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左魂:继任

黎明到来之时,我回到太洛宫。

袭默让我不要去找辰黄复仇,我并不答应。

我并非要与神族为敌,我只是认为,他不适合再做这天地的主宰,神族天帝应该另寻贤良之人来当。

我那三个徒儿要随我同去,但如今我修为复回,已用不着他们帮助,我让他们去寻找紫苮,她已经失踪许久了。

斩魂刀已陪伴我万余年,但它的真身竟是一只黑豹模样的神兽,这是我从不知晓的。

我不知晓的事情大概还有许多,我想,真正属于我的命数还未到来。

帝皇宫中,八方诸神汇聚于此,见我来,皆惊讶。起初,我还以为辰黄料定我会来寻仇,提前部署了重兵看护,但后来我才知道,辰黄并不在这里,他们指着东天闪耀的太阳说:“帝君已经奔赴了日神灾变。”

我不解,蔺炎告诉我,日神匀羲已退位仙逝,如今日精石动荡,若无元神镇压,恐天地震荡,万灵涂炭。

辰黄当初也并非全无实话,日神仙逝,他果然赶赴裂变之灾,只是这一来,不得不将前日里与我太洛宫的争斗暂且搁置一边。

众神望着东方,那轮太阳不断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辉,能量波动令人惊叹,蔺炎对我说:“左魂神君,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只是如今大难当前,还望神君放下那些争执,与神族共进退。”

我给了他一个冷眼,搅起争斗的明明是他辰黄,此时却又来劝我放下,我对他说:“辰黄今日若未死于日劫灾变,必然将死于我斩魂刀下。”

此言一出,殿前诸神一片嘘声。他们只敢交头接耳谈论是非,却无一人站出来与我争辩。

正那时,渊虹从远处驾云而来,他落在我面前,上下看了看我,问道:“左魂,你还好吗?”

我突然想到他或许知道紫苮的下落,果然,他悄声对我说:“紫苮在我府中,你放宽心。”

我有些惊讶:“她在你那里待的下去?”

他说:“你这徒弟最近好生奇怪。”

我问:“怎么奇怪?”

他说:“先不说这个了,你的伤好了吗?”

我如实说:“已无大碍。”

随后他面露忧愁说道:“左魂,弄成如今这个局面……”他长叹一口气:“哎……”

我知晓他的意图:“你也是来劝和的?”

他顿了顿说道:“天下苍生为重,左魂,你就受些委屈吧。”

我不再多言,蔺炎跳出来说道:“前日举兵攻打太洛宫,全因老朽挑唆是非,帝君本不愿如此,我劝之道: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我不屑道:“好一个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蔺炎低沉说:“今我愿一死,灰飞烟灭永不超生,只求神君以万物苍生为重,助帝君一臂之力,共赴日灾。”

说罢,蔺炎捏起气诀,欲自灭,诸神纷纷上前阻拦,但不及他决意赴死,转瞬间,他三灵崩落,灰飞烟灭,这位老熟人倒也算性情中人,我自然知晓我与辰黄之间并非私人恩怨,而是阶级的矛盾。蔺炎以死相逼,我不得不与神族站在一处,想起前日里匀羲老神仙的那些话,此时才知其中含义。

我正要奔赴东天,却见一团火球从那方掉落在殿前,那是辰黄,他周身蔓延烈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我施法为他除火,他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左魂,存亡之际,天下苍生皆系于你……”

蒲灵儿赶到,趴在辰黄身边痛哭。

他们说,太阳是上古父神一统天地后的产物,若无元神镇压,将崩裂为火,届时生灵涂炭,使人间变为炼狱。

可我并非心软之人,更不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若在从前,我赴这日神劫难而继位,倒也不是不可,但如今我已有袭默,我已有袭默……哪顾得上苍生不苍生……

我对辰黄说:“我将全身修为渡于你,这日神,只能你来做,我做不了。”

他阻拦道:“没用的,我非命定之人,只有你,只有你才是!”

我欲走,诸神跪拜求我,声音响彻大殿。

我回到云虚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一日,我没有等到黑夜到来,袭默出现的时候,天空依然亮堂堂的。

远处不愿落山的太阳像个火球一般动荡不安,无数火光从中掉落,勾起尾流朝大地降落,我不知道人间那时是副什么模样。

袭默轻轻向我走来,我想抱抱她,她却先抱了我,她的拥抱让我感觉到安定。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她说:“我都知道了,我都看见了。”

我发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发现她流泪,发现她的眼睛除了泪光以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恸。

“这就是我们的命……”她沉沉说。

她垂下双手,垂下头去。“这是命。”她又说。

“我不要什么命,我只要你!”我吼叫道。

她重新抬起头,摸了摸我的脸,她叫我:“龙衣。”

“我不是什么龙衣!”我吼道。

她抓住我的胳膊,泪水从脸颊滑落,她说:“左魂,你冷静些。”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问。

她说:“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你先说说看。”我说。

“你愿意吗?”她问。

我点头:“愿意。”

……

那时的太阳不断有火球脱落,我捏了个气诀,冲进那刺眼的波光之中,试图重新找到那座孤岛,以及树下那位老人。

一个时辰后,我什么都没有找到,但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飘荡。

“龙衣,你来啦,好孩子,愿你一切顺利。”

我听出那是匀羲老神仙的声音。

“前辈,你在哪里?”

“孩子,你来了,我就可以闭眼了,交给你了,再见。”

我收起气诀,周身瞬间燃起烈火,我抑住所有反应,任由这烈火钻进我的身体。这是袭默告诉我的办法。

她说,让我听他的话。

她说,她已经计划好了。

她说,我要耐心的等待。

我不知道是太阳将我融化,还是我将太阳吸收,我感觉难受极了,身体仿佛处在爆裂的边缘,在那恍惚之间,我似乎看见了一张幻觉般的面孔。

那是一个姑娘的面孔,我以为是袭默,但并非是她。

是紫苮。

紫苮拥有一副不被世间凡尘浸染的清纯容貌,她已经失踪许久了,此时她带着一抹淡然的微笑出现在我眼前,我认为那只是幻觉而已。

但我还是开口叫她的名字:“紫苮。”

她又笑了笑:“左魂,这是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左魂,能做一次你的徒弟,紫苮已经知足了。师父……”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听清她后面说了些什么,直到看见她将体内的灵石蜕脱出来,那颗灵石跟随太阳余辉共同进入我的体内,我终于知道,灵石里装着的,正是我被剥离的那段记忆。

……

我年幼的大片时光,都是在云虚后山度过的。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平原,山崖在西边,被一只巨石隔开,左右是茂密的怀榕树林,山泉从正山顶峰流淌下来,在平原当中汇聚成一汪清泉,再分岔成几支溪流往山下落去。而清泉旁边,四季都生长着碧绿的青草。那时我总爱在草地上打滚,乐此不疲。

我时常在想,这么一片好去处,为什么除了我以外,他们都不来这里玩耍。

袭默也不常来。

但她总知道我会在这里,要么在怀榕树林里,每次她要寻我,我都会在的。

云虚山没有比我年纪更小的孩子,或者说,这里已经没有孩子了。上一个孩子就是袭默,但她已经成了我的师父,她将我养大,照顾我吃喝和睡觉,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至少在我们分开之前,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我更大些的时候,某天突然发现这片草坪里长出了许多紫色的花朵,它们最初只是一些骨朵,几十天后,有几支骨朵长出了花。又过了几十天,整片草坪都变成了紫色。那时我就不能再在草坪上打滚了,那些小草被我压一次,第二天还能再直起腰来,而那些紫色小花朵可太脆弱了,它们经不起我压,它们的花枝仿佛一碰就碎,它们的花瓣可能会被风带走。

那些晴天里,我喜欢在阳光下看它们,它们通常有五朵花瓣,花瓣外端是紫色,靠拢中心时渐变成白色,花蕊里有淡黄色的粉末,它们的枝叶是翠绿的,像柳条那样纤细,有风吹来时,它们摇摇摆摆,紧紧贴在生养它们的土地上。

袭默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是明州告诉我,它们叫紫苮花,是云虚山独有的灵花,此花十年一开,十年一谢,但要说用途,除了赏玩以外也别无他用。

那时我想着,它们这么弱小的身板,怎么能撑得住一个十年呢?

此后的日子里,我在这片紫苮花中挑选开得最漂亮的那一朵,因它们生长得太茂密,我看不过来,所以我只选一朵看,就像袭默曾对我说过的,她说她忙活不过来,所以只能照顾我一个人。

她很忙,每天要练功,要修课,还要照顾我,我有些想她时,却总也找不到她。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看遍了每一朵花,从中挑选出一朵最特别的,它有六片花瓣,但它也最脆弱,太阳照耀时,它依然会垂着脑袋。

我该为它取一个名字,但我实在没有取名的天赋,索性就叫它“紫苮”,反正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况且,我认为它会喜欢。

有了紫苮以后,我每次来清泉这处,总是坐在它旁边,紧紧挨着,有时摸摸它的花枝,有时逗逗它的花瓣。

有些我无法即刻与袭默说的话,我就会同紫苮说。那时候袭默太劳累,她要渡什么天劫,每日潜心修行,我不得与她多说话的机会,但我还是告诉她,我找到了一朵最特别的花朵,它是我的了,以后我要照顾它。袭默对我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那年冬天,云虚山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雪,接连十几日,长得像羽毛般的雪花轻飘飘落下来,在房檐和庭院里堆积,下一夜过后,世界全部变成了白色。

我心中莫名兴奋,缠着袭默,想与她出去转转,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仿佛是一个新的天地,一切都不一样了。

袭默仍然操忙,她说大雪天不好外出,让我躲在屋里避寒。

我不依,独自出去,前山转了转,四处抓捧积雪,然后看着它们在我手中融化。

后一日,我忽的想起紫苮。

先前沉浸在大雪的壮阔当中,竟忘了我的小花朵,它那样脆弱,怎的受得住这场大雪覆盖。

我急忙忙跑去后山,那潭清泉已经结冰,白雪淹没了丛林花草,我踩着积雪寻找紫苮,只能靠记忆中的位置挖掘它,好在运气不错,没试几次就找出了它。

那时积雪的厚度已经比它的花枝还要高了,它被我挖出来时,小花枝已经冻得僵硬,但六片花瓣仍然齐全。

我先将它四周的积雪铲除,然后打算为它建一个草棚,这样不仅能避雪,还能遮蔽烈阳和雨。

那些天我就在后山忙活了,袭默有时问我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玩,我不与她作解释,一心沉浸在草棚的搭建中。

那场雪冬的后几日,雪渐渐小了,但每到深夜时总会刮一阵寒风,随后大雪密集落下。

我总要在那个时候离开袭默的温暖被窝,裹上厚衣服跑去后山,看看紫苮的草棚有没有被风吹倒,它有没有遭受雪打。

后几次再想去,惊醒了袭默,她问起,我说要去看看我的花,她不让,说深更半夜雨雪交加不能乱跑,我只好听她的话,乖乖睡觉。

那场雪冬过后,往后的春与夏,我的紫苮花都能躲在那只小草棚里,避开风吹日晒,它生长得很好,花枝和花瓣都要比旁的花大些。

我不知在它身边说过多少话,除去与袭默相处的时间,其余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们总说我孤独,我不以为然,自乐其中。

我估算着时日,十年将过,那日我突然想到,下一个十年,紫苮花再开,我的紫苮还是现在这个紫苮吗?它还能不能够认得我。

我采了许多别的花,编成花束,我想袭默很少到后山来玩耍,但她应该看看这些漂亮的花朵。可她因此事生气了,对我发火,将那束花扔在地上,我跑出去,躲起来,只在傍晚时,跑到紫苮的身边,轻轻摸它的花瓣,对它说:“你要乖乖的,下一次开花不能忘记我!”

紫苮没有失约,倒是我失约了。

袭默天劫,我看见那滚滚天雷打在她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我要和她在一起,无论渡什么劫,涉什么险,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我从未想过天雷会伤害到我,也从未设想过死亡。从结果来看,我的确没有被天雷伤到分毫,我以为这是好事,但袭默醒来后不久,他们说,要将我送回九重天。

我并不知晓我的身世,我单以为,是我不够听话,犯了许多错误,还闯了袭默的天雷阵,所以他们要将我送走。

那几日我守在袭默的屋门前,我想见见她,求她不要让我离开,求她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可以改,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她还愿意我留在身边。

我从未离开过袭默,更没有离开过她那么久。我见到了年迈的辰启,见到了年轻的辰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安置我的,我只知道,融华洞里黑漆漆的,四处弥漫着湿润的泥沼味道。

融华洞口被一片结界封印,我无法出去,我想这是袭默对我的惩罚,就像小时候做错事情,她把我关在小屋子里一样。

我始终认为她会回来找我,等到她气消了,不再怪我,像以往有过的许多次那样,将我抱在怀里,对我说:“龙衣,以后你要乖乖的。”

一段时间后,我在融华洞里听到了其动静。我以为是袭默来了,但出现的,却是一只黑色的猛兽。

我失落极了,我从未那样失落过,那只猛兽张着大嘴巴向我咆哮,我心里很不痛快,发着火与它搅缠在一起,它拿爪子挠我,我拿拳头揍它,也不知缠斗了多久,我俩都疲累极了,各在一边呼呼大睡起来。

此后的许多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会打一架,它总是鼻青脸肿,而我的身上也遍布它的爪痕。

在融华洞里,我渐渐发现它和我一样孤单,我常常想着袭默,而它独处时,总舔舐自己的大爪子,无所事事。

此后,我们除了打架以外,别的时间倒也和平共处了,到晚上,我还能枕着它毛茸茸的胳膊睡觉。

又一些时候,我发现我能与它凭借意念交流,自那以后,我们就不打架了,而是靠在一起说话聊天。

我与它讲云虚山的故事,讲袭默,讲紫苮花,而它告诉我,它曾是荒古父神的坐骑,那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它是这世上仅存的远古神兽,它能汲取世间邪灵为己用,但如今九重天认为它的邪性过大,所以把它关在融华洞中。但其实,这个山洞是无法关住它的,它只是不想出去。

我曾想过要它带我出去,但我更愿意让袭默来找我,如果她没有来,便说明她还在生我的气,我就不能自行逃出去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已经很多年过去了,那天,我终于看见了袭默。

我很开心,但我之前就知道,我终会有这样开心的一天,无论这当中过去多少时光,我始终相信袭默会来,对此我从未怀疑过。

时隔多年,回到云虚山,一切如旧。

我要与袭默成亲了,墨兰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你想要和谁永生永世都在一起,那你就应该和她成亲。

那天,我找到袭默的师父,虚源大仙,他知道我想要娶袭默为妻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用他那像枯树枝的手指掐算了很久,我不知何意,最后,他睁开眼,沉沉叹息一声。

无论如何,我与袭默的婚事定了下来。九重天,六芒星坛,那日袭默穿着一身大红色婚服,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唯一,我生命的另一半。

我愿意像她所说的那样,等这些热闹全部过去以后,我们回到云虚山,盖一座小房子,一年四季,我们就在那远离人烟的地方度过此生。我唯一的小小要求是我们的房子应该建在清泉旁边,这样我就可以和紫苮为邻。

那日正午后,我与袭默跟随不同的人去到不同的地方,他们说,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我们祭拜完天地,后面还要祭拜日月。

那时的匀羲老神仙已经很老了,他坐在一棵和他一样老的老树下喝酒,他看见我时,招呼着我走过去。

他为我倒一杯酒,我喝不惯他的酒,苦涩异常。

他看了看我,对我说:“你长大了,孩子。”

我问:“你认识我吗?”

他说:“你应该有一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我叫龙衣。”

他喃喃道:“龙衣……龙衣……好名字,好名字,龙衣,你认识我吗?”

我说:“我好像听说过你。”

他又问:“龙衣,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摇头。

他说:“不知道也好。龙衣,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吗?”

我说:“我要和袭默成亲,然后,和她回到云虚山,我们会有一个家。”

他哈哈大笑说:“不,龙衣,你不属于云虚山,你属于这里。”

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日神殿。”

我说:“我没听说过。”

他说:“龙衣,以后你会成为日神,像我一样,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摇头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以后你会懂的。”

我可不想当什么日神,我也不想成为他,我要离开。

我本以为会遭受什么阻拦,但我轻易就离开了。不知绕了多少云头,才重新回到九重天,回到六芒星坛。

那里仍然热闹,只是这次我回去时,辰忪天帝领着所有人朝我跪拜,他们称我为日神。我没有看见袭默的身影,也没有看见明州他们的身影,我转身便跑,在九重天弯弯绕绕的宫殿里寻找袭默。

从午后至傍晚,我找遍了九重天,仍然没能找到袭默,我以为她已经回云虚山了,于是我也离开九重天,往云虚山去。

那时的云虚山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四处转了转,心里有些不安,不知袭默会在哪里。

我想着,如果天黑了袭默还不回来,我便去融华洞里找墨兰帮忙,它神通广大,找它准没错的。

可我不曾料到的是,当夜色将要来临时,我却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仿佛是一场休眠,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这个世界消失,化为被风吹散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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