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新生活中的“小太阳”

九月一号,B市的天热得不太讲理。

火车站外人声鼎沸,拖着行李箱的人一波接一波地从出站口挤出来,拉杆在地上轧出一条条细细的划痕。

沈向榆从阴影里走出来,背上单肩包,手里拎着一个中号行李箱。

导航地图上那个代表“目的地”的小红点,静静停在不远处——B大东门。

校园门口拉起了鲜艳的横幅:【欢迎202X级新生】。

校门两侧撑着几个志愿者的临时帐篷,穿着统一T恤的学长学姐举着牌子:“XX学院新生报到”“志愿咨询处”。

“同学你好,新生吗?”

一个扎马尾的学姐主动走过来,笑得干脆,“哪个院的?”

“心理学院。”沈向榆说。

“哎,我们这边!”

学姐朝后面一招手,很快又多了两个人过来帮忙接过他的行李:“这箱子挺重的,你从哪儿来的?”

“G市。”他简单回答。

“那挺远的。”学姐感叹一句,随手把一瓶矿泉水塞到他手里,“先喝水,别中暑。等会儿报到完,有院里的新生见面会。”

这种热情,他以前也见过。

高一刚进重点中学的时候,学长学姐也是这样——笑得熟稔,问:“哪个班?”“住校吗?”“需要帮忙吗?”

那时候他还不太会应付,只会礼貌点头、道谢,把自己的存在缩到最小,不被任何人特别记住也没关系。

现在不一样。

高中毕业前的那场雨,把某些东西连根拔掉,又在他心里留了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在高考结束、志愿填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过程中,被一点点填上新的东西——

包括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形象。

小太阳。

课代表。

总是把话接过去的人。

他说服自己:与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学会站立,不如直接套用一个已经验证过的“模式”。

反正他知道那套模式好用。

——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好用”的。

“谢谢。”沈向榆接过水,笑了一下。

笑容控制得很好,弧度不大,露出一点牙,很真诚,看着让人习惯性放下警惕。

学姐明显愣了半秒,然后也笑起来:“你看着就挺阳光的。”

“那就……”他微微歪头,顺着话接过去,“以后多麻烦师姐罩着了。”

这种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他练习过很多次。

在镜子前,在回家的路上,在高考前那段漫长的复习间隙里,他学着用一种“许长昭式”的轻松把话题接住,再把对话往轻松那边带。

他第一次在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完整地用出来。

效果不错。

学姐笑声更真实了一点:“行,算你会说话。”

她转头对旁边的志愿者说:“帮这位阳光同学把行李送去宿舍楼。”

——“阳光同学”。

这个标签贴得很轻,但没有错。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

心理学院的新生见面会在一栋小楼的阶梯教室开。

大家陆陆续续找到自己的专业,按名单入座。

有同学在彼此自我介绍:“你是几个寝的?”“高考多少分?”“老乡啊?”

教室前排投影幕上放着学院宣传片,镜头依次掠过某实验室、某操场、某个认真看书的剪影。

沈向榆坐在中间偏后的位子,手里捏着刚发的资料册。

主持的辅导员上台,照例说了几句“欢迎大家”“大学是新的起点”“希望大家在这里找到自我”。

他说话的时候,底下有人悄悄玩手机,有人在翻课程表,还有人低头和旁边的人小声聊天。

沈向榆抬眼看着台上的人,脑子却有点飘。

“找到自我。”

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有点奢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做的是“找到正确答案”“找到更优解”。

找到“别人期待的我”。

现在……他给了自己一个新的任务——

找到一个“别人期待、自己也能活下去的版本”。

“下面是我们学院学生会和心理互助中心的介绍。”辅导员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也希望大家有兴趣可以积极加入。”

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学长接过话筒,开始讲“互助中心”的事务:值班、心理健康周、讲座、志愿活动。

“我们也招新生小干事。”

他说到最后,“如果你愿意帮助别人,或者——”他看了看下面,“你只是想更了解自己一点,都欢迎。”

沈向榆听到“帮助别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他大概知道,这对简历好,对未来申请某些项目也好,更重要的是——这套经历,和某个人口中那句“以后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有一点奇妙的呼应。

帮助别人。

从前,有人帮过他。

现在,该换他了。

“报名表在门口的桌子上,大家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学长说。

见面会结束后,教室像被解封,大伙一窝蜂往外走。

有人直接冲向报名表,有人被舍友拖去食堂排队,有人为了抢实验室预约卡排起长队。

“同学,你是几个寝的?”

走廊上一个男生拦住他,笑容有点憨,“刚刚听到你高考分数了,挺厉害。”

“6栋,302。”沈向榆回答,“你呢?”

“我在隔壁栋,下次一起去上课?”对方自来熟,“你刚刚是不是也想去填那个互助中心的表?”

“嗯。”他点头。

“那一会儿一起去吧,省得你一个人尴尬。”

“不会尴尬。”沈向榆笑,“不过一起去也行。”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接住对方伸过来的“友好”,什么时候要适当地显得“容易亲近”。

这些东西,他在高三毕业到开学这段空档期,被父亲安排着上各种“竞赛复盘”“志愿规划讲座”,顺便自己偷偷练了很久。

怎么掩饰疲惫,怎么把“疏离”伪装成“温和”,怎么在别人说“你看着挺阳光的”的时候把那句“谢谢”说得刚刚好。

——他不是天生会的。

但现在,已经足够熟练。

---

宿舍楼走廊有股混合味——洗发水、泡面、潮湿水泥,对面寝室有人在对着手机大喊“妈我已经到了”;有人搬着行李箱艰难地挪着,轮子在地上摩擦出“咔咔”的声音。

302寝室门大开着。

一个戴耳机的男生正蹲在插线板边上,努力让四个充电头都挤进同一个排插;另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人已经把床铺得整整齐齐,在往墙上贴海报。

“哎,新室友?”篮球背心先抬头,笑得飞快,“你是沈向榆吧?”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舍友群啊。”那人晃了晃手机,“我叫顾行,行走的行。那边那个插线板斗士叫李戚。”

李戚抬手挥了挥:“你好。”

“你来的挺晚的,我们已经分好床位了。”顾行指了指,“你睡这边靠窗的,上下铺上面那格。我们给你留的。”

“谢谢。”沈向榆说。

“客气啥。”顾行关掉音乐,站起来,“你东西多吗?要不要我们帮忙搬?”

“不用,多走两趟就行。”他笑着拒绝。

“行,那你有需要叫我们。”顾行看了看他,“你长得比群里照片好看多了。”

“群里照片?”沈向榆有点发懵。

“你忘了?辅导员发的那个‘新生入学登记表’。”李戚插话,“你那张证件照,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刚做完套题。”

沈向榆:“……”

他突然想起那份报名表上的照片,是高三某次模拟考后随手拍的,自己都没多看。

“你现在看着比那张轻松多了。”顾行评估,“属于那种——很适合当班干部的人设。”

“别给人家压力。”李戚提醒,“你一开口就职业规划上身了。”

“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顾行很认真,“一个寝室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脸皮薄但负责任的人,帮我们收作业、记签到、和辅导员沟通。”

他转头看向沈向榆:“你可以考虑一下当班委,真的。你这种气质,老师一看就觉得可靠又阳光。”

“……”

沈向榆笑了一下,“再说吧。”

他心里却很清楚——这正是他预设好的一步。

在新的班级里,先把自己放在“可靠、好说话”的位置上,再慢慢往“负责事”的那一侧靠。

他不排斥这个位置,甚至有点感激顾行的这句“你适合”。

因为这说明——他扮演得还不错。

---

开学第一周,事务繁多。

内务检查、消防演练、班级破冰游戏、学院讲座、社团招新摊位排成两排,从图书馆门口一直延伸到操场边。

班会那天,辅导员让大家自我介绍。

“简单就行,说说名字、兴趣、从哪儿来。”辅导员笑,“还有——你对大学生活有什么期待。”

轮到沈向榆时,他站起来,视线不刻意躲避,也不过分锋利。

“大家好,我是沈向榆,来自G市。”他语速适中,“高中的时候主要是住校生生活,所以……对宿舍卫生可能有点强迫症。”

寝室一群人笑起来:“好,负责卫生的内鬼找到了。”

“兴趣的话……”他顿了顿,“喜欢看书,听歌,偶尔打打篮球,但不是特别专业。”

“期待的话——”他抬眼,笑了一下,“希望这四年能试着……学会怎么做一个更快乐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教室里静了一秒。

“哎,这期待不错啊。”辅导员接话,“心理学院的同学说这种话,很专业。”

有人小声说:“听着就很阳光啊。”

另一个附和:“是那种会当心理委员的类型。”

心理委员。

沈向榆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没接话。

他坐下的时候,顾行在旁边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看吧,我说你适合吧。”

“适合什么?”

“适合当那种——别人难过的时候,愿意跟你说两句的人。”顾行说,“你脸上写着‘值得倾诉’四个字。”

“……”

沈向榆低头,把笔转了一圈:“那你以后可以试试。”

“我一般不难过。”顾行笑,“但要是有,我第一个来找你。”

这句话只是随口说说。

可在沈向榆心里,却轻轻落了一下——

像某个预设的角色得到了官方认可。

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此刻坐在旁边的是另一个人,对方会不会用一样的语气说:“那你以后有不开心,来找我。”

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掐灭。

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因为那样,“葬礼”就会被翻开。

---

军训开始前的一场主题班会里,辅导员提到新生心理适应问题,顺带说起学院安排的“朋辈心理委员”。

“简单来说,就是班里会有一到两位同学,接受一点基础培训,平时辅助老师做一些工作。”辅导员笑,“比如关心大家有没有适应、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这个不会给你们增加什么额外的负担,只是希望大家在有需要的时候,先能想到身边的人。”

他扫了一圈:“我们班的心理委员,想自荐的可以举手。”

一时间,教室有点安静。

大部分人还处于“刚入学人生地不熟”的阶段,对这种“站出来”的事情本能退缩。

顾行忍不住小声说:“你上啊。”

“……”

沈向榆看着前面几排,有两三个女生在犹豫,手抬起又放下。

他抬手。

“沈向榆,嗯,还有……”辅导员点了点,“前排这位同学。”

“好,那就你们两个。”他说,“回头学院会统一培训一下,如果你们觉得不适合,也可以再调整。”

话完,班里有人发出一点“果然”的感叹声。

“看吧。”顾行拍拍他,“我就说。”

沈向榆笑,没有解释。

他知道,自己抬手的那一瞬间,是脑子先动的:

心理委员,履历加分,有利于未来继续往这个方向走。

但在更深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更难被抓住的动机——

如果他能够学会听别人说话,学会陪别人走过一段难熬的路。

那是不是,也算是间接地,把那个人曾经给他的东西,延续下去。

虽然那个“他”,在自己的时间线上,被悬挂在某场雨中的操场边上,不再往前。

---

军训第一天下午,太阳毒得没有教养。

操场上铺了密密麻麻的迷彩色方阵,教官一遍遍喊着“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同学,你们学院这边注意,别有人中暑。”辅导员在方阵边来回走动,“不舒服马上举手。”

沈向榆站在队伍里,被晒得眼睛有点发晕。

旁边有人悄声抱怨:“我怎么觉得自己再站五分钟就要升天了。”

“你刚才喝水了吗?”他问。

“喝了。”那人还在晃,“可能昨天没睡好。”

他侧头打量了一下,对方脸色白得有点不对:“要不要跟教官说一下?”

“算了,男人不能轻易倒下。”

“你再这样站着真的要倒下。”沈向榆说,“我帮你跟他说。”

他举手:“报告。”

教官走过来:“怎么了?”

“他好像有点头晕。”沈向榆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对。”

那人还想逞强:“我——”

“出去喝水休息一会儿。”教官干脆利落,“别硬撑。”

被“出列”的男生一边被扶出去,一边还在嘟囔:“谢谢啊。”

“没事。”沈向榆笑,“我只是顺便。”

教官又看了他一眼:“你也注意点,不舒服就说。”

“好的。”他回答。

队伍重新站齐,口令又开始重复。

汗顺着脊背往下流,迷彩帽边缘被汗水浸湿了一圈。

沈向榆抬头看了一眼蓝得发白的天空,突然想起高二那场停电的夜晚。

手机电筒照在卷子上的一小块光,照在某个人侧脸上的那一圈影子。

——如果那个人在,他大概会在阳光底下胡说八道几句,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热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比如嘲笑教官的口令,比如编一个“军训出怪谈”的故事。

他没有。

所以他只好把那套“调节气氛”的话,自己学着说出来。

晚上一回寝室,顾行就嚷:“沈向榆,你以后干脆去当心理热线好了。”

“怎么?”

“你今天在队里跟那谁说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像那种——‘别紧张,一切都有我’。”顾行学他,“阳光中带着一点专业。”

李戚也点头:“你今天站在队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第一次军训的人。”

“第一次军训谁都一样。”沈向榆笑,“只是我出汗不显。”

“你少吹。”顾行哼了一声,又忽然认真起来,“不过,你这样挺好的。”

“什么挺好?”

“就是……”顾行挠挠头,“你很适合当那种——大家会不自觉靠过来的中心。”

“有你在,感觉这班会稳一点。”

“……”

沈向榆“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句评价不是随便来的。

高中的时候,被推到中心的人是别人。

他站在旁边,看着那个人像一团光一样笃定地说“没事”“先往前走再说”。

现在,轮到他了。

他努力模仿着那团光的形状、温度、亮度,甚至模仿对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气。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那不是“原来的自己”。

那是一个被他亲手搭建起来的“许长昭2.0”。

一个被他放在身上的,别人并不知情的名字。

---

夜深了,宿舍楼熄灯。

窗外还有远处操场的灯光,淡淡地渗进来,在天花板上铺开一层不太明显的亮。

顾行戴着耳机刷视频,时不时笑出声;李戚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上铺的床板轻轻晃了一下。

沈向榆翻了个身,把手机屏幕调到最低亮度。

聊天软件里有几个新建的群:

【心理学院202X级新生群】

【X班班级群】

【宿舍302】

【互助中心预备干事群】

头像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今天刚认识的面孔,聊天记录里全是“哈哈哈哈”“大家多多关照”。

他慢慢翻过去,又翻回来。

最下面那个置顶聊天框,一直是空的。

备注名已经删掉了,只剩一个很普通的“号码”,像任何一个陌生人。

那是高三毕业前他专门记下来的。

后面,他没有再发过一条消息。

葬礼之后的死者,是不能随便被打扰的。

他盯着那个空白窗口看了很久,手指悬在输入框上。

什么都没打,最后直接点了返回。

屏幕熄灭之前,他照着黑色反光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别人眼中大概是——“还不错的长相”“看起来很温和”“挺阳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层“光”底下,其实有多大一块阴影。

那块阴影不再像高三时那样狠狠抓着他的脚踝,但也没有离开。

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变成一种安静的重量,压在心底某个角落。

——那是一个名字的重量。

一个在所有表格上已经被划掉、在他的时间线上却依旧亮着的名字。

“许长昭。”

他在心里轻声念了一遍。

没有任何回应。

外面有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动床边挂着的校牌。

金属牌子轻轻撞在墙上,“哒”地一声。

这一声很小,却让他突然意识到——

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这里只有一个“阳光的沈向榆”。

那个曾经让他学会“把讨厌的自己也一并接纳”的人,已经被他牢牢关在那场雨里的操场上。

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走。

于是,他只能带着那套学来的笑,继续向前。

像一束被别的光点燃的火,努力装成天生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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