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的成绩出来得比预想的快。
周一一早,全年级都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情绪——
既不是纯粹的放松,也不是完全的压抑,更像是一起等待宣判前的安静。
高二六班早读刚开始,班主任就抱着一叠卷子进来了。
“先发卷子。”他说。
语文、英语、物理、化学,最后才是数学。
“这次数学整体情况不太好。”他把数学卷子拍在讲台上,“题不算难,但做的人不多,我待会儿会重点讲。”
底下一圈人心虚地笑。
卷子从前往后传。
沈向榆拿到自己的那份,扫了一眼分数——
不错,在他预估范围之内,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高一两分。
只是翻到最后几道题时,他愣了一下。
有一道大题,他考前被许长昭划掉了没看,考场上硬着头皮做,结果居然做对了,只是步骤有一点小问题。
他正在想自己那天考试时到底是怎么推出来的,前面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诶,老许,你这道跟沈向榆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旁边的人凑过去看。
“就是最后这道,错的地方、改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真的假的?让我康康。”
一瞬间好几张卷子叠到一起,有人的手指在纸上来回比划:“你看这里,他们都是先写了这一步,然后这地方划掉,又改成这个。”
“步骤顺序也一样。”
“我靠,这是不是太巧了点?”
有人嘴快,低声丢出一句:“你们俩是不是——”
话没说完,班主任已经抬起头:“别乱窜,回到自己位置上。”
卷子被匆匆散开,讨论声被压下去,没有真正消失,只是换了方向,在桌椅间窜来窜去。
沈向榆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的卷子上。
那道题的步骤,他确实是照着之前模拟卷的印象做的,可是……
最后那一步改动,是他在考场上突然想起来的。
他下意识偏头去看许长昭。
许长昭也在看自己那份卷子,眉毛轻轻皱着,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两道题的“撞车”。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沈向榆朝他极轻极快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没有。
许长昭回以一点点“我心里有数”的表情。
那动作小到如果不刻意看,几乎没人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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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课在第三节,气氛比平时还安静。
老师讲完前面几道大题,把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最后一题,我要单独说一下。”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
“你们这次,有两份卷子在这道题上的步骤非常相似。”
他扫了一眼座位表,“包括出错的地方,改正的地方,都是一样。”
他没有点名,但全班视线已经很默契地往后排那一块扫过去。
“这种情况,我不能当没看见。”
老师顿了顿,“下课之后,你们两个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那道大题的标准解法,教室里却没人真正看进去。
沈向榆握着笔,指尖出了汗,连笔杆都变得有些滑。
他不敢回头看其他人的表情,只能把注意力钉在本子上的某一个点上,强迫自己跟着老师的思路写。
旁边,许长昭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写题的时候手速照旧,只是右脚一下一下点在地上,节奏比平时快了一些。
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像被解了咒,一瞬间乱起来。
“诶,他们真的抄了吗?”有人压低声音。
“鬼知道。”
“不过那题确实一模一样,刚才我偷看了。”
“会不会是平时一起做过,思路刚好一样?”
“你傻啊,连改错地方都一样,这就是缘分?”
笑声没出来,被各自止在喉咙里。
气氛有点暧昧,又有点微妙的兴奋——旁观者天生对“意外事故”有好奇。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其他人出去活动,这节课下课时间延长五分钟。许长昭、沈向榆,到办公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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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是半掩着的。
沈向榆跟在许长昭后面,能感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地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回响。
“进来。”数学老师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老师在批卷子,空气里混着墨水和咖啡味。
他们刚一进去,教务主任也正好推门进来,手里夹着一叠登记表:“老陈,你说的那两份卷子——”
“人来了。”数学老师抬眼。
教务主任的目光顺势落在他们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
“你们两个,”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把那两份卷子摊开在桌上,“自己看看。”
沈向榆往前走了一步。
两份数学卷子摊在一起,最显眼的就是那道大题——
步骤几乎一模一样,连中途写错划掉的那几个数字,都像复印的一样。
“你们怎么解释?”教务主任把笔叩在桌上。
空气像被一层透明膜包住了。
沈向榆张了张嘴:“老师,我是——”
“先别急着说。”教务主任抬手,“我先给你们看一段东西。”
他把电脑屏幕转了一点角度,从一堆文件夹里调出监控——
是期中考那天的考场录像。
画面从高速快进到最后一节,按下暂停,又慢慢拖回放的速度。
沈向榆在画面里坐在中间,许长昭在斜后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过道。
镜头角度不算好,但有几秒钟很清晰——
有一瞬间,许长昭微微前倾,似乎往前看了一眼。
紧接着,沈向榆侧过一点身,扭头说了什么,又迅速转回去。
教务主任停在那一帧,放大。
“考场上,你们有交头接耳。”他说,“这一点,录像里看得很清楚。”
“我——只是借橡皮。”沈向榆脱口而出。
“借橡皮要扭那么久?”教务主任盯着他。
短短几秒抬头,说话前后的动作在监控里被拉扁,显得模糊又暧昧,像是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被塞进去。
“我当时——”沈向榆的喉咙像被掐了一下,声音渐渐发紧,“我没看他的卷子。”
“那你看了什么?”教务主任问。
“我……”他停住。
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几秒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借橡皮?换支笔?还是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时间?
所有细节在他大脑里乱作一团,只剩下录像里的那个画面——
自己扭头,许长昭侧身,两个人的动作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连在一起。
教务主任的视线移向许长昭:“你说呢?”
办公室忽然安静。
只有窗外风吹动树叶的窸窣声,和远处楼道偶尔传来的脚步。
许长昭目光垂了一瞬,很快又抬起来,像重新把自己调整成一副轻松的姿态:“老师,是我给他看了几眼。”
沈向榆愣住:“你——”
“我做得快。”许长昭抢在他前面,“后面那道题,我以为我会,写完有时间,就……偷懒。”
他向前一步,扶住桌沿,语气故意压得很随意:“我那会儿脑子抽了,自己想耍聪明,想让他看一下。”
“你给他看哪道?”教务主任盯着他。
“最后一题。”许长昭说,“那道我挺熟的。”
“所以你是承认,自己有作弊行为?”教务主任确认。
“算是吧。”许长昭说,“算我故意给他看。”
“那他呢?”教务主任看向沈向榆,“你有没有看?”
沈向榆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点乱。
他知道自己没有。
他非常清楚那会儿自己忙着纠结最后两个步骤,压根没想过“看别人一眼”。
可在这个时间点,说“没有”,听起来像是在把责任推干净。
而许长昭……已经先一步把所有矛头接过去了。
“我——”沈向榆嘴唇动了动,“我写自己的。”
“有没有看他卷子?”教务主任问得更直接。
沈向榆沉默。
许长昭忽然笑了一下:“老师,他没看。”
教务主任皱眉:“许长昭,你搞清楚,学校对这种事情很重视,不是你一句‘算我’就完的。”
“我知道。”许长昭点头,“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就是那种容易犯蠢的人。”
“我提前写完了,觉得自己挺有本事,就故意往前挪了挪。”
他耸耸肩,“至于他——本来就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沈向榆一眼,像是怕一对视,刚刚说出口的话就会被什么东西冲散。
数学老师一直没插话,这会儿开口:“你有证据证明他没看?”
“……没有。”许长昭说。
“那你现在这么说,对他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数学老师叹口气,“你这叫什么?英雄主义?”
“那你们现在想要什么?”许长昭抬头,“一个‘我们都抄了’的认吗?”
这句话有点冲。
教务主任的脸色沉了一瞬。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绷紧,连窗外的风声都像薄了一层。
“注意你的态度。”数学老师沉声提醒。
“……对不起。”许长昭吸了一口气,把那点火气压下去,“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这事是我开的头。”
“我成绩本来也在前面,记处分、扣分,我还能扛一点。”
他说得很平静,“他家里情况跟我不一样,档案上要是多了个‘作弊嫌疑’,以后挺麻烦的。”
“所以——你们要处分,就先记我。”
“等有更确凿的证据,再说他。”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
沈向榆站在一侧,指尖攥得发白。
他不是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
许长昭在用一种非常笨拙、甚至有点冲动的方式,把他往外推——推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己站在风口上。
可他根本没问过沈向榆,愿不愿意被这样“保护”。
“我不需要——”话刚到嘴边,就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他对上数学老师看过来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在大人眼里,所谓“需要”和“不需要”不重要。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一个“主要责任人”。
“你们先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最后开口,“下午会开个年级小会,到时再谈处分。”
“这段时间,不要再互相对答案,不要在背后解释这解释那。”
他看着他们,“有意见可以跟老师说,不要自己在班里带节奏。”
“知道了。”许长昭说。
沈向榆跟着点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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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办公室出来,走廊一时有点晃眼。
正好赶上课间,楼道上都是人,大家拿着水杯、书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刚刚才讨论过“那两份卷子”的几个人,看见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声音明显压了一瞬,又忍不住往这边瞄。
“怎么样?”有人凑到门口,故作漫不经心,“被骂惨了?”
“别乱问。”同伴拉了拉他,“小心被听见。”
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在他们身后追着涌过去,又迅速散开。
沈向榆看着前面许长昭的背影,步子下意识慢了半拍。
手心还有点潮,呼吸却已经渐渐平稳。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办公室里的一幕——那句“就算认,也先记我”。
那句话一开始听见的时候,他有极短的一瞬间的感动。
紧接着,就是不合时宜的生气。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你凭什么觉得,我宁愿被当成“被拖下水的人”,也不愿意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
“喂。”
前面的人突然停住。
沈向榆差点撞上去,被对方反手扶了一把。
“你走路能不能专心一点?”许长昭看他,“再走神要撞墙了。”
“……对不起。”沈向榆说。
这句“对不起”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句到底是对谁说的——
对眼前这个刚刚替他扛下“罪名”的人,
还是对那个在办公室里没有立刻站出来说“不是他,是我自己写的”的自己。
“别老挂在嘴边。”许长昭拍了拍他的肩,“走吧,上课。”
他像往常一样,把话题往轻松那边引:“下午要查纪律,你别发呆发到被当典型。”
“……嗯。”
沈向榆跟上他的步子。
从走廊回到教室,只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这条线之前,他们是一起被卷子、被题目压得喘不过气的同桌;
这条线之后,有些东西在悄悄偏向两边。
一个自以为挡在对方前面,一个被挡在后面,却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
真正的“风暴”还没来。
这一晚,只是在风暴前,把云悄悄推厚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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