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爱与逃跑

那天之后,又过去两天。

晚上八点多,住院部安静下来一半。

走廊里的脚步声稀稀拉拉,电视音量被调得很低,输液架上的滴答声倒成了这一层最稳定的背景音。

沈向榆从自己病房出来,手里拎着一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温牛奶。

值班护士抬眼看他一眼:“又去七零三?”

“嗯。”他点头,“走一会儿就回来。”

“别待太久。”护士笑,“你自己也是病人。”

“知道。”

——

七零三的门半掩着。

他敲了两下,里面熟悉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灯没全开,只亮着床头那一盏。

昏黄的光把病房切成两半,靠门这一块儿罩在影子里,靠窗那边亮一点,照着床上的人。

许长昭半靠在床头,后背贴着床头板,手里还捏着一支签字笔,腿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宣传折页。

沈向榆走近一看,是医院发的患者宣教小册子。

上面那行黑字【积极配合治疗,保持乐观心态——】被人画了个夸张的大笑脸,牙齿一排排,笑得很假。

“你在干嘛?”沈向榆问。

“研究人生。”许长昭说,“给‘乐观心态’画个证件照。”

说完,他把纸团起来丢到床头,视线自然往他手里的杯子上一扫:“这是给我的?”

“热牛奶。”沈向榆说,“你可以不喝。”

“为什么不喝?”许长昭很自然地接过,“闻着比消毒水香。”

他凑到杯口闻了一下,觉得有点烫,又放回床头柜:“等会儿再喝。”

沈向榆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滴答声、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一辆车溜过去的远远的动静。

“你今天怎么样?”沈向榆压低声音,“还难受吗?”

“难受肯定是难受的。”许长昭说,“医生说我现在属于‘恢复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每天都在跟自己身体扯皮。”他想了想,“今天大概算平局。”

“你呢?”他反问,“那边医生怎么说?指标还行?”

“可以出院了。”沈向榆说,“明天办手续。”

“挺好。”许长昭点点头,“至少有人先逃离这一层。”

他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你是正式逃离。”

“……”

“我没骂你。”他笑,“羡慕而已。”

“那你呢?”沈向榆抬眼,“你算什么?”

“暂留。”许长昭说,“政审没过,不让出境。”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

笑意不大,却让空气松了一点。

——

灯光下,他们第一次不是隔着一群志愿者、也不是在医生查房缝隙里,而是安安静静坐在一起。

沉默并不难熬,只是有点重。

过了会儿,许长昭忽然开口:“同桌。”

“嗯?”

“你那天说的——以后有事不要一个人跑。”

“我后来想了想,”他侧头看他,“咱俩其实一直挺会跑的。”

“我们没有一直在跑。”沈向榆说,“只是跑的方向不一样。”

“那也叫很有个人风格的逃跑。”许长昭说,“比如我,高二那次——”

“你高二那次是在扛。”沈向榆皱眉,“不是逃。”

“也算逃。”他不急不缓,“我抢在所有人前面认罪,是不是很像英雄?”

“听着是。”

“但那样做有个好处。”他盯着床尾,“从教务处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你以后不用再想‘如果我当时没认,是不是会更惨一点’这种问题。”

“因为那个‘如果’,已经被我砍掉了。”

“我帮你把很多可能性都关上了。”

“你以后回头看,只剩一个版本:‘他替我扛了’。”

“听起来很帅,也很省事。”

沈向榆捏着椅子边缘:“那你呢?”

“我也省事。”许长昭说,“我不用想——如果我们一起扛,会不会更糟。”

“我不用承认你也有资格跟我站在同一条线。”

“我就只要当那种‘冲出去的人’就行了。”

他说“冲出去”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在说别人,而不是自己。

沈向榆垂眼:“你当时觉得我扛不起?”

“不是。”许长昭看着他,“是我不敢看见你扛。”

“我怕某一天你会真的恨我,说‘你看,本来只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干脆直接选了个看上去最漂亮、风险最小的方式。”

“然后用一句‘这是我自己选的’,把所有难看的地方盖住。”

他笑了一下:“挺好用的。”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沈向榆说,“我没资格评判。”

“你当然有资格。”许长昭说,“你也是当事人。”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那次之后,我就彻底迷上那句话了。”

“什么?”

“‘这是我自己选的’。”

“说出来真的很舒服。”他晃了晃手里的笔,“听着像不怨天不尤人,很成熟那种。”

“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我懒得再往后想一步。”

他抬眼看着沈向榆:“你也一样。”

“我?”

“你跑得更安静。”许长昭说,“高二你跑的方式,是在心里给我开了场葬礼,把我埋了。”

“大学你跑的方式,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全校统一称赞的‘好人代表’。”

“心理委员、志愿者、互助中心、骨髓库志愿者、供者——你把能填的格子全填满了。”

“听着都很好。”

“可你每做一件‘好事’,心里是不是都在小声补一句——‘你看,我不是当年那个在走廊上什么都没说的人了’。”

话说到这儿,病房又静了一瞬。

沈向榆没有马上反驳。

他盯着床单的褶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有时候会想。”

“我到底是真的想帮人,还是只是在给高二那个版本的自己补作业。”

“很难分清。”

他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所以你说我把自己关在‘好人’这个壳里,我承认。”

“只是当时,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活。”

许长昭“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那个‘好人’,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在往脸上刷油漆。”

“跟我当年的‘爱命运’差不多。”

沈向榆看向他:“你还提这个?”

“为什么不提?”许长昭说,“这是我的招牌。”

他往后靠了靠,仰头顶了一下床头板:“高二那会儿,我跟你讲‘人得学会爱命运’,讲‘不想讨厌自己每一个选择’。”

“那会儿我真觉得自己挺帅的。”

“你那时候看起来也挺烦我的。”他笑,“皱眉皱得很诚实。”

“后来生病以后,我把这四个字又翻出来用了一遍。”

“刚开始化疗的时候,我也在床上骂天骂地,骂完了就躺着发呆。”

“骂到后面,有天晚上我忽然想到一个画面。”

“什么画面?”

“如果有一天,我真死在这儿了。”他顿一下,“假设还有一个‘以后’的我可以回头看现在。”

“我最怕看到的,是一个只会躺在床上骂命、骂别人,遇到什么就说‘不是我选的’,一辈子都在指东指西的人。”

“那画面太丑了。”

说到这里,他垂眸笑了一下:“太像懦夫。”

“所以你就继续用那句话给自己打气。”沈向榆说。

“差不多。”许长昭说,“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命运。”

“我也不喜欢现在这条线——疼、恶心、难看,哪一样好喜欢。”

“我只是很清楚,如果我把所有东西都甩出去,统统丢给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去背。”

“以后我回头看,会更讨厌自己。”

“那样的我,比得病本身还让我难受。”

他说得不快,一句一句,好像每个字都在确认。

沈向榆听着,喉咙有点发紧:“那你以前也恨过我吧。”

“当然。”许长昭毫不犹豫,“我记仇很久。”

“高二那会儿,”他偏过头,“我恨你聪明得要命,在那件事上却一点都不多想一步。”

“我走了,你连追出来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生病的时候,也恨过你。”

“你说你把我埋在记忆里——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那一瞬间心情特别复杂。”

“有一点骄傲,有一点难过,还有特别多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会找地方躲’。”

他叹了口气:“不过这两天想一想,我现在好像不太会只用‘恨’这个词了。”

“不是你洗白了。”他补了一句,“是我有点懒得分那么清楚。”

“我恨你,感谢你,也还……挺喜欢你的。”

最后三个字落得不重,却把前面那些情绪都盖过去了。

“不是今天才有的。”他看着沈向榆,“高二的时候就有。”

“你以为我干嘛那么爱管你?押题给你、朝你讲道理、见谁说你是我同桌。”

“你以为我抢着认那个处分,只是为了当英雄?”

“没那么伟大。”

“我那时候就是觉得——你要是因为我被你爸骂惨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也舍不得,你以后回头想那段,只剩‘我当年躲在同桌后面’这种画面。”

“说白了,我那时候已经很在意——你会不会讨厌你自己。”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沈向榆连呼吸都乱了一瞬。

他视线躲了躲,又被许长昭叫回来:“那你呢?”

“什么?”

“你现在敢承认一点了吗?”许长昭慢悠悠地追问,“承认你也喜欢过我。”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滴答声。

沈向榆指尖绷得很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

“我喜欢你。”

说出来的时候,他眼睛有一点辣。

“不是只喜欢你替我扛过事,”他慢慢找词,“也不是只喜欢你嘴上那些理论。”

“我喜欢你那种——”他顿了顿,“敢往前冲、敢认、敢扛,躺在病床上还敢开玩笑的劲。”

“我很多怕的地方,你不怕。”

“我很多想退的地方,你会往前走一步。”

“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的,就是你这部分。”

“……虽然你有时候确实挺混账的,也很自以为是。”

他补了一句。

许长昭笑出来:“你这个表白挺全面。”

“没办法。”沈向榆轻轻吸气,“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说一句‘超喜欢你’就收工,好像有点敷衍。”

“你多说几句也行。”许长昭顺势得寸进尺,“我不介意。”

“别太贪心。”

“我现在能贪的东西不多。”他耸肩,“喜欢你这件事——”

他停了一下,声音压低一点:“算是我这辈子少数不后悔的事情之一。”

“高二是。”

“现在也是。”

沈向榆抬眼看他:“那你为什么以前不说?”

“那你以前为什么也不说?”他反问。

“……”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一下。

笑里有心酸,却比很多年里的任何一次都轻松一点。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过了一会儿,沈向榆问,“病友?”

“老同桌。”许长昭说。

“还有?”

“还有两个终于承认自己都喜欢对方的人。”他慢慢补了一句,“就这样,先别给别的名字。”

“‘在一起’这种词,”他掀了掀眼皮,“我不敢随便讲。”

“你知道我这边风险太大。”

“我不想让你以后想到这段的时候,只剩一句‘我男朋友死在医院’。”

沈向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许长昭说,“不是在病房里抢答‘要不要在一起’,而是先把一个小点做好。”

“什么小点?”

“别用那些好听的话继续躲。”

他侧着头看他:“你别再只当好人,我也别再动不动就说‘这是命运’。”

“我们就先做到——喜欢就说喜欢,怕就说怕。”

“难受就说难受。”

“能逃的地方越来越少一点。”

“就这一点点。”

他说着,伸出那只瘦得有点过分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我们立个很小的约定。”

“什么约定?”

“以后遇到特别想跑的事,”许长昭说,“先拉上对方。”

“我会问你——‘我想这么做,你愿意吗?’”

“你也问我——‘我怕,我想退一步,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别再一个人扛,也别再一个人在心里盖棺材。”

灯光落在他手背上,血管有点明显。

沈向榆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最后伸出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只手很凉,握上去却很稳。

“好。”他说,“我答应你。”

这一声“好”,落在夜里的病房,比白天任何一次都要实在。

灯光安静地照着那两只交握的手。

输液滴答声照旧在耳边,窗外有车灯晃过去,在窗帘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光。

他们没有往“永远”“一辈子”这种词上去想——谁也不敢。

能做的,是在这间有限的病房里,在这段被压缩得很短的时间里,尽量少说那些用来开脱的漂亮话。

少一点“应该”。

少一点“这就是命运”。

多一点——

“这是我想的。”

“这是我选的。”

尽量让以后的自己,回头看这一段时,不会只看到两个一直往后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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