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无息地落着。
慕容雪微微仰首,凝视着这一场因她而起,波及八荒的大雪。
良久良久,终于,她的眼中露出了倦意。
“原本这幻境最大的破绽,便是误入幻境之人并不能与幻化出来的人交流,不过这些年来,不知是否归魂树当真凝聚了小景魂魄,幻境中的人愈发生动,甚至与真实的人没什么区别,渐渐地能与闯入幻境的人交谈,因此也愈加难以堪破。”
说到此处,她长久地叹了口气,“也许其实,我盼着有这样一天,有这样一个人,能堪破这个幻境。这幻境困住了他们,其实也困着我。青鸾,你既已知晓一切,想做什么,那便做吧。”
她确是累了,形单影只立于风霜之中,瘦若枯骨,哪里还有从前半分风采。此刻同青鸾说这番话,大有解脱之意。
青鸾望着她,却没有如她设想中那般动手,而是抚慰地笑:“好,那么第一件事,便先设法让小景的魂珠回到他的体内吧。”
慕容雪似是没有反应过来青鸾何意,呆呆地注视着她,直到青鸾行至慕容景的身边,尝试将那灵珠引入他的体内,她才诧然道:“原来这颗灵珠竟是小景的魂珠,还可重新回到他体内?你为何愿意帮我们?”
灵珠在青鸾的催动下,光芒愈来愈盛,旋转着靠近慕容景,逐渐消散于他的眉间。
“我早已当他是朋友了。”青鸾引导着灵珠重新适应慕容景的身体,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虽然同我相处的,不过是幻境中的慕容景,但在我心里,早已当他是朋友的。”
青鸾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幻境中的慕容景是假的,但在幻境中与他相处时发生的一切,带给她的触动是真的。
慕容景其人,如一块玉,如一石金,是没有被剖开的金子,是未经雕饰的玉,谁能不为这样的人而动容?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却是她没有同慕容雪提及,甚而自己也未思索明白的。
她想,利用灵珠复活慕容景,或许也是帝骁之意。毕竟这颗灵珠便是帝骁给她的,还在她出发前再三叮嘱,此珠于解决空桑雪患有大用处,要她务必收好。
甚至这颗灵珠也许便是他亲自凝成的。毕竟能将亡者四散的魂魄凝而为珠之人,天上地下恐怕也寻不出几位来,除了帝骁,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了。
她想不明白的是,当年空桑之战后,帝骁分明想一剑劈了空桑,让慕容雪二人同空桑一起化为齑粉的,何以又费这样大的力气,将慕容景的魂魄凝聚成珠,还将此珠交予她手,让她来解决空桑雪患。
就好像,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思及此,她不禁后背一凉,顿觉悚然。
如若这一切当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他步步为营,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无论他想做什么,这般筹谋,如此算计,都令她觉得陌生。
凉意蔓延至全身,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不知是这般思索令她费心费力,还是为复活慕容景,当真耗费了她许多力量,她逐渐感到难以支撑,脸色变得灰白。
那头小兽急得在她脚下逡巡徘徊,不停地用脑袋蹭她,发出嘤嘤的声音,试图阻止她为救慕容景而自损的行为。
“青鸾姑娘,如若实在艰难,你莫要勉强。”慕容雪瞧着青鸾这般模样,也露出担忧的神情。
青鸾咬紧牙关,不断地以自身修为引导魂珠,试图用它复活慕容景,但不知为何,慕容景的身体似乎对这颗灵珠极为排斥,青鸾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肉身与魂珠相融。
她觉得奇怪,这分明便是慕容景的魂珠,她与慕容雪都能在这魂珠上感受到他的气息,且他的肉身在归魂树下养得极好,按理来说,两者应当很好相融才是。
何以会如此艰难?
喉间渗出一股血腥气,青鸾想咽却咽不回去,冷风一吹,激得她咳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今日她损耗过甚,无法再用修为引导魂珠复活慕容景,不得不收了魂珠,抱歉地望向慕容雪。
慕容雪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蹙着眉靠近慕容景,颤抖着抬手,抚上他的肩。
雪落在他的身上,转眼消融。他安静地于归魂树下沉睡,仿佛永远不会再睁开眼,又仿佛下一刻便能够醒来。
慕容雪长久地注视着他,蓦地笑了,这比雪更加冰凉的笑容,青鸾以前从未见过。
“好,好……那位神君骗了我,他竟骗了我。”慕容雪好似已流不出泪来了,她只是干干地笑着,那笑声却像极了啜泣,“小景的肉身被我用归魂树好好地养着,看似无虞,实则却如枯枝朽木。这样一副空洞的身躯,甚至容不下他自己的魂魄。”
她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棵吞噬了无数人精魂的参天之树,眼中尽是茫然。片刻后,待茫然褪去,慕容雪便只余愤恨了,“可他为何骗我?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欺骗我!”
眼见着慕容雪如幻境中那般逐渐失控,青鸾赶忙上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或许他别有所图,可眼下顾不得这些,此刻最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利用魂珠,让小景复活。”
“小景还能复活么?”慕容雪被青鸾从疯魔的边缘唤了回来,却已是心如死灰,“倘若这副肉身能与魂珠相融,那还有所指望,可如今,如今还有何方法让他复活?”
“既然这一副肉身不能用了,那么……那么干脆便换一副新的肉身!”青鸾也算是急中生智了,脑中白光一闪,闪出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法子来。
“新的肉身,谈何容易?”慕容雪阖眼摇首,“除非能如女娲大神那般抟土造人,否则我们从何处替小景寻一副新的肉身来。”
“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本来便是他的灵与魂,而非那一副脆弱肉身。既然小景的魂魄已凝聚成珠,那我们何不再替他换一副新的肉身来?倘若这世间只有女娲大神有抟土造人之能,那便去求女娲大神!”青鸾原本还在苦思,该从何处寻一副新的肉身来,经慕容雪这样一提,反而有了希望。
“可放眼四海八荒,曾经的先神大多应劫或者神隐,便连后神也寻不出几位来了。这些年来,女娲宫隐于极南之地的深林,无人能够靠近,更无人听说过女娲大神的消息。极有可能,她也早已应劫。”慕容雪远不似青鸾那般乐观:“何况,即便大神尚在,又凭何帮助我们?”
“我们的确不知女娲大神是否尚在世间,但可以确定的是,女娲宫尚在,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有一半的希望!”青鸾并不是在宽慰慕容雪,她是当真充满希望,“你且在此处等我,我带着小景的魂珠去一趟女娲宫,成与不成,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可……”慕容雪反握住青鸾的手,欲言又止。
可是前路漫漫,未知吉凶祸福,为了一个在幻境中结识的“朋友”,她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青鸾自然猜得出慕容雪的欲言又止,“我做这些事,并不全然为了小景,也是为了我自己。小景与归魂树乃是引起八荒雪患的关键,我既奉命解决雪患,便一定要做到。”
青鸾探知真相、解决雪患的执念,慕容雪早在幻境之中便感受到了,因此不再多言。她只担心一点,女娲宫避世多年,人人都知它隐于极南瘴气之地,却无一人知晓具体地点,青鸾该如何去寻?
关于这一点,青鸾也别无他法,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先回一趟青要山,向帝骁求助。
既下决定,事不宜迟,青鸾俯身抱起小兽,同慕容雪告别,立马返程往青要山而去。
雪一如来时那般大,纷纷扬扬的,落了青鸾满肩满头。她的心情却远不似来时那般惶惑沉重了。
空桑雪患的谜题已然揭晓,剩下的,便看她的解决之法是否有用。无论如何,至少她不似预知梦中那般,还未开始便已放弃。
然而这一厢她顶着狂风漫雪匆匆赶路,另一厢怀里的小兽却一点也不安分,从出发开始便一直嘤嘤叫着扭动身子,一个劲儿地想往地上扑。
青鸾忍无可忍,放缓了速度,两只手摁住它,“乖乖在斗篷里睡觉,再不消停我就把你扔到雪地里喂大狌狌去。”
显然这一番威胁并没有威胁到它,它抬起脑袋,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鸾,随后四爪扑腾,挣扎得更厉害了。
“好好好,你若不愿跟着我,那你便走吧。”眼见那小兽不知发了什么疯,无论如何是不会停止折腾了,青鸾干脆落在雪地上,将小兽从怀中拽了出来,故作威胁地转身就走。
却被那小兽一口咬住了裙角。
她停下步子,回首瞪它。
小兽死死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松嘴,睁着大眼睛倔强地望着她。
一人一兽就这样在雪地中对峙着,半晌,青鸾败下阵来,“我的小祖宗,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兽嘤了一声,转过身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示意青鸾跟上。
青鸾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它,“你是想让我跟着你么?”
小兽点头。
青鸾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小兽走了几步。
走着走着,她顿下步子,恍然大悟,“你该不会知晓女娲宫在何处,在为我引路吧?”
话音落地,小兽似乎为青鸾的迟钝叹了口气,扭过脑袋,重重地点了点头。
青鸾确信,她在一头小兽脸上看到了绝顶无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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