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攥着药罐,釉色泛着冷光,却能感知到上头还带着些许属于人的温度。
他飞快瞟了万婵心一眼,转瞬又轻抬起下巴,不肯落于下风。
万蝉心看过去,少年脸部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模糊,却更显那双眼清亮。
她顿了顿,又道:“哀牢地脉阴寒,生机凝滞,你尽快将药涂上。”
话音还没落下,一股清冷的草药香味弥漫开来。
少年居然毫不避讳地拧开罐子,手指沾了药膏,往脖子间的红痕上涂抹。
随着指尖打圈晕开,混着雪水的甘洌味道萦入鼻间,绕着他纤细的脖颈缓缓打转,万蝉心见状轻咳一声,引得他动作停下来,带着丝戒备望着她。
男女有别。
万蝉心再看下去就不礼貌了。
她转身,刚想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少年摩挲衣料,隐隐喘粗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手忙脚乱。
她又下意识回头,才发现少年狐裘半褪,白色的中衣解开领口,露出胸前戴着的小巧的贝壳挂坠,一只手端着药罐,另一只手反背着从后脖处伸进去,企图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这样的姿势别扭笨拙,他不得要领,却抿着嘴角一声也不坑,似乎已习惯了用这种方式隐忍。
“需要我帮忙吗?”万蝉心问。
少年手一滞,微微别过头去:“不要。”
就这样简单的动作,拉扯得他后背上的伤口裂开,开始隐隐作痛。
他眉间不经意一蹙,万婵心知道他在逞强,终是上前一步,取过他手里的青瓷罐:“别动。”她的声音很近,带着衣袂间沾染的凛冽雪气,拂过少年的耳畔。
少年的身体僵住,他能感受到女子指尖微凉,玉石一般触碰在他背上。她的动作极轻,避开伤口最深处,均匀细腻地在表面移动,药膏舒缓的清凉缓慢渗入皮肤,让他不由放松警惕。
可下一瞬,他又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他扭了扭身子:“我不需要,你别碰我!”耳朵却悄悄染上薄红。
“这里除了我,不会有人帮你上药。”万蝉心任由他乱动,注意力仍然放在他的伤口上,一丝不苟地涂抹,“你在哀牢里与凡人无异,你知道凡人若是不给伤口上药会发生什么吗?”
少年虽然不愿,但还是好奇:“会怎么样?”
“溃败、流脓、生疮,最后整个人都会腐烂。”
“……”少年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你也不能碰我。”可他的口气明显软了许多,身子也不动了。
“放心,我闭着眼睛。”
“真的?”少年狐疑,因为她的动作太过精准,实在不像是闭眼的状态。
“真的。”万禅心语气笃定到让他不得不相信。
若是闭眼,那便不算看到他不着衣衫的后背。少年试着这样安慰自己,慢慢放弃挣扎。
万蝉心的手指顺着脊柱向下,他的衣裳也顺势滑落了些,露出尾骨部位的上半段,那里隐约能看见一抹青色的图腾,但由于十分接近股缝,她便没有继续查看。
万婵心猜测,这便是他的魅纹所在。
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抹好药后替他将衣服向上提了提,检查过每一道伤,确保没有遗漏,这才走回牢门前,重新打开结界。
“已经好了。”
女子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少年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拢起衣裳,用狐裘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
万婵心不再多停留,转身走入昏暗的地道,结界的光影在她身后无声弥合,仿佛从未开启过。
一路上,她不由询问自己为何要对他另眼相待。
或许是他那一场恸哭触及了她内心的柔软,又或者是她不想伤害逼迫他再重蹈噬纹的覆辙,总之种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一起,她便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遥想当年的净化仪式上,万婵心并没有正眼看过他,只当他是这世上最肮脏之物,用尽全力想要将他身上的污祟鞭笞驱逐,若她没记错,最后他甚至无法站立,被架着扔进了哀牢。
一个没有伤害过其他人的魅,被这般残忍对待。
他本应该恨自己的。
所以万婵心看不懂他。
就这样不觉回到射阳宫,是时候歇下的神侍却守在门前。
“神主大人,奉谒神尊送来口信,依据净缘天旧例,两日后是您进入太古元窟挑选神兵的日子。”
再次听到对慕容谒的尊称,那张对着自己极尽诋毁和愚弄的脸重又再现万蝉心眼前,像一支淬了毒的针刺入脑海,她皱眉,掩了眸中的厌恶:“知道了。”
太古元窟是净缘天的禁地。
那里存放有天地之气凝聚而成的上古灵器,有曾经征战四方的上神陨落留下的神兵,甚至连阴气极重的魑魅魍魉的内丹幻化而成的煞器也随处可见。
正气与邪气在那里相生相克,相互压制,虽磅礴浩大,却能达到微妙的平衡,若有人不得允许进入,轻则心脉被震碎,重则元神俱灭,灰飞烟灭。
净缘天出现新的神主,便是被允许进入的契机之一。
凡神主登临,掌管三界,肩负着攘除三界内无法安定的混乱之责,以往使用的普通法器大多无法胜任,因此需要前去太古元窟内挑选一件衬手的神兵。
但是,与其说是神主去挑选兵器,不如说是神兵要亲自挑选它的主人。这些兵器经过千万年聚气滋养,早已有了灵性,若非它认定之人,是无法将其带出太古元窟的。
上一世的万蝉心,就没能被神兵选中。
明明当时她前去时,掩埋在最深处的重剑已经蠢蠢欲动。
那是一柄大剑,剑脊宽度足有寻常剑身的三倍,重达千斤,是窟内最古老的神器,关于它名字、过往的记载早已失传,它就如遗落的战神般,敛去锋芒,一直沉睡在洞窟内,任由尘埃飘落满身。
上一次,她握住那把古剑的剑柄后,已经感觉到剑身颤动,隐有出世之意,只是拔出来的瞬间,整个洞窟开始地晃山摇,碎石坠下,眼见就要毁于一旦,这才功亏一篑。
净缘天之人皆说,是那柄大剑并不愿意随她离开,所以天道不允,她便不能拥有。
可那日的触感,与那柄古剑的共鸣,至今让她无法忘怀。
冥冥之中她告诉自己,只有这柄剑,能给她足以与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那些人抗衡的力量。
那就该是她的剑。
她定要再试一次。
想到这里,万蝉心的思绪有些乱,索性要来热水,全身上下清洗一遍后才平静了许多。
其实对于净缘天之人来说,只需略施法术即可为自己净身,但自从父母过世后,万婵心有时更喜欢将自己泡在温暖的浴桶内,体会被热气包裹全身的真实感,毕竟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射阳宫,能给予她温度的东西并不多。
再喝过一口热茶,身子暖了,万婵心只着一件单衣侧躺下来,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有关那只魅的画面。
那样冷的哀牢里,不知道他是否能睡着。
*
第二日,同一时辰,万婵心再次出现在牢门前。
少年今天并没有给自己涂药,而是坐在石床上,本藏在衣服里的贝壳吊坠被他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玩抚摸,指尖反复摩挲挂坠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蝉心早有些在意,这挂坠隐隐透着深海珍珠的灵气,倒不像是混沌碎境中能有的东西,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
她走入结界,脚步声终于惊扰了少年。
“你来做什么?”
万蝉心:“在你的伤口痊愈之前,这药须每日涂抹,否则药中薄寒侵入肌理,会奇痒难忍,适得其反。”
“你是来帮我涂药的?”
“嗯。”万蝉心淡淡应了声,示意他在木桌凳那处坐下。
少年先是警惕地竖起耳朵,犹豫片刻后试探道:“你还会闭眼的吧?”
“自然。”她面不改色答。
少年还想追问,但想到这里所有人都尊称她为神主大人,像她这般的大人物,定不会说话不算话的。一想到她说自己的伤若不按时涂药,轻则奇痒难忍,重则全身溃烂,便也不敢再反驳,只好乖乖坐了过来。
他褪下自己上半身的衣衫,万蝉心看过去,发现触目的红痕已经淡了不少。
这峰顶雪水熬的伤药,疗效向来是极好的。
她刚想问他药放在哪儿,就见少年伸过来一只手,打开的药罐静静躺在他掌心里。
他动作倒算快。
万蝉心从罐子里蘸了些药,抹在昨日的药痕上,冰凉的触觉一下子渗透进去,惹得少年一哆嗦。
她见状收起手,五指先揉搓片刻,指尖察觉到暖意才又重新贴了上去。
温润的触觉终于让少年放下戒备,渐渐地,他由坐姿笔直变为两手交叠,整个人软下来伏在桌面,任由万蝉心帮他疗伤,时不时问一句:“你是闭着眼的吧?”
“嗯。”
听到答案,他似乎放心了些,舒服得几乎快要闭上眼睛,下一秒却又突然惊醒:“你真的闭着眼的吧?”
“嗯。”
不知问了多少个来回,药总算上完了。
万蝉心替他将衣服掖好,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想总是以“魅”来称呼他。
谁知听到这句话,少年反常地绷直后背,浑身僵硬得如同木板,呆滞许久后才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万蝉心有些讶异,因为他说“不能”,而不是“不想”,观他神情,居然本能地抗拒,仿佛是自己冒犯了他一般。
这种反应十分反常,但据她所知,魅的名讳并无禁忌。
只是他不愿说,万蝉心也不会追问。
她“哦”了声,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少年见她这般冷漠,以为她是生气了,他握着药罐的手指一紧,不禁问道:“那你明日还会来帮我上药吗?”
话音落下,万蝉心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回头,看到他佯装镇定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
“会的。”
她不是什么记仇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