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穗禾喜欢她的家。
一座宁静、僻远的村落,春天山明水秀,晚秋稻香蛙鸣。清晨她伴着鸡鸣醒来,夜晚和炊烟一起入睡。
江穗禾的父母都是村子里的医生。在这样一座小村庄里,医师是非常珍稀的存在。淳朴的村民时常会送来新鲜蔬果和家养的鸡鸭以表感谢,孩童们则喜欢拉着她的衣裙甜甜地叫她穗禾姐姐。
她喜欢这里。
江穗禾不止一次这么想,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如果,没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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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大概是从他尝了一口自己的血开始的。
视界里,光线从清晰的一束束到融在一起变得模糊,脚下地面越来越有实感。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饥饿感。
近五天未进食的胃紧紧扭一起,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它来势汹汹且不可抵挡。
他饿晕了。
就倒在那片他杀了近百人的树林里。醒来时,一堆人围着他叽叽喳喳。
“不知道啊,没见过......”
“就在林子里边捡的,看见他的时候还有气呢,我就带回来了。”
“看样子,像是哪里逃难来的?”
“......”
他头很痛,烦躁地睁开眼,正要放把火,冷不丁对上一道目光。
这双眼瞳,澄澈得像一块琉璃,不掺任何的杂质,像平静的水波,就这样望着他。
少女的声音很轻:“他醒了。”
就这么打了下岔,放出来的火苗很小,被人发现用布手忙脚乱盖灭。
“最近天气太干了吧!”没人察觉异样。
他冷淡地瞥开视线,这一动,才发现自己整个脑袋上都是针。
一只有些凉的手将他脑袋扳正:“等一下。”
还是那个少女,他审视的目光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她没有读出他眼中的危险,耐心解释:“等消完淤气,再吃些东西就好了。”
吃东西?他心中冷笑,他才不吃什么恶心的东西。但身体很诚实地“咕咕”叫了两声。
半刻后,他还是喝完了两碗白粥。
干净的,温热的,不脏也不馊。
他微微讶异,竟还有这样的吃食?不过,他心情似乎好了些,暂时不打算杀人了。
少女帮他把身上已经发黑的针取下,她的靠近让他本能地后撤,可身后就是墙没办法躲开。
他皱着眉头,旋即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药草香。
她柔软的头发丝丝缕缕垂下来,落在他肩颈,微微拂动,有些发痒。她并未察觉,专心致志帮他拔针。
“你叫什么名字啊?”捡到他的村民好奇问。
江穗禾将拔下的针归纳回布袋,半天没有听见回答,她看过去,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大家面面相觑。
“难道是哑巴?”
“是不是这儿......”比了比脑子,“有问题啊?”
“真是造孽,唉......”
原先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便脏兮兮的,头发又干又枯,还混着灰沙,身上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挺可怜的。
“阿禾,你看该怎么办?”村民们拿不定主意,于是问她。
江穗禾打量他,脚边的小白狗踢蹬着腿上前,用脑袋帮她把医箱盖好。
她揉着毛茸茸的狗头,半晌,轻轻开口:“你先留下来吧。”
江穗禾的父母同她一样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见到这么个可怜孩子,江母眼泪珠子都掉了两颗,给他做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还帮他洗了个热水澡。
江家的小屋不大,江穗禾和父亲在堂屋里帮他搭了一架床,拿来家中最后几床被褥,怕他着凉。
门开的时候,江穗禾回头,不由一愣。
半湿的黑发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线条锐利,肤色冷白,衬着一双墨色的眼瞳。
她身后的小狗屁颠屁颠上前,好奇地去嗅他,圆溜溜的眼睛变得更大,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在它叫出声之前被主人抱开。
“这是我的小狗,它叫阿绒,它不咬人的。”江穗禾解释。
他坐在铜镜前,她用梳子顺下,给他简单地半束着。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在她疑惑地望过来时,才淡淡地移开。
夜幕降临,她回卧房前,拿来一根线香,置在他床脚。
江穗禾弯腰点燃,忽然感觉身侧的人闻了闻她的头发,她稍稍一愣,看过去,他只是低头看着这根香。
错觉吧,她温声道:“晚上蚊虫很多,有它就好了。不要害怕,这里的人都很好,不会欺负你。如果有陌生人,阿绒会叫的。”
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安抚地笑笑,起身回房了。
月色温凉,万般皆静,只剩细微的蝉鸣。
在所有人都沉入梦乡时,堂屋中的男人走了出来。
院落里错落有致地晒着很多药草,摊在笸萝里,他捻起一点,挨个挨个闻,寻找着,那个姑娘身上的味道。
他顿了一下,似乎找到了,又闻了闻,确定是相差无几的药香,可眼底渐渐浮上一丝不解。
一样的味道,却没有那种令他很舒服的感觉。他再嗅了两下,厌烦地丢开了。
不一样。
江穗禾翻了个身,眉眼舒展,呼吸轻缓。
半开的窗子透进一点微风,吹动她散乱的几缕青丝,也吹动床前男人的衣角。
他悄无声息,如同鬼魅,只要他不想让人发觉,便没有人可以发觉。
角落里的小狗睡得四仰八叉,鼾声直飞,并未察觉到危险的靠近。
一只手停在它的脑门前,可过了一会儿,撤走了。
男人回到床沿,垂着眼,定定地望着安睡的姑娘。
肌肤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剔透得像一块玉石。
而这块玉石落入他掌心,他俯下身,埋首在她的颈间,如兰的吐息在空气中微微荡漾。
柔软的皮肤和微凉的双唇相触。他深吸一口,满足地阖上眼。
这一个,只有这一个。
这是继厌烦之后,他学会的第二种情绪。
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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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养在江家,因而叫他阿江。
大家见到洗干净的阿江都惊呆了,要不是穿着这身粗陋的麻布衣裳,看着还真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众人惋惜,唉,只可惜是个傻子。
傻子阿江没什么事干,江家父母收留他,本也不是要指望他做什么,不过就是吃饭的时候多添一双筷子的事。
但渐渐的,江穗禾觉得他有点怪。她会觉得他的眼神莫名像某种动物,不是阿绒那种呆懵清澈的好奇,而是在暗暗观察、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包括她。
她时常能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对上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恰好的一瞥。
可她暗地里观察了一阵,没发现什么问题。
说不定......是她想多了,只是,心中仍存有一些疑虑。
直到一日采药途中突降暴雨,她冒雨往回赶,山路湿滑,不小心将脚崴了。
阿绒狂吠着跑回去搬救兵,可雨越下越大,她淋着雨坐在地上给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腕包扎时,雨幕中出现一个人影。
还没看清楚是谁,她已经被拦腰抱起,那双手似铁钳一般紧紧地箍住她,力道之大令人丝毫无法挣脱。
她一怔:“阿江?”
坑坑洼洼的山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将她抱回来。
她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喝着父亲熬的姜汤,脚踝也已敷上了药草。
视线望着**的阿江,母亲拿来布巾,一边跟他道谢一边帮他擦拭,他垂头站着,目光再一次偏向她。
江穗禾心中轻轻说了声谢谢,以及抱歉。
那时深秋,也是她的生辰,一向是很简单的庆祝,一碗长寿面。
而这回,她多煮了一碗。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今日,也当做你的生辰吧。”
热腾腾的汤面上铺着一只金黄的荷包蛋。
少女递来筷子,笑容浅淡:“生辰快乐。”
阿绒跟着叫了一声。
他盯了半晌,接过筷子。
再后来,上山采药的身影多了一道。
寡言少语的男人拎着背篓跟在后面,看着她如数家珍地教自己这种草是什么,那种花是什么。
他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在她走后把这些花草全都拔了。
可她说起自己擅长的东西,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独特的光芒里,声脆悦耳,眉眼灵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打断。
在回村之路必经的田埂上,每天夕阳西下,会有很多孩童等在那里,期待着穗禾姐姐会给他们带一些好玩的,有时是碰到就会缩起来的草,有时是很香很香可以招蝴蝶的花。
他们欢呼雀跃地围在她身边,江穗禾低头笑着,将东西分发给他们,想了想,也分给阿江一枝。
于是小孩子们也把目光转向阿江。
“听说他是个傻子!”
“不要这么说,阿江哥哥会难过的。”
“对啊,傻子也是能听懂的吧。”
阿江冷冷地勾了下唇,到底谁是傻子。
可有双手牵住了他,低下头,小男孩仰着脸,笑得天真:“阿江哥哥笑了诶,笑起来真好看。”
越来越多的小孩子围过来:“真的笑了?我想看看。”
“我也想看看!”
他们像堆麻雀叽叽喳喳挤在一起,还是江穗禾道:“该回家啦。”大家才乖乖地跟着她一起走。
夕阳余晖悠悠洒在田埂间的少女身上,浅蓝色的头巾和乌黑的碎发在风中轻轻飘扬,脚边的小白狗咧嘴吐舌。
她回头,见他还没动,温声道:“阿江,回家了。”
小朋友们学着她的话:“回家啦!阿江哥哥!”
他挪动脚步,指尖一点微不可见的火星熄灭。
阿江。
这是帝鸿最不屑一顾,却又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偶尔希冀着回去、却永远无法回去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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