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日子并没有这样一直平和下去。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单调的村庄,日复一日的生活,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需要寻找乐趣,体内的毁灭欲躁动不安。
在某一个夜里,他走了出去。
此时的江穗禾正在做一个美梦,她并不知道堂屋里的男人像往常一样来到她房间,深深汲取她的气息。
然而这已远不足够,于是他离开。
在天亮前,除净身上对医者极为敏感的血腥气,做回那个傻子阿江。
一连多日无人察觉,也是在这样的肆意的黑夜里,他的举止全落在另一个人眼中。这个“人”被神族压抑了数万年,亟需一把锋利又趁手的刀。
为了让这把锋利的刀变得趁手,他被引入了虚妄海。
一个对帝鸿来说的,崭新的世界。
仇恨、厮杀、争夺、野心。他的**可以在这里无所顾虑的释放,他得到众人的畏惧和臣服,他从别人的痛苦中取乐,并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至于那个破落的村庄,他想,呵,滚到一边去。
不过有一样东西,他要带走。
可他观察了她多日,早明白了一件事。
江穗禾就像一棵扎根在这里的树。只有哺育她生长的地方消亡,她才有离开的可能。
关于这一个念头,他有瞬间的犹疑。
他莫名地烦躁不安,连江穗禾都看出来,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深夜准备晃出庄子时,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住他。
是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说他笑起来好看的小童。
男孩的家就在村口,他半夜被尿憋醒,解决完,揉揉惺忪睡眼,准备回屋时发现的阿江。
他其实什么都没多想,只是有点好奇。
他完全意识不到危险的靠近。
墨色在眸底酝酿,帝鸿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瞪大眼睛不住挣扎时。
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是他倒霉,碰上自己心情不好。
他拧断了男孩的脖子,那一瞬间,身上一直以来的重压似乎烟消云散,他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
他笑着,将尸体扔在地上。
这件事,不过就这么简单而已。
-
江穗禾发现阿江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村口那家的孩子。
大家伙邻里乡亲的,帮着找了许久,依然没有找到。那家的父母着急得日日抹泪,还去镇上的寺庙求佛拜神。
而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座村庄。
谁也不知道源头,它就像是一点火星子,等发现的时候,已经烈火燎原,无法遏制。
连最饱读医案的江父江母都不得救治之法,江穗禾更是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尽力延长病人的性命,然而有时,看着自己一点点溃烂死去,是件更残忍的事。
尸体一天天变多,这座村庄成了一处无人敢靠近的禁地,更不用说有外头的医师进来帮忙。村里的人也不能出去,因附近的镇子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拿着弓箭远远守着,不准许任何一个可能的疫患将疾病带出。
不能出村,草药耗尽,江父江母也病倒了。
江穗禾眼底的乌青愈发严重,她看着眼前曾经宁静安然的村落如今如同炼狱,她亲手葬下父母,好似已经找不到知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没事,只有自己还麻木地活着。
她的力量是如此单薄,她救不了任何人,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被恐慌驱使的旁观者们放了一场大火,这场火烧了三天三夜,葱郁的林木、金灿的田野、连同微弱的求救声,一切付之一炬。
“求求你!救救我——”
江穗禾睁开眼睛。
梦中焦黑的尸体画面一点点淡去,她扶额坐起,木窗被风吹开,九重天上的星星又亮又近。
阿绒安睡在床角,她安静地坐着,直到天际微白。
不等仙侍,她自行梳洗妥当,拎着剑出了侧院。
太子神殿里清气极丰盛,几名年轻的仙侍正在洒扫,见到她立即行礼。
“摇光上神。”
这是太子殿下订婚宴后的第二日,因昨夜发生了些不好的事,两位殿下没住一块,仙侍们唯恐江穗禾心底不痛快,可偷瞄过去,她神情淡淡地跟他们颔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殿下不用早膳么?”
江穗禾摇头,离开神殿。
时辰还很早,神都街道空空荡荡,她目的明确,径直来到元辰天尊的道场。
元辰是整个九重天上为数不多的几位修为高深的古神,他行踪莫测,只为太子殿下一人授习。江穗禾曾在书院偶然得他一句指点,简单一句,便解了她数月难破的境界。
三次神考夺魁,让她的名字在上神庭远扬,很多人想要挖掘她的过去,想知道她曾经是拜入哪座洞府,师从哪位高人,却什么都挖不出。
没有原因,看来是天赋。只有江穗禾清楚,那些无休无息的日日夜夜,全都因为一个不明白的执念。
为着这个执念,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发现,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
元辰似乎知晓她会来,并不意外,笑得很和蔼:“摇光。”
那纸婚书被她放在柜子最下层,飞升派的主事人乾和同她商谈时,一并将这个条件告诉了她,作为太子殿下的夫人,是有资格一同拜入元辰门下的。
连山鹤凝。
江穗禾想了想,这个印象中并无交集的人。
乾和道,此举也有望弥合分裂的神庭两派,重归旧好。
她点了头。
她也如愿以偿地成为元辰座下第二位徒弟。
不过,另一个人就比较气闷了。
连山鹤凝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吃过几次瘪,仅有的几次,全是因为她。神考输给她,父亲母亲欣赏她,自己还被她当成拜师的跳板。
他素来心高气傲,争强好胜,不服输也不可能认输。
论及天赋,穷尽神庭也无人可肩于他,但江穗禾比他想象得要刻苦太多。
这个人好像根本不需要休息似的。跟他比试,不管受了多重的伤,第二日也准时抵达道场。
偏偏她性子又倔,一声不吭,元辰这老家伙也不插手,反倒说他心有杂念。
鹤凝冷笑,等他下回神考把第一名夺回来,再解了婚约,把江穗禾踢出局,他就没有杂念了。
然而还没等到第四次神考,他受伤了。
玉阙过来看热闹,结果见一巴掌宽的灼伤,满脸失望。
“就这?也要卧床休息?”
江穗禾端着药盘进来,他黑着脸把玉阙轰走。玉阙一脸意味深长,跟穗禾笑眯眯打完招呼就溜,不在他跟前碍眼。
冰凉的药膏涂在他的伤处,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为他换药的女子。
她眼睫微垂,涂得小心。
连山鹤凝不禁想起那张被火势映得惊恐的脸。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见过江穗禾这样的表情。
她是害怕火?或者对火有什么阴影?
他沉默地想了会儿,微微偏头,恰好撞入她的目光。
她那双清淡如水的空旷眼底,第一次出现了他的倒影。
她说:“谢谢。”
连山鹤凝不自然地撇开头。
她将换下的旧纱布带走,他的目光凝在她离开的背影,同玉阙传音:“你去查查,江穗禾飞升之前发生过什么。”
“好啊,你殿里那尊金雕归我了。”
“有命你就来拿。”
玉阙大叫,传音掐灭,江穗禾的身影再度推门进来。
连山鹤凝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是婚书。
听完她一番简短的话,他气笑了。
没错,江穗禾为了感谢他,主动提出取消婚约。其实他该感到轻松的,不用应付父母的长篇大论,这个恶人由她来做,反正,他不是也不怎么想继续和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么?
拜师一事她也道了歉,原本就是为着这个目的才收了婚书,惹他不快,她不该走这个捷径。
理由如此之充分,连山鹤凝噎住了。
他下颌崩得紧直,老半天憋出句:“我不。”
用了什么借口,他自己也记不清,总之颠三倒四胡言乱语,看江穗禾怔愣的表情恐怕也是给绕懵了。
不过配上他那张高傲睥睨一切的冷脸,什么话都颇有道理,婚约到底是没解成。
伤好之后,连山鹤凝勤快许多,有时比她去道场还早,拎着剑在冰冷的墙面上敲了敲:“你迟到了。”
江穗禾:“......抱歉。”
玉阙在人间走了一趟,又去了神庭的籍册库,还在土地神处多方打听,最后施施然来到太子神殿。
先是令仙侍把正殿门前的金雕赶紧搬走,再对着皮笑肉不笑的太子殿下沟通情报。
“火灾?”鹤凝的表情从阴森到疑惑。
江穗禾胆子不小,普通的火灾怎么会怕。
“不是普通的火情,”玉阙摇摇手指,“整个村子都没了。”
连山鹤凝沉默,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一场多出的神式里,她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也没有毁坏一草一木。
这些她从来没和自己说过。
鹤凝有点气闷。
他的生辰她不出席,他更气闷了,沉着脸推了宴后酒局回到神殿。
殿中木案上,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在等他。
“很久没做这些了。”她难得露出一丝赧然的神情,“不知道味道——”
话音未落,汤碗见底。
素来挑剔的太子殿下没忍住打了个轻嗝,仙侍们唰唰瞥开目光赶紧洒扫不敢多看。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握拳轻咳:“还行。”
她笑了笑:“谢谢。”
月夜无声,她第一次讲述自己的过往,为何背井离乡,为何拜仙成神。她走了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鹤凝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半晌,鬼使神差道:“我帮你。”
她看了过来。
“......有条件的。”他不自然挪开目光,心底那句话盘旋上下,终是开口,“以后每年生辰,都要给我做碗长寿面。”
心莫名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明白自己话中之意。
良久,穗禾轻笑:“好。”
晚风温柔地拂过两人的发与衣,鹤凝唇角微挑。
算了,江穗禾现在不喜欢他,以后喜欢他也可以。
反正神生漫长——
正式大婚那日,他牵着她走过万神祝福的长桥,依然这么想。
漫天霞光花雨,日月齐贺。熬过繁琐的婚宴,他终得拥抱心爱的妻子。
灼热的吻覆盖她微凉的唇,感受到她稍许的回应,他近乎贪婪地索取。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构思他们的未来。
两派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他们足够比肩,他们会接管神界,成为新一任的帝后。
神生漫长,他们都还有足够的——
一声尖锐的号鸣打破一切。
前来挑衅的魔族大军中,一个男人,掳走了江穗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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