽敬畏其威严。他翱翔于瀚海之上,路过于峭壁之上,他不知道飞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后会在哪里降落。
玉凌空只是这般肆意地飞,双翼带动的飓风从四面八方汇聚又散开,在半空中久久盘旋。直到他看到了一片笼罩着浅薄雨雾的巨大沼泽——这沼泽上布满了葱翠绿树,不靠山不背水,在大陆的一角静静沉睡。
那人侧身坐在长在沼泽地上的古树枝桠上,怀里抱着一支丑陋狰狞的苦竹笛子。
玉凌空敛了身形,穿过葱郁的树叶丛,翩然落地。
迟到的风袭卷沼泽上空,少女怀里的笛子飞了出去,迅速落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失了踪迹。
她抬眸,看见眼前金光还未褪去的少年,不禁有点入神。
她是这片土地孕育的生灵,从她生有灵识的那一刻,便于此地扎根,成了一方守护神。
化作人形的那一日起,她拥有了无休无止的生命,所以便有了日复一日的枯燥。
“你是一只鹿?”玉凌空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沼泽地水面上倒映的少女。
她回神,木讷地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玉凌空又问。
她有点忧伤地看了看脚底地水潭,之前她还有这支笛子作伴,可如今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玉凌空皱了皱眉,水固然清澈,底下的淤泥却是肮脏的,沉进泥里的东西,谁还会稀罕。
“你是……还不会说话?”玉凌空见人不说话,便耐心了问。
少女也学着他轻轻皱眉,抬手指着水潭,简单道:“我的笛子。”
玉凌空习惯性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自己的其他指关节,什么都算不出来,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个家伙的命格,无迹可寻。
“你叫什么名字?”玉凌空不甘心地问,九州之上不会有人不认识他,可这女孩看上去,貌似真的不认识自己,凤凰的傲气平白无故被人消磨了去,这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少女轻轻眨了下眸子,乖巧得令人心疼。
她轻声道:“尧鹿。”
这人的一双眸子生得极其干净,不愧是这片水土滋润养出的生灵,虽不似天上的仙子神女,但出挑脱尘,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玉凌空微微挑眉:“云梦泽的守护神?”
少女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守护神。
她确实干着守护神的活儿,在北州云梦泽,为生灵祈运,驱逐猛禽。
“我把你的笛子搞丢了,我没得赔你的物什,我把我自己赔给你,怎么样?”玉凌空背着手,悬着身凑近了枝桠上坐着的尧鹿。
“那你会经常来陪我吗?”尧鹿的表情有点期待,漆黑的眸子映着点点亮光,虽然丢了笛子,但貌似莫名捡了个大便宜。
“你要是喜欢,我便会。”玉凌空难得露出这种纯粹舒展的神情。
“你也很孤独吗?”玉凌空又问。
这个问题像是沉疴旧疾,玉凌空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现在,他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为难别人,以达到自我慰藉的目的。
“什么是孤独?”尧鹿问。
“就是……一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参悟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玉凌空也难以具体地形容这种滋味,但以普通人来看,大概便是这样了吧。
“比如我,一个人住在金玉琉璃顶的九重天金殿,那里除了满眼的白色冰雪,什么也看不到。无数雪山的山脊绵延,形成万仞冰脊,传说那是象征俗世气运的龙脊。”
“我住的神殿终年无人,我一个人在那里。很多年过去,那里还是安安静静的——有时我真的会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尧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即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那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尧鹿问道。
玉凌空惊奇地睁大了眼:“什么?”
尧鹿真心以为他没听清楚,便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玉凌空突然又不觉得好笑了,他原本不是这样想的,路过一个荒芜蛮夷之地,碰着一个长得颇随他心意的野鹿,而且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娇憨得很,还好似隔绝世事,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让人无法继续试探,也让人无法筑起壁垒加以提防。
“我家离这里很近的……”尧鹿笨拙地比划不远处的丛林深处。
“既然这样,那我们缔结契约好不好?”玉凌空脚尖点地,落到了女孩身前的枝干上。
他从乾坤袖里摸出一样东西,夫诸定睛一看,竟是一柄通体细腻温润的玉髓笛子,尾部微瑕,留在洁白的笛尾像是点上的三两点墨迹。
“我会来找你的,这支玉髓笛子是我刚睁开眼时,不周山的神尊赐予我的,它曾伴随我无数个日夜,此刻我想让它暂时代替我留在你的身边。”玉凌空将笛子双手捧上,递送给眼前这个一脸茫然的少女。
“那我的笛子归你,你归我。”
这笛子像是一把锁,也像是一根红线,将两个世界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当时的尧鹿兴许是被这支笛子忽悠住了——可能是因为她刚刚丢了那支苦竹笛子心疼得紧,现在又突然有人能赠予他更好的,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十分貌美,美人应该是不会骗人的吧……
“好。”她点头道。
玉凌空鬼使神差跟着尧鹿,在沼泽地里兜兜转转,这林子确实茂密,层层遮掩的绿叶,挡住了大片的阳光,泥泞的土地潮湿不堪,空气里出了浆果的酸甜香气,还有**的腥味儿。
丛林中穿梭着尚且年幼的小兽,藤蔓飘摇,在半空里晃荡。
尧鹿从小便是从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固然习惯了所有的风吹草动。
茅草屋破旧,甚至还在雨天漏雨,檐下的回廊积着灰和零散摆着的木柴。
可凤凰不一样,他生来高贵,从小便养于三十三重天之上,住的是金殿,俯首看的是瑰丽如画的万里河山。
玉凌空说得对,孤独的人,只能自己依偎火堆取暖,只能一个人吃饭睡觉,尧鹿现下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孤独……那她呢,她也是一个人的吗?
“那你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你以后也不用孤独了?”尧鹿不确定地问道。
玉凌空突然流露出一抹难过的神色,他试探性地轻抱住了尧鹿,喃喃道:“不会了……我不想一个人了,我很喜欢你,如果可以,我们以后要永远在一起。”
她的那双眼睛,就像是能包容下所有不堪和污秽,让不见天日的绝望从此落地成灰。
那双柔软的,清朗的明眸,将是他坠落一生的开始。
我算不出你的因果,这是不是说明你在我的命数之外?你在我的命数之外,那是不说明,你能拯救我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岁月。
尧鹿睁大了眼睛,下巴抵在他的颈窝,他可真暖和啊,头发也好软,摸起来好舒服,身上也有好闻得不得了的香味儿,这些都是他在云梦泽里从来没见过的。
“我以后还可以给你吹笛子,听了我吹的曲子你就不会难过了。”尧鹿揉了揉玉凌空的背,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幼兽。
玉凌空抿了抿唇,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什么人,此刻突然满心欢喜起来。
他不知道这欢喜,最初是来源于对天道命数的背叛和挣扎,那是深藏于心不敢让人窥取的欢心,还有抵抗命数劫难的大逆不道。
“我叫玉凌空,你且记住,我会是你往后岁月里的良人,云端瀚海,高山流水,我们一起去看。”
一道刺眼的金光浮起,一道金色纹路的禁制没入二人的周身。
“契约不可破,直至天地灭。”
这是凤凰最后的决定,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和承诺。
可凤凰和野鹿,怎么会是良配呢?
九重天上已经炸了锅,凤凰明王拒娶巫山神女,转身却要去下界和一个乡野蛮夷的地生灵欢好。这于地界而言是一段风流韵事,于九重天上而言却是一个丑事。
巫山神女体面地微笑着,可事实上,她手心攥着的帕子都给汗浸湿了。
其他的尊者也开始纷纷下场帮劝:“殿下,您这样做极其不妥当,这会成为九州的笑话,有损天道威严,您必须三思,这并非儿戏。”
玉凌空只是心想,早知道这么多人反对,我就不跟他们说了。
但是如若不说,他自己听不见那么多人的反声,便会觉得这一切没了什么意思——他就是要听那些人的反对声。
尊者们劝无可劝了,便让一旁沉默良久的巫山神女发话。
“殿下。”巫山神女轻声唤道:“您这样做,只会害了那个地生灵的。”
玉凌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和往常一般,不含温度的视线:“我喜欢。”
他们彼此都是这样。在表面维持着得体的往来,实际上却是没有一丝半毫的羁绊。
神女继续道:“您是要渡天劫的万金之躯,难道就要为了一个卑微的地生灵,要降尊去那肮脏野蛮的荒芜之地,这并非明智之举。”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愿意。”玉凌空抚平了袖口,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绣金洁白的长袍,在宽大的衣摆上勾勒出大片华丽精致的彼岸花。
“我确实不会明白,殿下。”神女向他微微欠身,“我并不看好您的任性,这样生出来的反骨,只会让您在痛苦与诅咒中越陷越深,天道即为信仰,您却不愿继续遵守,这已经算得上大逆不道的事,离经叛道,天道中有谁能逃得过天谴?”
玉凌空突然释怀了一般,在殿上朝着神像磕头行礼,然后从容地大步迈出大殿,只留殿上清一色尊者面面相觑。
“那就叫天雷劈死我!”
凤凰展翅翱翔于天际,祭出的法相点亮了整个苍白冰冷的穹顶,那回响的鸣叫声响彻整个云霄。九重天乃至三十三重天,等都能听见。
凤凰法相现世,不周山上百鸟齐贺,三天三夜不愿离开。这是天下的吉兆,却是凤凰他一人的悲剧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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