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分结果正式下来,是在那周五的午后。
教室里阳光晃得人发困,班主任却抱着两叠纸进门,脸色严肃得能把人从梦里拎出来。
“许长昭,沈向榆,出来一下。”
一句话,把全班的注意力都从卷子里扯走。
—
他们被带去了年级办公室。
门一关上,外面的窃窃私语就隔绝在走廊,剩下的全是纸张摩擦和打印机的声音。
教务主任把两份打印好的处分单放在桌上,推过来:“你们先自己看。”
沈向榆手指有一点发抖。
【记过一次。
情况说明:期中考试数学卷面高度相似,本人否认作弊行为,经教务处讨论,保留处分记录。】
字不多,却扎眼。
另一份则多了一行。
【记过一次,记为主要责任人,严重违纪。取消本学期推优资格。】
后面是冰冷的校章。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理结果。”教务主任说,“本来按规定,这种情况可以按严重作弊处理。你们情况特殊,老师也做了很多解释。”
班主任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你们别觉得老师都是来罚你们的。这次要是教务一刀切,你们俩都更麻烦。”
“以后别再有类似情况。”教务主任看着他们,“在学校眼里,所有‘看一眼’、‘借个橡皮’都很难被解释清楚。懂了吗?”
“……懂了。”沈向榆开口,声音有点哑。
“懂了。”许长昭也说。
手续还没完——处分单要家长签字。
下课前,班主任把两张信封发到他们手上:“周末带回去,让家长看一眼,签个名,周一交回来。”
信封很薄,里面的纸却像压着一小块铁。
—
那晚,两个家庭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打开了同样的一张纸。
沈向榆家,餐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一点。
父亲戴着眼镜,坐在桌边,一字一句看完处分说明。纸张在他手里抖了一下,很轻,却被沈向榆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父亲放下纸。
“……我没抄。”沈向榆说。
“那卷子为什么会一样?”
“我不知道。”他咬着牙,“我写的是自己的。”
沉默拉长。
母亲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又放下,像不知道该怎么夹第一口。
父亲很少发火,此刻脸色却冷得厉害:“你知道这张纸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在老师眼里,是一个可能作弊的学生。”
“意味着以后别人看你的档案,会多看这一行。”
“我知道。”沈向榆小声,“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父亲冷冷道。
“他不是那种人。”话一出口,沈向榆自己都愣了一下。
“你才认识他几个月?”父亲抬眼,“你知道他家什么情况?知道他平时在外面干什么?”
“我——”
“你可以不知道。”父亲打断他,“但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班级里那点虚头巴脑的‘朋友’,不是别人怎么评价你。”
他用指节敲了敲那张处分单:“是这里。是你以后的路。”
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往桌面上钉钉子。
“吃饭吧。”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也带着疲惫,“菜凉了。”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刺耳,没人再提“处分”两个字。
但那张纸就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白得扎眼。
沈向榆回房间的时候,父亲叫住他:“明天把信封拿来,我签。”
他“嗯”了一声,推门出去。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坐在书桌前,眼睛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拿出一支笔,把信封背后的“家长意见”那一栏空着,放在桌角。
他知道明天父亲会填。
也知道,无论那一栏写“已经批评教育”“望学校从轻处理”,还是简单一个“已阅”,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会改变什么。
—
许长昭那边,气氛就没那么凝重。
家里客厅灯开得暖暖的,电视开着静音,屏幕里播的是晚间新闻,字幕静静滚过去。
他妈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一边擦手一边拆那封信:“学校怎么突然寄东西回来?”
“不是寄,是我带的。”许长昭说。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视线落到处分说明上,神情一顿,“你作弊?”
“严格来说——没有。”他挠挠头,“只是老师不太相信。”
“什么叫‘严格来说’?”她皱眉。
“就是我确实没打算抄,也没给人抄成功。”他很诚实,“但他们觉得有嫌疑。”
他妈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又抬头看他:“你说实话。”
“我说实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这学期别想拿什么‘三好学生’。”许长昭抢先替她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妈被他这句逗了一下,原本要冒出来的火被打断了半截。
“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叹气,“这不是那种在家里写反思的‘犯错’。”
“知道啊。”他把态度放软,“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甩不掉的大罪。”
他妈沉默了一会儿,把纸放下:“那个沈向榆——”
“他是无辜的。”许长昭立刻道,“你别骂他。”
“我还没骂呢。”她啧了一声,“我就是问问。”
他妈没有继续追问细节,只是看着那张处分单,又看了看儿子,手指在纸边缘捻了几下,像是在犹豫要说什么。
“学校那边怎么说?”她换了个问题,“你还在这儿读吗?”
“暂时还在。”许长昭说,“但是教务主任暗示了一下,让我……考虑别的选择。”
“比如?”
“转学。”他耸耸肩。
他妈皱眉:“他们提的?”
“算是提了一嘴。”他笑了一下,“说我在这边已经有记录了,新的政策对‘有违纪记录的保送生’查得更严。与其在这儿继续被盯着,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妈没立刻表态,沉默一会儿:“那你自己怎么想?”
这一句问得很实在。
许长昭没有立刻卖关子,反而出奇干脆:“我也在想。”
“这里的老师我挺喜欢的,同学也有不少能玩的。”他顿了顿,“但你也知道,这学校消息传得快。”
“以后每次大考,就会有人想起这件事。”
他倒没说“我怕别人说我”,而是说:“我更烦的是,他也会跟着一起被人提起。”
“……你说那个同桌?”他妈问。
“嗯。”
他妈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你啊。”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只有嘴上热情。”她摇摇头,“没想到心里也挺护人的。”
“我本来就挺护人的。”他故作骄傲。
她没接话,换了个角度:“你要是转学,就要离开这帮同学,离开现在的老师,还有——离开那个你很想护着的同桌。”
“你想清楚了?”
这问题问得不轻。
许长昭低下头,看着那张处分单,眼眸里闪过一点犹豫。
他当然不想走。
这所学校、这个班、这个座位,他刚刚才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坐热。
桌肚里塞着一堆折得乱七八糟的纸飞机,还有某人写错了划掉又重写的小字。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留住。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想。”他最后说,“不过——你要是问我直觉,现在大概有六成想走。”
“六成?”他妈忍俊不禁,“你还能用数学来算?”
“我数学好。”他笑,“做抉择的时候也很爱算。”
他妈叹口气:“行。你先想想。”
她想了想,还是伸手在那张处分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利落:“不管你最后怎么选,路都是你自己的。”
“你别怕我失望。”她说着,把信封折起来,“我怕的是你以后回头看,现在的自己太憋屈。”
许长昭愣了一下。
这句话像在他心里撞了一下,撞到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他不想以后回头时,只记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磕磕绊绊,被卷着走。
“那我就……好好想想。”他说。
他妈“嗯”了一声,顺手把电视声音关大了一点:“饿不饿?我煮点东西。”
“饿。”他笑,“我要葱花蛋面。”
“行。”
厨房里响起水声和切菜声,锅底的火一点一点烧热。
许长昭坐在桌边,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最后拿起一支笔,在空白处写了三个字——
【已知晓。】
他字写得不规矩,却很坚定。
好像在跟谁保证:这次,是我自己选的。
—
转学申请书,比预想中交得更快。
下周一早上的班会,班主任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宣布:“许长昭同学,因为家庭原因,下个月会办理转学手续。”
教室里先安静一秒,随即是意料之内的起哄。
“啊?你要走?”
“真的假的?你去哪儿?”
“那我们谁给我们表演课间精神污染啊?”
还有人故意夸张地喊:“小太阳要陨落了吗?!”
“别乱说。”许长昭笑骂,“我这是去别的星系发光了。”
有人眼尖:“那处分呢?你是因为那个走的吧?”
空气瞬间凝了一下。
班主任咳了一声:“学校已经按规定处理完了,不是你们私下议论的东西。以后不许再提。”
他话虽这么说,真正能不能堵住,谁都心里没底。
许长昭接过话头,硬生生把气氛扯回轻松那边:“主要是我家搬家,路太远。”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早自习,我这么脆弱的花朵承受不了。”
“滚吧你。”前排笑骂,“你脆弱?”
“脆弱的不是我,是被我叫醒的闹钟。”他一本正经,“它快崩溃了。”
有人起哄:“那我们是不是得办个欢送会?”
“我提议以题代礼。”后排有人喊,“每人出一道压轴题送他走。”
“你是想他死吧。”
笑闹声一阵又一阵,热闹得好像真的是谁要转去隔壁班一样。
沈向榆坐在座位上,笔尖抵着练习册,眼睛却一直盯着桌面。
“家庭原因”“路太远”,这些词对别人来说是可以一笑带过的借口,对他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多少同学的离开,被轻描淡写成这几个字。
真正的原因,大部分都只活在当事人心里。
—
转学手续没有立刻办完,一切都被安排在期中考之后。
那几天班里气氛诡异地热烈。
有人开始“预约”许长昭的课代表遗产:“那你走之前,把你积累的押题秘籍交出来。”
“还有你书桌里那箱零食。”
“还有你不交作业时用来哄老师的那套话术。”
“对对对,留下来造福后代。”
许长昭一一接招,嘴上不肯认输:“我这种稀有资源,那是随便传承的吗?得看缘分。”
只有沈向榆知道——
他桌肚里的东西,已经在慢慢往外清。
有些册子被他塞给前排,有些旧本子干脆扔进了纸箱。
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却一直留着。
—
真正像“告别”的那场对话,发生在一个阴天的傍晚。
期中考已经结束一天,天空压着厚厚的云,像随时准备落下一场雨。
晚自习被改成自习 班会,放学比平时早一点。
大部分人被社团、补课、自家安排分散出去,操场却意外空了下来,只剩零零散散几个人在跑道边走路。
沈向榆从教学楼下来,绕过人群,才看见操场角落有人坐在看台最下层。
许长昭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本旧书,正用笔在什么地方画线。
他抬头看过来,冲他扬了扬那本书:“下来散步?”
“……好。”
沈向榆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
操场上风有点大,吹得人睫毛发痒。
“你转学的事……”沈向榆先开口,“是因为——”
“家庭原因,路太远。”许长昭抢先说,语气跟在班里说的一样轻快,“官方说法。”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沈向榆看着前方。
“我自己的想法嘛……”许长昭想了想,“一半一半。”
“老师确实建议了。”他很诚实,“但最后签字的是我自己。”
“你就不后悔?”沈向榆问。
“现在不。”他笑了一下,“要是以后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
沈向榆沉默。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那点“硬撑”,却也知道——
对许长昭来说,“自己选的”这四个字,比很多东西都重要。
许久,他才小声说:“其实,处分那天……我有一点恨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句太直接,也太真。
许长昭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那挺正常的。”
“你不问我恨什么?”沈向榆反问。
“你要是愿意说,我就听。”他耸耸肩,“不愿意说,我也猜得到一部分。”
“你觉得我把你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把所有事都自己包了。”
“你觉得我不问你就替你做决定。”
“你觉得——你明明想跟我站在一起,我却把你往后推了一步。”
他一条条说出来,语气不重,却句句扣在点上。
沈向榆狠狠攥了一下手指:“……是。”
“那你恨我,也还合理。”许长昭说。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辩解?”沈向榆看向他,“你就不怕我真的恨你?”
“我怕啊。”他笑了一下,“但我更怕你以后回头看,连恨的对象都没有。”
“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所有不甘心、委屈都往自己身上砸。”许长昭说,“觉得‘要不是我没站出来,要不是我太懦弱’,就不会这样。”
“那样的话,你会把自己骂得很惨。”
“我不太想看到你那样。”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听起来像是随手安慰,沈向榆却听懂了。
——在那间办公室里,他确实有一瞬间,是想把所有矛头都收回自己身上的。
“那你现在让我恨你?”沈向榆声音有点干,“这是什么逻辑。”
“勉强算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逻辑。”许长昭说,“你恨我,总比你一直恨自己好一点。”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书:“不过,说到逻辑,这个比我讲得好。”
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被他递了过来。
沈向榆低头,看见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脊被翻得有点松。
“送你。”许长昭说。
“……为什么?”沈向榆没接。
“你不是总说我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吗?”他笑,“有一部分就是看这个看出来的。”
“你先把别人写的看一看,省得以后都怪我。”
“我不一定看得懂。”沈向榆说。
“那就先学会模仿。”
许长昭用书角敲了敲他的膝盖,“你不是很会模仿题型吗?做人也可以试试。”
“模仿谁?”
“模仿一个——”他想了想,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模仿一个不会总把刀对准自己的自己。”
这句话听上去绕,又听上去极其任性。
沈向榆终于伸手,接过那本书。
纸页在他指尖下翻了一下,里面夹着一张便签。
便签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是许长昭一贯的潦草:
【以后你要是特别讨厌现在的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
他抬头,看见许长昭也在看他。
操场的灯光从远处打过来,照得他眼睛很亮,里面却有一点说不清的阴影。
“许长昭。”沈向榆叫他。
“嗯?”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问,“一边对自己很狠,一边对别人……很好。”
“我对自己没多狠。”许长昭反而笑,“我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后悔上。”
“那对别人呢?”
“对别人好一点——”他耸耸肩,“可能因为我在课堂上不好,想在别的地方平衡一下。”
“骗人。”
“你怎么总说我骗人?”他无奈,“我真心话讲得比很多人多了。”
风又吹了一阵,带着一点冷意。
沈向榆盯着他,忽然问出那个问题:“那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许长昭愣了下,笑意却慢慢收了回来。
“会啊。”他很认真,“我记性没你想的那么差。”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要是恨我,就更不会忘。”
“……”
沈向榆指尖收紧:“你为什么总往这个方向说?”
“因为——”许长昭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出一点真切的疲惫,“我觉得你不会原谅得那么容易。”
“与其以后在回忆里把我粉饰成一个特别完美的人,还不如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沈向榆冷笑,“你是说,把你记成一个‘害我记过的人’?”
“你可以这么记。”许长昭说,“我没意见。”
“那你呢?”沈向榆反问,“你会怎么记我?”
许长昭想了想,很不符合气氛地说:“记成——在我高二这一段特别重要,但后来很会记仇的人。”
沈向榆被他这句“记仇”噎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嘴上一直往轻松那边扯,是在用这种方式替他们俩把某些情绪压在水面下面。
压得久了,自然会变形。
沈向榆胸口一堵:“你能不能别把什么都说成玩笑?”
许长昭看着他,眼神突然收紧了一点:“那我现在跟你讲一句不带玩笑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
“这件事,是我选的方式。”
“你有权利恨我。”
“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发紧,“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连自己也一起恨进去。”
风吹过看台,吹得旗杆上的校旗猎猎作响。
“那就恨吧。”许长昭最后说,“恨也是一种……靠得很近的感觉。”
“比你什么都不说,一直往后退,好一点。”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笑了一下:“你当我脑子进风了。”
沈向榆没笑。
他低着头,握着那本书,指节发白。
那一刻,他确实非常想说——
“我不想恨你,我只是……”
只是很难过。
只是很舍不得。
只是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们一起扛完这一切。
可这些话,都被他堵在喉咙里。
最终,他只吐出一句:“你走了之后,我就不想起你了。”
许长昭“哦”了一声,笑得很轻:“那你要多努力。”
“我这么优秀的人,”他抬头看向天边那点尚未完全退去的光,“想忘不太容易。”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天果然下起雨。
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几滴,很快变成密密的雨线,把操场灯光都打散成一团一团的光雾。
沈向榆躲在走廊檐下,看着雨帘,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不体面的念头:
——如果这雨能把今天的事冲掉就好了。
但雨只会把地面弄湿,不会改写处分,不会改写申请书,也不会改写某个人已经签下的名字。
他回到寝室,把那本书放进抽屉里,合上的瞬间,指尖用力到发疼。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可以像说的那样,努力不去想。
可他不知道——
十年之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操场的风,雨落在看台上的声音,还有那句被雨声拉长的:
“那就恨吧,恨也是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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