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门洞,忽然一阵沁凉。
佛哥和夏羽寒并肩走着,持续多日的酷暑,好像也随着光影变化逐渐转淡。
夏羽寒很镇定。
她在心底重新回想,从尖叫阿公那边听来的资讯:
来竹堑城之前,尖叫阿公跟神裔馆开了好几次行前会议,不断强调要大家礼貌一点,别像平常在自家一样想打就打、想闹就闹。
自然神最讨厌的,就是灵能者不知天高地厚的冲撞。
──── OK,不要冲撞,尽量降低威胁感。
尖叫阿公是学校对面的土地公,跟神裔馆处惯了,大家也就嘻嘻哈哈,没大没小起来。
但土地公跟自然地神不同,像Yasu这类的存在,其实神裔馆从未接触过。
土地公是后天形成的地方制度,由有福泽又热心公益的善灵担任,担任人类和地灵之间的沟通桥梁。
而自然神远早于这些。
甚至早在神廷建立前,祂就存在了。
山川大地,即是自然神的本体。
Yasu拥有的力量,远远超过神裔馆所有人加起来。
所以,千万别惹人家生气。
尖叫阿公一直强调这一点。
这些耳提面命,夏羽寒记牢了。
她入梦之前就想好主意,绝不冲突,先观察Yasu到底是什么性情,慢慢游说。
而热爱和平、没点攻击技的佛哥,正是最佳搭档。
万一再不成,她还有太清夺魂印呢。
上次就是夏羽寒用以太清夺魂印制住饕餮的行动。
在那之后,夏羽寒添增不少信心,原来她有救场技能。
但当她手持回梦录,通过城门洞走到另外一头时,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咦,怎么......”
连时节都不同了。
外头是黄昏时刻,然而在古城之梦中,艳阳仍高挂天际。
最奇怪的是 ────
夏羽寒偏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光洁的前臂纤细雪白,在阳光下晶莹发光。
黑色连身裙的下摆开衩,露出比例修长的**。
等等!她不该穿成这样啊!
为了应付年代久远的古城之梦,夏羽寒特地让自己的元神换上清末民家的穿着,这点细节她同样考虑过了,入境随俗更易行动。
但当她抬起手的那一刻,发现自己还是穿着小露香肩的黑色连身裙,跟她离开饭店时穿得一模一样。
这意味着───她出元神失败了?!
东东之前教她一试就成,之后夏羽寒就没有悬念,总觉得自己应该十拿九稳,没想到今日小试身手,竟然失败了?
夏羽寒泄气掩面,把回梦录往佛哥怀里塞。
“抱歉啊,我错了,我先回去静坐三小时再来。”
“不不......小夏小夏,你看我。我也是。”
佛哥把回梦录又推回来,扯扯身上的白色薄T,呆望着自己的夹脚拖鞋。
白上衣,阔腿短裤,夹脚拖鞋,一副现代宅男的模样,佛哥一身同样是出饭店时怕热贪方便的颓废穿着。
夏羽寒微怔,“嗯,你也?”
───也出元神失败了?
不,好像不是谁失败的问题。
是Yasu的梦境太强,导致他们竟连色身都被一起吸进来了。
所以衣装就维持了出门时的原样。
还好还好,没失败!不是她准备不足。
夏羽寒松了一口气。
但佛哥神情迷茫,回望来时之路:
“呃,那我们现在,身在哪儿啊......”
“应该,就在Yasu的梦里。”夏羽寒寻思,“但祂把我们完全吃进来了?”
这倒是始料未及的情形。
他们还是站在迎曦门下,穿过城门洞,走进了竹堑古城。
在Yasu的梦里,四面墙垣仍然安在。
放眼望去,街上有不少行人在走动。
有人骑着老式的脚踏车,有人在沿街叫糖葫芦,还有人肩上扛着一捆长竹子,危颤颤的穿过市街。
商铺外头挂着的布条,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夏羽寒在心底默默推算:
四方城门建立于道光年间,道光有30年,再来是咸丰、同治、光绪。
竹堑在光绪二十一年被清朝割让给日本帝国,时为公元1895。
而古城楼在公元1902年遭到拆除。
现在墙垣都还在,可眼前,街上的行人穿着各色的棉布大襟衫,圆领直扣,前襟的斜布边滚上花纹织带,作为简单装饰。
大多数的人衣长过膝,女人在底下搭裙,男人搭裤,看起来实穿朴素。
偶尔有比较讲究的女人,穿着腰身宽大的绸缎旗袍或凤仙装,宛如回到年代剧的片场。
这打扮,像清朝末年,又似民国。
夏羽寒仔细打量,竟分不出确切时期。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已经踏入自然神Yasu的古城之梦。
完完全全陷入。
周遭的一切,都是百年前的竹堑街景。
街上有许多行人走动,热热闹闹的做生意,说话谈天过生活,全是活生生的人。
一点儿都不像梦。
而夏羽寒也觉得处境诡谲。
这不是太子搭的幻阵,是真实的时空。
太子的幻阵不会把她们的身体一并卷进来。
但此刻,她的元神和色身都被锁进了Yasu的古梦,还出不去。
一切都成了她的真实,不是梦。
而原本陈旧的门墙,此刻看上去好像新了一些,颜色也不太一样。
佛哥还在观察城楼的色差,城门洞口,却忽然刮起一道怪风,朝城内直冲而来!
远近的商贩不慌不忙,人人都动作利索,护住自己的小摊位,静待风停,还一边聊起天来。
“九降风啊,最近是晒米粉的好季节。”
......居然还能愉快的聊天。
夏羽寒被怪风吹得都快站不稳了,只好躲到佛哥身后避避风。
没想到,几声哎呀!唉呦!的哀号,听来特别熟悉。
一眨眼,白心琪和修玉已经从城门洞滚了进来,跌坐在她脚边。
被风吹进来的两人,表情都是既惊恐、又狼狈。
面对从天而降的新队友,佛哥更加错愕,说好的分工呢。
“你们怎么了?!全社都要进来吗?”佛哥问。
“他们都在外面!但......”修玉摸摸自己微秃的顶门,试图恢复镇定,“我们就是站太近、忽然被吸进来了......”
修玉感到无奈,其实站太近的根本不是他!是白心琪!
他是被拖累的那一个!被志愿!
自从和跟白心琪黏在一起后,修玉尽管再努力,也无法阻止形象急速崩塌,现在还在地上滚了两圈,仙官的威严荡然无存。
至少夏羽寒和佛哥是正常走进来的,
白心琪是自己好事探头,被怪力揪住头发,莫名其妙狠拖进来的。
而修玉呢,纯属倒楣,他想救白心琪不成,又拆夥不得,自己也被迫滚了进来。那瞬间,修玉和白心琪一起体会到彷佛要提早领便当的恐惧。
白心琪惊魂未定,看到夏羽寒好整以暇的站在眼前,这才放下心来───
她没死!没事!就算受困了,也有夏羽寒一起。
在外头的神裔馆众人,一定会想法子救她们出去。
白心琪一想便胆大起来,她揉揉被扯痛的头皮,回头破口大骂:
“这个破城门,到底怎回事啊?!”
“嘘!别嚷,很丢脸。”夏羽寒连忙捂住白心琪的嘴。
白心琪开口骂街,却忘了他们此刻真的站在大街上。
人来人往,在百年前的时空中,竹堑城门边的商业活动频繁得很。
他们穿着2020年的现代衣装穿越,对百年前的清朝人来说,绝对是奇装异服。
不中不西,还外加过度暴露。
就算当时已经开始和洋人频繁通商,但一百年前所谓“前进的西化人士”,时兴的是西装长裤皮鞋,而不是他们这身乱七八糟的打扮。
刚刚四人聚在城墙边讨论,还讨论不出为什么色身被一起吃进来,却已引起附近路人的频频侧目。
那些城民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好奇打量,而是那种不信任的目光 ───
参杂了怀疑,担忧,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彷佛担心她们是外来的匪谍,会对谁不利。
白心琪这才感觉有点不妙,她讪讪的安静下来,降低音量问:
“这些古代人,干嘛这样看我们啊?”
举目四望,除了他们自己奇装异服以外,倒没看到什么特殊人物,更别说是Yasu了。
无论是天坛的仙官,或城隍庙的鬼吏,都不敢直呼Yasu的名,却唤祂为“龙神”。
因为从前祂偶尔现身时,幻身只见又粗又长的龙尾,连容貌都见不着。
祂一发怒,翻身甩尾,就是大地震动,梁垮屋毁。
所以天坛那边特别怕Yasu醒来。
一只龙神无论在自己的梦里做些什么,那么巨大,理当很显眼。
但神裔馆进来,却未感受到任何异常,也没有明显的能量波动。
更没有巨龙的足迹。
“感觉好奇怪。”佛哥抚着城墙,自言自语。
其实同一时刻,大街上的蓬勃朝气也忽然降温了。
许多人加快脚步行走,拐入小巷子内。
商家仓皇收拾货品,把原本摆到大街上的摊子往内移动。
更有一些民家乾脆关上木门。
一瞬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弥漫了整条市街。
“バカヤロー!”
日本人的凶恶喝叱,极度响亮,从街町的另一头传来。
两个制服笔挺的日本警察,拉着一只漆黑的狼犬,硬生生拦住了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一名日本警察大声辱骂,另一人随即挥舞警棍,朝小贩的身躯狠狠抽下!
那小贩有些年纪了,被一棍打倒在地,痛苦的抱着头,连声赔罪求饶。
或许是因为语言不通,负责整顿市容、盘查身分的日本警察并未停手,那些红艳艳的糖葫芦全撒在地上,被踩碎了。
佛哥看了于心不忍,情急之下,连忙用日语大喊:
“欸!别打了!这样会打死人!”
两名日本警察都楞了愣,抬头朝他们望过来,露出狐疑的神情。
佛哥日语发音字正腔圆,一时把对方给唬住了。
不过他们四人也只有佛哥懂日语而已,要是双方一对线,其他人肯定漏馅。
夏羽寒不假思索,双手迅速结印,朝远处的两名警察直接扔出太清夺魂印,想强行控制局面。
没想到,她一出招,却什么都没有!
没有太清夺魂印。
连彼岸花也没现。
夏羽寒秀眉紧蹙,试了三次,越试越慌。
彼岸花是用来构筑太清夺魂印的基底,但此刻,彼岸花竟也被Yasu的力量封锁了!
她不仅救不了那个挨揍的小贩,甚至连他们自己都陷入了危机!
拉着狼犬的日本警察很快扔下糖葫芦小贩,大步朝他们走来。
“还楞着做啥,快逃啊!”
白心琪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四人调头拔腿就跑。
“你们是从哪来的?住哪?哪一户?身分?报上身分!”
日本警察连连叫嚷。
…
是了,日本人已经完全占领此地。
Yasu的古城之梦,正停留在日据时期。
白心琪一手拉着修玉,一手扯着夏羽寒,三人气喘吁吁的跑在前头。
佛哥虽然能沟通,但也跟着跑了起来 ──── 警察不只取缔摊贩、还顺便查户口的样子?他们是穿越来的!没户口啊!
就算他日文再好,也招架不住!
“小夏你刚刚怎么回事?”佛哥边跑边问。
“法器拿不出来!没办法救人!”
刚刚看得真是气死人了。
夏羽寒感觉憋屈,就算她行前设想了各种可能遭遇的困境,然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超展开。
先是色身和元神一起被吸入,现在可好,她连法器都拿不出来。
彼岸花不行,七政君子也不行!
不然她早就冲上去救那个卖糖葫芦的。
“我也......飞不起来。”修玉说:“想拿法器帮忙也不成。”
佛哥赶紧翻掌,尝试唤出九叶莲,竟也遇到同样困境:
他们在Yasu的梦里,根本无法施展能力。
身为自然神的Yasu,单凭梦境,就强大到足以压制所有人。
他们偏偏还用色身直接穿越进来。
万一被日本人当匪徒啥的抓入牢里,就得任人宰割了!
万一太子的灵力提早用完,外边相连的幻阵崩解,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永远被困在Yasu的梦里!
事起突然,三人全都慌了,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躲这儿!别停下来,我们别走大路 ─────!”白心琪跺脚打断。
“为什么啊?”佛哥楞问。
“废话!扫除低端人口都先扫大路!”白心琪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彷佛她自己就被扫除过。
白心琪平时经常碍事,没想到逃命时竟派上了用场,她发现仙师修玉飞不起来、还拿不出法器后,白心琪一点都不恋战,迅速拉着大家,跟上了其他小贩的撤退路线 ────
刚刚好几个扛担子的小贩都往暗巷内钻,卖糖葫芦的那个就是年纪大、反应慢了,才被日本警察抓个正着,挨了一顿毒打。
这是尚未施行市区改正的竹堑城,小巷弄很多,民宅建筑错落复杂,许多摆地摊的小贩迅速卷起铺盖,化整为零的往各巷弄内撤退。
“快收啊!日本人来查啦!”
有人一边撤退,一边沿路提醒。
“鬼子来了!不收要罚钱的!”
其实巷弄内也有零星摊贩,民宅是家,也是他们备货生产的地方,乱七八糟的家当塞满一整间,做小生意的铺盖自然就摊在外头,摆了半条巷地。
平时居民都习以为常,但日本警察整顿市容时,特别不通人情。
巷内的小摊贩嘴上一阵骂骂咧咧,收拾的动作却加快了。
所有民众都一阵忙乱,忙得顾不上旁人,更怕被旁人拖累了。
日本统治时期,镇压了各地好几波抗日义勇军的游击活动,抗日人士遍地开花,若全靠日本军队下去镇压也吃不消。
因此,日本总督府开始推行“保甲制度”,强迫地方“协力治匪”。
十户组成一“甲”,每一甲设一“甲长”。
十甲组成一“保”,每一保设一“保正”。
这项措施旨在让当地人互相监视告密,调查户口、并监视村庄出入的可疑人口,甚至订有连坐处份的罚则,就算是邻居亲友,谁都不敢互相包庇。
不若当地人熟门熟路,其实带头逃亡的白心琪只是不辨东南西北的乱钻,她原以为挑人少的小路就对了。三人跟在白心琪后头,一路狂奔到底,却发现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巷。
巷内的住家一间一间关上大门,无人愿意伸出援手。
而日本警察的吆喝,伴随着狼犬的狂吠声,已逼近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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