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开始,B市的天渐渐凉下来了。
操场上的晚风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黏腻,吹在脸上带一点干燥的凉意。树叶还没完全黄,只是边缘浅浅地卷起来。
课表却一点也没“凉”。
必修课、实验课、军训补课、学院讲座、互助中心培训,加在一起,把一周填得严严实实。
周三下午的专业必修,老师在台上讲研究方法,PPT上堆着一页又一页的概念和公式:
“变量控制、信度效度、量表回收率……”
教室里一片记笔记的沙沙声,偶尔混进几声压得很低的哈欠。
沈向榆盯着屏幕,眼睛有点发酸。
前几周他还能跟得很紧,每一个知识点都整理在本子上,按颜色区分重点。
最近这几节课,他开始分心。
不是完全走神,而是那种“脑子像被挂了个延时”的分心。
老师话音刚落,他脑子里才慢半拍地把信息拼好。再慢半拍,才开始想“这个对以后写论文有什么用”。
“期中之后,你们要开始选小课题了。”老师翻到最后一页PPT,“建议大家尽早确定方向。”
“选题先想大概范围,不要一开始就给自己框死。”他顿了顿,“但也别什么都不想。”
“人一旦什么都不想,很容易被推着走。”
讲到这句的时候,前排有人点点头,有人在“备忘录”里飞快打字。
沈向榆把这句话照抄在本子角落,又画了个小小的圈。
“选题。”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课后,辅导员在班级群里转发了一条通知:【请各位同学准备期中小结及初步科研方向想法,下周一前发给我。】
底下一排“收到”。
顾行立刻在宿舍群里嚎:“科研方向是什么东西?我现在的方向只有一个——往床上倒。”
李戚配合:“你可以研究‘大学生如何在高压环境下继续玩手游’。”
“闭嘴。”顾行说,“你们两个心理学院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沈向榆看着聊天框,手指停在屏幕上,没回。
他的微信头像还是那个简单的风景图,看上去很平静。
其实他这段时间的状态,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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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宿舍例行“开会”。
“开会”只是顾行对睡前闲聊的戏称。
熄灯之后,四个人各自在床上躺好,床板吱呀响几声,窗外有风吹过,带动窗帘细细摩擦墙面。
“我妈刚刚又给我打电话。”对面下铺有人开口,“问我期中是不是该冲一波绩点。”
“我爸每天都在问我‘适不适应’,问到我想把‘适应得很好’录成语音循环播放。”顾行说,“你家呢,沈向榆?你爸妈催绩点吗?”
“会问。”沈向榆躺在上铺,手搭在腹部,“不过还好。”
“你们那种重点中学杀出来的,可能已经习惯了。”顾行叹,“我高中的时候老师都挺佛的,现在突然被各种‘绩点’刺激,感觉大脑要炸。”
“你大脑本来就不太稳。”李戚评价。
“滚。”顾行缓了一会儿,突然又伸长了声音,“不过沈向榆你最近——确实有点不太对劲。”
“嗯?”沈向榆随口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太拧自己了。”顾行说,“参加互助中心、当心理委员、还去抢院里的志愿者名额,你一天要扮多少个‘好学生’?”
“我本来就有时间。”沈向榆说,“多参加点活动,以后也有用。”
“你说得跟辅导员一样。”顾行嘀咕,“主要是——”
他顿了一下,像在酝酿词汇。
“主要是你有时候笑得太……标准了。”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宿舍里安静了两秒。
“标准?”沈向榆笑,“怎么标准?”
“就那种,”顾行想了半天,“八颗牙,嘴角上扬,眼睛弯一下,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
“但我总觉得你在一个固定轨道上走。”
“你不笑的时候,特别安静。”他补充,“安静得跟我们第一次群里看你证件照时候那个感觉一样。”
上铺没有回应。
“嘿,我不是说你不好。”顾行连忙解释,“就是……你有时候让我想起我高中时一个同学。”
“他也是这样。”顾行说,“平时都很稳,谁找他聊都能接两句,老师点名他就站起来说得特别好。”
“后来有一次晚自习,我去厕所,正好看见他在洗手台前发呆。”
“我以为他只是困了。”
“结果他突然抬头对镜子笑了一下。”顾行停顿,“和对别人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后他把水关了,挺用力地捶了一下台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不太知道自己是谁。”
寝室里静得只剩下风声。
“……你想太多了。”沈向榆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和、有一点笑意。
“可能我只是习惯了那样笑。”
“也是。”顾行打了个哈欠,语气慢下来,“反正只是我乱想。”
“你要是觉得我说得多余,你可以直接说。”
“没有。”沈向榆说,“谢谢提醒。”
“看吧,小沈同学就是这样。”顾行叹,“又彬彬有礼,又不让人挑出错。”
“好,我闭嘴,晚安。”
“晚安。”李戚接了一句。
寝室 gradually quiet下来。
只有风吹过窗缝的声音,还有楼道里远处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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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两点多,厕所灯下。
白色的日光灯亮得有点刺,瓷砖地面反出一层淡淡的光。
洗手台前没有人。
水龙头被谁没关紧,滴滴答答淌着水,每一滴落在瓷盆里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沈向榆站在洗手台前。
镜子里那个人穿着宿舍统一的短袖,头发有点乱,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只记得是被梦里的某种窒闷感憋醒,睁眼的时候,喉咙干得难受,胸口像被压了块东西。
室友都睡得很死,他翻身下床,摸着手机一路找到厕所。
把水龙头拧紧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
陌生,又熟悉。
他忽然想起顾行晚上说的话——
“八颗牙,嘴角上扬,眼睛弯一下,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
他盯着镜子里的人,慢慢抬起嘴角。
一次。
两次。
第三次,他连眼角的弧度都调整好,让笑纹刚好在眼下浮起来一点,看上去像真的笑了。
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
高中的时候,他学着某个人的样子,把“笑”变成一种随时可以调出的表情。
后来,他干脆把它刻进自己的习惯里,连对着陌生人、对着老师、对着路过的小猫,都能保持那种“温柔版的阳光”。
——效果确实很好。
大家都觉得他“亲切”“有耐心”“脾气好”。
互助中心的老师夸他:“你特别适合做倾听者。”
辅导员说:“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心理委员聊聊,比如沈向榆。”
他用这一套表情和说话方式,赢得了所有“合格”“靠谱”的评价。
可是现在,在亮得过分的洗手间灯光下,他突然发现——
这一整套东西,好像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笑,眼睛弯起来,嘴角上扬,表情标准得像教学视频。
但那笑意里——空空荡荡。
没有真的开心,没有真的好笑。
只有对“效果”的熟悉,对“应该这样”的熟悉。
就像背了一篇演讲稿,背到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到那张脸开始变形。
像水面被风吹皱,所有线条都在轻微抖动。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胸口那块堵着的东西一点一点往上顶,顶到喉咙那一截,变成一股闷得发痛的冲动。
——突然很想把什么东西砸开。
手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先动。
“砰”地一声。
是拳头撞上瓷砖的钝响。
洗手台颤了一下,水从排水口溅出来几滴,打在他手背上。
剧烈的疼痛顺着指节往上窜,刺激得他眼前一黑。
沈向榆低头,喘了一口气。
疼痛来得太真实,真实到让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起码这一刻,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在痛”。
不是别人教出来的,不是模仿来的。
是他自己的疼。
他缓了很久,才抬起头。
镜子里那张脸不再笑了。
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薄薄一层水光。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像是一下子看到了一直被自己藏起来的怪物。
平时他把这个怪物关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用“阳光”“温柔”“会倾听”这些标签一层一层往上盖。
可是今晚,怪物从缝隙里漏了一角。
那角长得,竟有点像他高二那年在操场上,看着某个人背影消失时,心里窜起的那种东西。
又疼,又恨,又难过。
还有一点——害怕。
害怕自己再也模仿不下去。
害怕有一天,别人突然看出来:“哦,原来你只是学来的。”
“原来你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力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冷水下冲。
水声“哗啦啦”地响。
刺骨的凉顺着指节往上爬,冲淡了一部分疼,也把那股想哭的冲动压了回去。
沈向榆深吸一口气,把脸凑过去,用冷水泼了几把。
水顺着下巴和脖颈往下滴,打湿了领口。
他重新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红着眼,头发滴水,脸色发白。
一点也不像“阳光”。
他盯着那张脸,突然很想笑。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大概要说:“你还好吧?怎么像刚失恋。”
可他又没失恋。
那个人根本不在他的“恋爱史”里。
那人是被他亲手埋在雨里的名字,是被定义成“已经死了”的光。
他只是,在走一条他自己选的路。
选了一个他以为能活下去的方式:模仿一个早已消失的人。
“没关系。”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你只是累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高二那次停电。
那个人把手机当台灯,半开玩笑地说:“我直觉一向不错。”
说着“学会爱命运”的时候,眼睛里明明还有不服输的火气。
后来,那个火气被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覆盖,最后连火星都被雨淋灭。
“我现在不需要什么命运。”沈向榆对着自己的倒影,小声说,“我只需要把这条路走完。”
他不知道自己是对谁说的——
是对镜子里那张脸,对住在心底的那团影子,还是对那封永远不会发出去的聊天框。
水龙头关上。
洗手间又回到滴水声和灯管嗡嗡声的安静。
他用纸随便擦了擦手背,痛意仍然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宿舍的时候,走廊灯有一半关了,只剩应急灯亮着。
淡绿的光把墙照得有点惨白。
推开寝室门,他尽量控制步子不要发出太大声音,爬回自己的上铺。
被子尚有余温。
他躺下,把受伤的那只手藏在被子里,指节和布料摩擦,带出一点钝钝的痛。
顾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含糊地问:“你刚刚……去厕所?”
“嗯。”沈向榆压低声音,“喝水。”
“少喝点。”顾行迷迷糊糊,“要不然晚上总醒。”
“……好。”
黑暗里,他又笑了一下。
没有表情,只是习惯性地动了动嘴角。
没人看见。
也没人需要看见。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他那套阳光的笑,其实并不是给别人看的。
很大一部分,是他在一点一点说服自己:
“你是这个样子的。”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往后缩的人。”
“你可以往前站一步。”
“你可以成为一个,就算回头看也不会特别讨厌的自己。”
代价就是——他越来越不知道,那团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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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在镜子前洗脸。
手背上浮起一小块青红色的淤痕,被水一冲,更显眼了。
“你手怎么了?”顾行刷牙时注意到,含着牙膏问。
“昨天不小心撞了一下。”沈向榆很自然地说。
“军训后遗症?”顾行含糊地笑,“注意点,小心理委员。”
“嗯。”沈向榆笑着,把袖子往下拉了一点。
那笑容恰到好处。
不勉强,不僵硬,甚至带了一点自嘲,像是在说“我也会犯蠢”。
顾行看了他两秒,忽然又说:“诶,我昨天说的那些,你别放在心上啊。我就是嘴贱。”
“没事。”沈向榆说,“你说得挺对的。”
“对哪儿了?”
“对我有点标准。”他笑,“以后我尽量笑得随意一点。”
顾行被他逗笑:“行,你随便。”
李戚在一旁插话:“你们两个一大早就开始讨论怎么笑,挺吓人。”
“我们这是在探索人类表达的边界。”顾行一本正经。
“那你们慢慢探索。”李戚说,“记得中午叫我吃饭。”
日常的斗嘴和笑闹,一点点把昨夜洗手间里的那一幕压回去。
表面上,一切都没变。
只是在某个无人看见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悄悄从“模仿”这两个字上蔓延出去。
它目前还不明显,不足以让整个伪装的外壳塌掉。
可只要继续往前走,只要压力一点一点往上加——
终有一天,这条裂缝,会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拧,就此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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