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限时间的未来

病区最近几天,空气都松了一点。

不是药水味变香了,而是医生查房时说话的语气,肉眼可见地缓下来。

——

上午十点,例行查房。

主治医生翻着病历,问了几句常规问题:“昨晚睡得怎么样?恶心有没有缓一点?走路还会喘吗?”

许长昭乖乖配合:“睡得挺好,恶心一般,走路的话——”

他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晃了两下,“勉强还能去上体育课。”

医生被他逗笑:“嘴倒是挺有劲。”

“嘴有劲说明活力好。”他理直气壮,“你不能扼杀病人的幽默。”

医生懒得跟他争,翻到一页检查结果:“总体来说,比前几天好。各项指标在往我们希望的区间走。”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移植后的风险期还没完全过,后面还要再观察。”

“知道。”许长昭点点头,难得没接梗,只是很认真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在走廊多走两圈?”

“可以,但别逞强。”

医生视线扫到床边的沈向榆,“他要是陪你,你就走。”

“好嘞。”许长昭笑,“有专职护工的那种。”

医生合上病历:“那你们先这样,有不舒服随时叫护士。”

门带上,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听到了没?”许长昭抬下巴,“我现在可是官方认证的‘状态不错’。”

“恭喜你。”沈向榆把病号服领子往上理了理,“从地狱边缘临时站稳脚跟。”

“你这祝词一点都不喜庆。”

“那你要听哪种?”

“比如——‘你真棒’、‘你真坚强’,之类的。”他笑,“病人很吃这一套。”

“好,那你真棒,你真坚强。”沈向榆配合,“你真会给自己找夸。”

“那当然。”许长昭得寸进尺,“再说一句‘你真帅’。”

“……”

“算了,”沈向榆低笑,“这个你自己每天说三遍就行。”

许长昭哼了一声,伸手去抓床头的遥控器,动作却有点不利索,手指在被子上摸了两下才碰到。

沈向榆看见,顺手帮他拿起来:“你要干嘛?”

“关电视。”

他按了两下,把一直在放重播综艺的屏幕关掉,“今天这节目不好笑。”

“你终于承认了。”

“没办法。”许长昭叹气,“今天想看真人直播。”

“谁的?”

“我们的。”他指了指窗户,“走啊,官方允许我在走廊散步了。”

“你现在就走?”

“当然。”他掀开被子,动作不算快,但很利落,“我已经在床上烂了快一个月了。”

沈向榆赶紧扶他:“慢点。”

他先把拖鞋摆正,再把人扶下来。

许长昭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明显晃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他手腕。

“你还好吧?”沈向榆皱眉。

“就……像刚睡醒的时候强行起床。”许长昭说,“头有点空,腿有点软。”

“你就当我现在是高三早自习起来那种状态。”

“那时候你也是我叫的。”沈向榆扶着他,“你坐在后排睡得比隔壁班猫还死。”

“猫怎么惹你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往门口挪。

路很短,他走得像在走马拉松。

——

走廊上,比早上稍微吵一点。

有家属拎着保温桶走过,有护士推着治疗车,一路上都是轻手轻脚的声音。

许长昭扶着沈向榆的胳膊,慢慢往前走。

他穿着病号服,裤脚有点长,被拖在地上,他就一小截一小截地把腿往前挪。

“你这步子,”沈向榆说,“像刚学走路的小孩。”

“那你就是家长。”许长昭立刻接,“‘宝贝,再走一步’那种。”

“我拒绝扮演你家长。”

“那你扮演什么?”

“……扮演同桌。”

“哦,那我要申请同桌专用福利。”他歪着头想了想,“比如病号服皱了就给我抻一抻。”

“你要求真多。”

话虽这么说,沈向榆还是空出一只手,帮他把侧边的衣摆拉顺了一下,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别让风从领口钻进去。

这种叮叮当当的小动作,看上去有点唠叨,却把那点医院的冷气挡掉了一些。

他们先在走廊走了一小段,绕到尽头,再慢慢走回来。

窗边有一张小长椅,正对着往外的那排玻璃。

“要休息一下吗?”沈向榆问。

“坐一会儿。”

许长昭点头,“我现在是那种散步五分钟要坐半小时的‘老干部’。”

他在长椅上坐下,背一靠到冰凉的墙,呼吸不自觉地深了两下。

沈向榆站在旁边,看他的胸口起伏稍微快了一点,手还是轻轻搭在他肩上。

“别看我那眼。”许长昭偏头,“搞得好像我马上要被推去火葬场似的。”

“你想多了。”

“那你看点别的。”

沈向榆“嗯”了一声,换了个方向坐下——靠窗那边。

窗户没开,只能透过玻璃看见外面医院的花坛、停车场、远一点的高楼。

午后阳光有点偏黄,照在玻璃上,留下大片反光。

有风吹过来,树枝晃了晃,几片叶子慢慢落下去,粘到了地上。

“景色一般。”许长昭评价,“打两分吧。”

“满分多少?”

“满分一百。”

“你要求有点高。”

“那当然。”他偏头,“不过也有加分项。”

“什么?”

“你在这儿。”

话说得轻飘飘的,挂在嘴上像玩笑。

沈向榆还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耳根轻轻发热,移开视线:“……你现在讲的都可以归类到‘病人特权’。”

“病人特权挺好。”许长昭承认,“我都不知道以前为什么要这么健康。”

“你还是健康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

“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跑医院。”沈向榆说,“可以和你在别的地方看窗外。”

“比如?”

“比如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这么无聊?”

“无聊哪儿不好?”沈向榆反问,“你天天这样折腾,才是太精彩了。”

“你这人。”他笑,“嘴上说得好像我在表演杂技。”

他们肩并肩坐着,靠得不远不近。

沈向榆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纸杯边缘轻轻碾了一圈。

许长昭看了看那杯牛奶:“还热吗?”

沈向榆拿起来摸了一下:“不烫了。”

“那你帮我喝一口。”

“你自己没手?”

“有手,但我现在是病人,你要顺着我。”他一本正经,“这是心理学上叫……什么来着?”

“依赖行为。”

“对,就是依赖行为。”他笑,“你不能轻易扼杀病人的依赖行为。”

“……”

沈向榆没办法,只好把杯盖戳开一点,把吸管递过去。

许长昭凑过去含住吸管,喝了一小口。

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他咽下去,长长地呼了口气:“唉,活着真好。”

“牛奶有这么夸张?”

“是你买的。”

他说得很坦然,“你买的东西喝起来就是比医院发的难喝利乐包好喝。”

“……”

沈向榆被他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低低地笑。

——

下午三点多,光从另外一个角度照进来。

回病房之前,许长昭让他把床头摇高一点:“我要整理我的剧本。”

“什么剧本?”沈向榆把床头慢慢摇起,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未来剧本。”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皱皱的纸,是普通的医院打印纸,背面印着某些检查项目,正面被他用黑笔划拉了一堆字。

最上面写着:【出院后待办事项(暂定版)】

下面一条一条列着:

【1. 去海边。】

【2. 吃一顿又贵又不健康的烧烤。】

【3. 开一家小店。】

【4. 去看一场不会因下雨而取消的演唱会。】

【5. 买超市里最贵的棒棒糖。】

【6. ……】

沈向榆盯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晚饭后。”许长昭说,“护士给我打完针,我无聊得想拆墙,就拿纸写了这个。”

“写着写着发现还挺好玩。”

“你也挺有才华。”

“谢谢你的夸奖。”他笔尖点在纸上,“来,群众代表,你负责提案。”

“我?”

“对啊,这份剧本你也得签字。”许长昭说,“不然我出院之后一个人去海边,被海风刮走怎么办?”

“你腿不一定能站稳。”沈向榆说,“我得在旁边拎着你。”

“你看,你已经开始主动为未来负责了。”许长昭笑,“这是一个好现象。”

“……”

“你想做什么?”他把笔塞到他手里,“写上去。”

沈向榆捏住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慢慢写了一行小字:

【7. 和你一起,在非医院的地方,看一场日落。】

字不大,却很认真。

许长昭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抬起来:“这个可以排到前三。”

“你不是已经可以在走廊看日落了?”

“有区别。”他指着那几个字,“非医院。”

“哦。”

沈向榆轻轻应了一声。

那两个字像往纸里压了一点什么,又往他们的未来扯了一点线出去。

“你呢?”沈向榆把笔递回去,“你还有什么要加的?”

“我想想。”

许长昭手指在纸边敲了敲,停了一会儿,又在下面写了一条:

【8. 看沈向榆做一件完全不考虑‘是不是应该’的事。】

“……”

“你能解释一下吗?”沈向榆看着那行字。

“就是——”许长昭垂眼,“你做一件不为了成为‘好人’、不为了满足谁、也不为了‘以后回头看我能接受’,只是因为‘我想’而做的事。”

“我想亲眼看一次。”

“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事都很功利?”沈向榆问。

“不是功利。”他摇头,“是太用力。”

“你做每一件‘好事’,都在替过去那个高二的自己偿债。”

“我只是在想——”

“有没有哪一天,你可以做点什么,不用替任何版本的自己负责。”

“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小孩子了?”沈向榆说。

“那有什么不好?”

许长昭笑,“我当年不就是看上你那一点点小孩子的地方吗?”

“你一边认真做卷子,一边会偷瞄我吃的辣条。”

“你当时就很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能不能别把细节说得这么清楚。”沈向榆有点无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性好。”

他理直气壮,“现在你连这点偷吃辣条的冲动都看不见了。”

“你把自己收拾得太规矩。”

“所以,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你彻底放下那些‘应该’。”

“比如——突然决定逃一节不重要的课,跟我去海边吹风。”

“比如突然赖床一天,不回任何消息。”

“比如——突然抱我一下,不用解释理由。”

最后那句落下去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沈向榆更是手指一顿。

病房里的光有点晃,照得纸上的笔迹都清晰了几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许长昭干脆耸耸肩:“当然,如果你现在想提前完成这一项,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

沈向榆轻轻吐了口气,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把心里那点怯生生的冲动压稳。

他没说“好”或者“不行”,只是慢慢伸出手。

动作有点僵硬,却很坚定。

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一下。

没敢用太大力,只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那一瞬间,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的尖锐,和病号服下面那层单薄的温度。

许长昭愣了半秒——

随即笑出来,抬手也回抱住他。

他们谁都没说话。

病房里一时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嗒”地走了一格。

过了十来秒,许长昭才慢慢放开他:“不错。”

“怎么?”沈向榆压低声音,“达成一个愿望。”

“你这属于提前交作业。”他眉眼弯起来,“我很满意。”

“……”

“你看。”许长昭把纸往他那边一推,“未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变得具体了一点。”

纸上那些字,歪扭又密密麻麻,却让这间病房里的时间,突然有了一个个可以摸得着的钉子。

它们把接下来那些不确定的日子,零零碎碎钉在一起。

傍晚的时候,沈向榆陪他回到床上。

护士进来换液、量体温,两个人都安静配合。

忙完一圈,护士笑了一句:“你们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当然。”许长昭说,“我这边已经签了好多‘出院后的战略规划’。”

“是吗?”护士顺口问,“有什么规划?”

“保密。”他卖关子,“你们等我出院的时候发微博。”

护士笑着摇头走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天色慢慢暗下来,玻璃上反出两个人的影子。

许长昭歪在枕头上,指尖无聊地扣着床单边缘:“你有没有觉得很奇妙。”

“什么?”

“以前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考哪所大学’、‘以后干什么工作’。”他缓缓道,“那些东西都很远,很大。”

“现在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

“走在海边不被风吹倒,吃一次烧烤不过敏,在路边摊和你抢最后一串羊肉,坐公交车不晕车,看电影能从头看到尾不睡着……”

“都很小。”

“但也挺好。”

说到最后这句,他自己先笑了笑。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爱命运’?”沈向榆问。

“差不多。”

许长昭想了一会儿,“以前我说‘爱命运’的时候,更多是在赌气。”

“像是跟天较劲:‘你看,我多牛逼,你把什么扔给我,我都能说一句“这是我选的”。’”

“现在不太一样。”他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现在更多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好,也知道它们可能会把我摁在床上很久。”

“但这条路已经在我脚底下了。”

“我不想在这条路的每一个拐角,只留下‘抱怨’和‘后悔’。”

“如果我能在里面塞一点点‘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写一张破纸,和你一起编一些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的计划。”

“那将来不管结果是什么,我回头看这段路的时候,至少不会只看到自己在叫苦。”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我还是怕的。”

“怕失败,怕复发,怕你难过。”

“这些都是真的。”

“我没办法做到完全不怕。”

“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怕的同时,尽量让自己往前走一步。”

“尽量不要变成我最讨厌的那个版本——躺在这儿,只会骂命运、骂世界、骂自己当年所有选择。”

沈向榆听着,手悄悄握紧了被角。

“那我要做什么?”他问。

“你啊——”许长昭看向他,眼神软了一点,“你就陪我一起走几步。”

“你怕的时候告诉我。”

“我怕的时候,也告诉你。”

“我们可以一起吐槽命运,甚至一起骂它。”

“骂完之后……”他笑,“再想一想,接下来那一步要怎么迈。”

“就行了。”

灯光下,沈向榆慢慢点了点头:“好。”

这一声“好”,像在这间不大的病房里钉下一颗很小很小的钉子。

它不会改变世界,也不能保证未来。

但在此刻,它把两个本来总爱往后退的人,轻轻地往前拉了一点——

拉到同一条线,拉到同一张纸上那一列歪歪扭扭的“待办事项”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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