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震耳的钟声撞在太阳穴上。
万蝉心猛地睁开眼。
眼前……白雪皑皑。
她连忙转动眼珠看向四周,背后三十丈高的神像高耸入天,双眼睥睨下,雪白的经幡挂满山峰,寂静的空气中,棉一样的雪粒落在她睫心。
这里显然是净缘天的最高峰——射阳峰。
怎么回事?
刚才她明明已经看见那只魅噬纹完成,天地俱灭,为什么一阵晕眩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初了?
冷气侵袭,身体感到寒凉的真实感也让她感到陌生。
“铛!”又是一记沉闷的钟响。
“射阳钟三鸣,恭请神主大人为魅净化!”
“恭请神主大人为魅净化……”
整齐划一的呼唤声让万蝉心猛地一震,她再定睛一看,面前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
或许他们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自己没发现。
万蝉心的目光落在那群人身上,发现为首之人正是慕容谒。
此时的她道服纤尘不染,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嘴角带着温和却庄严的弧度,正和其他人一样翘首望着自己。
——神主大人。
他们怎么还会这样称呼自己?
万蝉心皱眉看向众人,他们个个谦恭,就连身后绵延起伏的峰峦都尽数臣服,如同神兽凝固的脊背,披着终年不化的冰封铠甲。
云海在其中静谧流淌,氤氲衬托出远处的一道小小的身影。身穿黑色狐裘的少年被两名小神押解着,缓缓走出薄雾,登上高台,面容也愈发清晰。
他们口中所说要净化的,就是那只魅?
万蝉心看向少年,脑海中仍旧是方才他半跪在地上满眼猩红的模样,可如今的他却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也白得干净。
原来他也并不一直都是那样脏兮兮的。
虽出生于混沌碎境,他的父母却似乎将他养得很好。
资源匮乏之处,少年身上的狐皮毛色油亮,软韧适度,将他偏瘦的身体紧紧包裹住,免受严寒之苦。
他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咬住嘴唇,掩饰着恐惧与万蝉心对视。
另一边,一名小神递上玉盘,盘中静静躺着一支白玉长柄,上面刻着六尾羽凤纹。
万蝉心不由瞪大眼,玉柄的纹路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聚灵鞭。
当年她登临神主之位时,用来为魅净化的神器!
想到这里时,从前的场景突然快速从眼前闪过,当年的她也是这样站在山顶神台,身穿凤羽织成的雪神服,手握聚灵鞭,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久违却历历在目。
就好像……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万蝉心思忖着这种可能性,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那些还未来得及消化的不甘、愤怒、怜悯似乎终于找到了盛放的容器。
在众叛亲离,亲眼目睹三界一天陷入灭世之灾之后,她竟然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松开捏着的拳,从盘中取出玉柄,一瞬间,山风吹拂起衣袖,四周的灵气聚集成一条流动的长鞭,搅动着周围鹅毛一般大的雪瓣藏于其中,犹如游动的毒蛇身上躁动的鳞片。
果然和当年一般。
她看向少年的眼底,才发现他的瞳孔虽因为惧意轻颤,却不曾退缩,与她对视着,那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像一汪干净的泉。
“请神主大人为魅净化。”一旁的小神伏下身去。
或许是感应到了少年身上的妖气,聚灵鞭也跟着躁动起来,在她的手中飞舞着,游动在漫天大雪里。
“嗯。”万蝉心淡淡应道。
小神听令退下,所有人都在远处肃静下来,雪声便更清晰了。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万蝉心静静看着少年,看着一片接着一片鹅毛坠落,打湿他的狐裘毛尖。
魅,本来是不需要被净化的。
所有被发现的魅都会在第一时间被除去。
但他不一样。
少年出生在混沌碎境,是两只普通妖怪堕化的魑所生,可与众不同的是,他天生便有人的模样,长相优于常人,身上又带有魅纹,因此被认定为三界内第一只非堕化而成的魅。
他的降生打破了净缘天千万年来奉行的规矩,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样一只从没有害过人的魅,却又不敢放任不管。
最后经净缘天众神商议,决定将他净化妖气后囚禁哀牢中,永世不得出。
而当下举行的,正是他的净化仪式。
万蝉心握紧玉柄走近,正对着少年扬起臂,脑海中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为她恸哭的模样却与当下重合,她的手在空中突然定格住,片刻后才又落下——
“啪!”
破空而出的鞭声传来,听着叫人皮开肉绽。
少年微微抬头,看向万蝉心的眼闪过一丝委屈和不解,飘落的雪瞬间覆盖了他的面部,他的两瓣饱满的唇骤然变得嫣红起来,不知是被冻还是被惊的。
“啪!”
又是一鞭,迅速砸在少年胸前。
他原本暗下去的眼睛闪了闪。
这鞭声虽响得震天,却好像……没那么疼。
少年有些疑惑地去探寻万蝉心眼底,但就在触到她似寒冰一样的目光时又退了回去。
最后,万蝉心像当年一样,围着他的身周足足落下一百二十六鞭,他原本雪白的脖子被刻上一道道猩红的印记,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少年嫣红的嘴唇微张,小口喘着气,硬是没有哼出一声。
直到万蝉心停下,后退三步,两名小神才从地上半跪着站起身,道了句:“神主大人,礼已成。”
万蝉心点了点头,将聚灵鞭轻抛至半空,原本狰狞的鞭身顿时化作白烟四散开去,玉柄也落回了小神的托盘里。
随后,少年被带去了哀牢。
那里地处射阳峰北面,关押着的尽是世上最穷凶极恶,连混沌碎境都难堪其忧的魑魅魍魉。
今日亦是万蝉心登临神主之位的第一天,她离开跟随慕容谒长居的长烟山,独自入住射阳宫,与哀牢占据一南一北两个方位。
虽只一峰顶之隔,南面迎阳,金光照拂,白天待在屋内时仍能觉得暖和,北面却常年有厚重的积雪覆盖,极寒极阴,冷涩难捱。
仪式完成,众神散去,射阳宫也冷清下来,只偶尔能看见零星几个穿梭行走的神侍。
万蝉心喜静,不想很多人围绕左右,所以射阳宫内的人越少越好。
她跨入从前再熟悉不过的寝殿,看着这陈设最新的模样,蓦地有些恍惚。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时。
枉死的滋味她已经尝过一遍,便不想再尝第二遍,世人无辜,噬纹灭世亦不是她所想。
万蝉心挥了挥袖子,点燃桌上灯烛,火苗新生,跳动得格外用力,恰好映入她的眸中,烧成一团明焰,照亮屋内一隅。
她拉开那处的抽屉,取出一只袖珍的青瓷罐纳入袖中,走出门去。
原来入夜了。
雪也停了。
圆月高悬,惨淡的光铺成通向峰北的路,与不远处的积雪融合,混成银白一片。
看守哀牢的小神发现有人前来有些新奇,在看清来人是万蝉心后更是惊讶,连忙伏了伏身:“神主大人。”
万蝉心超她点了点头,只留下一句话:“不必跟来。”
“是。”
哀牢无窗,四周都是厚而坚实的山壁,仅仅靠沿路的墙上所设的油灯照明。
万蝉心走过,地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摇曳时长时短,周遭牢笼之内,本偃息不动的魑魅魍魉似乎渐渐从沉睡中苏醒,发出困兽重重的喘息声。
最深处,就是关押少年的地方。
虽称之为“牢”,但这里其实更像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必备的起居用品还算齐全,只是阴冷破败,万蝉心刚靠近便觉得阵阵寒气扑面,呼出的气凝成了清晰的白雾。
被监视的人是没有**的。
通过走道旁玄铁柱的缝隙,能看到空荡荡的角落是一张石床,中央有小木桌和板凳,少年坐在上头,双臂交叉搁着桌面,耷拉的脑袋深深埋在里面。
睡着了?
万婵心的手在玄铁柱前轻挥,原先隐于空中的结界现出光影,再从她面前开始逐渐破碎出一道恰好够一人通过的口子。
她走进去,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少年却瞬间抬起头,转向这侧,活像只受惊的鹿。
万蝉心又走近几步,他蹭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但也只是慌乱了几秒,接着便一如射阳峰顶那样,略微抬起下巴,与她对视。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明明被视为世间最肮脏卑微之物,竟也能有这般小小的骄傲。
万蝉心的目光从他脸上往下移去,或许是感应到了她略带侵略的探视,少年把狐裘往上拢了拢,遮住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脖颈。
“疼吗?”
少年一愣:“没有想象中疼。”
……
他还挺诚实的。
三界一天女子为尊,男子总是虚弱些,若是寻常人,这时候该要顺势示弱了。
仪式当时,万蝉心故意控制住手的方向,聚灵鞭虽击穿空气发出巨响,但落到他身上时,只剩下能在皮肤表面留下痕迹的力道。
她从袖中拿出青瓷罐:“擦擦吧。”
少年看过去,发现万蝉心的手和她穿得衣裳一样纤尘不染,连掌纹都很规整。
“药?”他问,“我不需要。”
对魅来说,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睡一觉便能恢复了。
万蝉心:“这里是净缘天哀牢,你的妖气被压制,不涂药会留下疤痕。”
留疤两个字尾音还没落,对面突然窜出一只手,把药罐飞速接了过去。
原来他还是怕留疤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