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绡玉碎殒陌前

孤雁关的风依旧凛冽,关隘之内一处略显陈旧却依然宽敞整洁的院落,成了秦骞与听溪在秦岭的居所。

这是前任守将留下的府邸,规格自然远不及京城的稷亲王府,青砖黛瓦也染上了边关风霜之色。秦骞无声蛰伏与听溪单纯快乐的相处中流淌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秦骞是戴罪戍边,只有巡查关防的闲散职责,除了练兵、处理密信,一件小事却逐渐成了秦骞每日的必修课——

那就是询问听溪想吃什么。

初来乍到,物资匮乏,秦骞自己可以忍受粗糙干粮,可看着听溪捧着饼子小口小口艰难下咽,冻得发红的鼻尖微微翕动,那双眼睛里虽然没有任何抱怨,但他还是第一次感到了“喂养”的棘手。

秦骞不会哄人,有一天傍晚回府时,他瞥见听溪正眼巴巴地望着关内唯一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方向。那里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混杂着油脂和麦香的诱人气息。

正是是街角那个老张头支起的简陋馄饨摊。

他走到听溪身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略略俯身,生涩地开口,依旧低沉的声音却少了往日的冷硬:“饿了?”

听溪立刻回头,用力点着脑袋。

秦骞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窗外馄饨摊的方向,又落回听溪写满期待的脸上,试探性地问道:“想……吃馄饨?”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身份不符的烟火气。

听溪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星辰,腰间银铃清脆地响了一声,脑袋点得更像小鸡啄米,脸上绽开的欢喜笑容纯粹得能融化关隘的冰雪。

那一刻秦骞也没再说什么,只取出玄色披风仔细地裹在听溪身上,严实地系好带子,连兜帽都给他一并拉上,只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自然地牵起听溪微凉的手,将细瘦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

“走吧。”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从那一天起,“想吃什么?”成了秦骞每日清晨或傍晚必然的问句。这简单的四个字,从最初的生涩试探渐渐变成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秦骞发现听溪其实不会“点菜”,他的表达方式有限,全靠眼神和动作。

于是秦骞学会了更细致地观察:当听溪的目光久久流连在卖滋滋冒油金黄烤饼的炉子上,鼻子会不自觉地翕动,秦骞便会问:“烤饼?”当看到卖糖人的老妪,听溪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秦骞便会停下,指指那些花花绿绿的糖人,无声询问。

他成了解读听溪无声语言最敏锐的“翻译”。

无论孤雁关风多凛冽,雪多大,只要听溪流露出对某种东西的向往,秦骞总会不厌其烦地带他去。

他会将听溪护在自己身侧,用宽阔肩膀和披风为他挡住猛烈风雪。在拥挤嘈杂的小摊前,他会不动声色地将听溪圈在相对安全的角落,隔绝那些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付钱时,他会提前准备好零散的铜板,避免不必要的交谈和暴露。

秦骞自己口味极淡,甚至厌恶甜腻。

但当听溪举着好不容易买到的、粗糙却裹满糖霜的冻梨想让他也尝尝时,秦骞会微微蹙眉,却依旧顺从地低头,就着听溪的手轻轻咬下一小口。

冰冷的甜腻瞬间在口中化开,他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然后看着听溪因为分享而满足的笑脸,那点不适似乎也烟消云散。

有时听溪会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部分,比如一碗热汤面里的薄肉,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放进秦骞的碗里。秦骞从不推拒,只是沉默地吃掉,然后将自己碗里更多的食物,不动声色地拨给听溪。

他们两个相伴着走过孤雁关每一寸土地,而百姓渐渐熟悉了这幅景象——那位沉默冷峻、据说犯了大罪被贬来此的前王爷总会牵着一个皓衣胜雪、腰间银铃叮咚的少年出现在简陋的食摊前。

王爷会低声询问,虽然少年只是点头或摇头,比划着简单的手势,但他依旧会仔细地帮听溪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和兜帽,会在人被热汤烫到舌头时,第一时间递上晾好的温水。

时间久了,原本尚带敬畏之心的百姓们发现王爷其实真的很好讲话,付钱时从不还价也极少言语,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却在对身边少年不经意的低眉垂目间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苦寒孤雁关里从此多一道带着温度的特殊风景。

在秦岭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流淌,相处久了,他们的交流已超越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足以传递千言万语。

听溪的记忆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山峦,关于自己的来历与种族几乎一片空白,只记得那风暴雷鸣的海上之夜,以及身上鳞片从闪亮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最终消逝地无影无踪。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那日在寂兰庭里仅仅用石头随便摆了个图腾,哪怕没有请符敕令,没有法术傍身,竟召来了遮幕天际的狂风雷电!

来到孤雁关不知不觉就一年有余。

听溪是哑的,这却让他的身体语言和反应变得格外诚实而动人,秦骞深谙此道,夫妻间该做的或者不该做的,在强势而温柔的引领下几乎都探索了一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溪总感觉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时刻缠绕着他,如初冬河面悄然凝结的薄冰在身躯内无声蔓延。

指尖时常无故发麻,似有寒流沿着血脉逆溯;呼吸间总觉隔着一层粘稠的纱,需得耗费额外的气力才能将空气压入肺腑。

更让他恐惧的是,体内似乎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在横冲直撞,有时会让他指尖无意识地迸出微弱的的水纹,让所触碰的杯盏瞬间变得冰冷。

这种失控感让他惊慌失措却又无法言说,只能紧紧抓住秦骞的衣袖,眼中充满无助和恐惧。

秦骞表面上竭力安抚听溪,暗地里却动用了蛰伏以来极其谨慎建立的所有渠道。

他避开关隘庸医,通过隐秘途径重金从关外寻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巫医。

老者切脉良久,随后带着秦骞走到外间沉重压声道:“在公子之症非六|淫|七情所伤,乃‘髓海凝霜’之绝厄!老朽行医已逾甲子,从未在凡人身上得见此象!那寒意自髓窍而生,如附骨之疽,已蚀尽心脉阳火……”

这些词句如同丧钟在秦骞脑中轰鸣,冰冷杀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老巫医观秦骞阴沉脸色自觉地开了药方,旨在暂封髓窍寒源,如此或许能让听溪得片刻喘息,但也强调是剜肉补疮之术,反复叮嘱秦骞要谨慎斟酌,用药愈久反而损耗更大。

药端来时已是后半夜,始终没有安睡的听溪尚捂着心口蜷缩在床头,显然又经历了一次体内那“寒意”冲击,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布满冷汗。

秦骞坐到床边后时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安抚,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别怕,已经找到办法了,喝了这药你就不疼了,那折磨你的’东西’就会安静了。”

他舀起药汁递到听溪干裂唇边。

听溪抬起虚弱眼帘,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极度疲惫,秦骞看着他这幅模样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浓烈刺鼻的药味冲入听溪的鼻腔,瞬间引爆了他灵魂深处最恐怖的记忆碎片——

墨色的海水疯狂翻涌!

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

震耳欲聋的雷鸣在颅腔内炸响!

为什么?

听溪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伤情,明明正承受着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恐惧,而此刻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竟要强行给他灌下这种让他灵魂都感到厌恶和恐惧的液体?

就在药勺即将触碰到唇瓣的瞬间,听溪仿佛感受到了灭顶之灾的威胁,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求生本能驱使下,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颤抖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打向了秦骞端着药碗的手!

“哐当!”

药碗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浓黑腥苦的药汁四溅开来,在地面上蜿蜒流淌,药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秦骞的手僵在半空,手腕上传来的滚汤痛感远不及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焦灼压抑地看向听溪。

听溪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痛苦和反抗而蜷缩得更紧,活像一只受伤濒死而呜咽的幼兽,看向秦骞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巨大的恐惧困惑,以及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无声控诉!

泪水无声地从那张苍白的脸颊滑落。

房间里只剩下听溪压抑的、带着破碎呜咽的颤抖声息,以及秦骞周身散发出那如同暴风雪前夕的绝对死寂。

“我……”

秦骞喉咙如同被砂砾磨过,干涩得发痛。他试图发出声音,想解释,想挽回,想命令,却发现连这最简单的音节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逼着自己强行压下心中不再用“为你好”的名义去伤害听溪,至少在想到其他办法之前不再轻举妄动。

秦骞没有再说一个字,只缓慢地默默后退,退出了房间。可他没有离开,沉默地听着门内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那被北境风雪磨砺得如同孤峰般的脊背挺直着,拳头仍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听溪的害怕恐惧,让秦骞简直是掣肘难行。

夜过三更,巫医趁着听溪疲惫睡去之后再次搭脉,他沉默了许久:“公子反应如此剧烈足见其本元与此‘寒髓’联系之深,再强行斩灭,恐有玉石俱焚之险!所幸公子体质特异,非常理可度。观其后续情状,此物似有自行调和之相,如果能与之共生,则非必死之局。”

巫医言语之间依旧充满不确定性,至少给了秦骞一个暂不动手的理由。

巫医继续道:“暂可静观其变,以公子自身感受为要。若再有失控危及性命之兆,再行雷霆手段不迟。此番公子元气大伤,根基有损,精魂亦需温养。”

秦骞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眼底的忧虑未减:“先生可有良策?”

巫医神色凝重,压低声音:“由此向西,深入秦岭余脉,至南渝、北渲、妖族三界交接之绝险边境,有南渝开国国师大人亲手布下的边境圣物——寂逐莲花鉴。”

“寂逐莲花鉴?”

这个名字秦骞听过,是南渝震慑边境、隔绝异族的战略屏障之一。

“正是。”

巫医语气肃然:“此鉴乃先国师大人点化天地灵枢而成,蕴含至阴至纯、涤荡乾坤之力。其效非凡,一可肃杀恶鬼,万邪辟易;二能洗澈污气邪灵,净化一方;三则鉴照本源、温养神魂、固本培元,传闻其光华所照,精魂如沐月华,沉疴可愈,枯木逢春!”

鉴照本源,固本培元。

听溪借此恢复过往记忆也不无可能。

秦骞心中有了底,他将大婚时现任国师所赠的那枚与寂逐莲花鉴同出一源的缠枝玉镯戴在了听溪的手腕上。

尽管他有意求和,但听溪心中的风暴却远未平息。接下来的几天,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冰冷隔阂。

正如巫医推测,那作乱的寒髓在听溪体内逐渐扎根稳定,至少半夜因心悸喘闷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指尖时不时冒出的水光嗡鸣也几乎消失。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身体便开始复苏,听溪的抗拒疏离也逐渐缓和。

一天午后,秦骞眼角余光瞥见听溪睡着了,蜷在躺椅上的人呼吸均匀,眉头难得地舒展开来,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层淡淡的暖色。

这是冲突之后,秦骞第一次看到听溪如此放松的睡颜。

秦骞没有急于求成。

他保持着不会带来压迫感的距离,将所有的温柔都化作了无声的行动:暖炉永远烧得旺旺的;听溪喜欢却又古怪的食物总是适时出现;夜里温热的暖炉提前出现在听溪的被窝里……

终于在飘着小雪的傍晚,秦骞坐在外间看着边境简信时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看见听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听溪脸色尚苍白,但那双眼眸望向秦骞时里面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疏离终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残留的委屈,但更多的是小心试探和笨拙求和。

秦骞当时在想:听溪什么都不懂,自己和他计较什么?

他没有去接茶杯,而是带着珍重和歉意覆上了听溪微凉的手背,用从未有过的、近乎低喃的声音开口:“是我不对在先,以后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不会再让你害怕。”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道歉和承诺。

“至于寒髓,不想喝药压制也没关系。只要不伤及你的性命,我就不再干涉。”

这是秦骞难得的让步。

他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寒髓”这东西是好是坏他秦骞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一条件就是没有威胁。

听溪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往秦骞的方向又小小地靠近了一点。

这个动作如同阳光终于穿透了秦岭厚重的冬云。秦骞接过那杯姜茶,仿佛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拉着听溪侧坐在自己的腿上,两人依偎在温暖的炉火旁。

屋外风雪依旧,屋内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倍加珍惜的宁静。

擅自离开秦岭的计划凶险又复杂。

时间在紧密规划中过了半个月。

秦骞不仅仅准备了充足物资和万全路线,还调动了蛰伏期间埋藏最深的、绝对忠诚于他个人的边境暗线——他们熟悉边境每一寸土地,甚至知晓一些官方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绕过主要关隘和巡逻区域的隐秘小径。

当秦骞用简单的手势和眼神告诉他,要带他去一个“有光”、“能让他不再虚弱”的地方时,听溪眼中虽有迷茫,但更多的是对秦骞无条件的信任。

启程之日,气氛肃杀。

一行人悄然离开孤雁关,没有惊动朝廷眼线。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的雪岭深谷。秦骞将听溪牢牢护在怀中,用自己的斗篷为他遮挡风雪。

他的手臂绕过听溪小腹握紧着缰绳,战马嘶鸣,秦骞望着前方层峦叠嶂、仿佛通往幽冥的群山,眼神无比坚定。

“寒髓恐会噬主”四个字始终如同悬顶利剑,让秦骞日日寝食难安,毁灭冲动无时无刻不在胸腔里日夜灼烧。

秦骞知道一旦行踪暴露,将同时面对南渝边境军以及来自朝廷那一直监视的力量联合绞杀。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听溪能彻底恢复,他愿意铤而走险,只为护住怀中的这一线微光。

……

边地苦寒,风是刮骨钝刀。

万境连海佛塔孤悬于此,塔身斑驳,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述说着风沙的侵蚀与岁月的孤寂。塔内却隔绝了外界凛冽,只余下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静。

塔顶高层的禅室并不大,陈设简朴到了极致,仅有石榻蒲团以及几盏长明青灯,以及那悬浮于空中正散发着柔和脉动光华的寂逐莲花鉴。

莲花鉴清辉流转,暖金色光晕丝丝缕缕,如春雨般无声浸润着身披薄衾,依靠在秦骞怀中疲惫睡去的听溪。

经过近十日的跋涉,虽然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在孤雁关刚刚病发时那摇摇欲坠的虚弱,已多了几分沉静的生气。他闭着眼,身体随着莲花鉴光芒的脉动而微微起伏,而那枚戴在他手腕上的缠纹玉镯与莲花鉴的气息隐隐呼应。

秦骞靠在榻边石壁上,背脊挺直如塔外经年的胡杨。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听溪身上,带着专注的守护以及不敢松懈的紧张,更有深藏眼底那对未知“寒髓”的复杂戒备。

他手中握着一方温热的湿帕,时不时听溪额角因温养过程渗出的细密汗珠,指尖在调整姿势时偶尔会极其小心地掠过听溪微隆的小腹边缘,感受那隔着衣料的温热弧度,内心却如履薄冰。

莲花鉴的光晕不仅温养着听溪的躯体与精魂,更像一把钥匙,正缓缓开启那扇被浓雾封锁的记忆之门。

细碎光尘无声沉浮,听溪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变得稍显急促。秦骞立刻警觉,身体前倾,将听溪更紧密地带在怀中。

听溪紧闭眼皮下眼球正快速转动。这一次,不再是毁灭的画面,而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律动感。他似乎“听”到了某种悠远威严的吟啸。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带着古老海洋的浩瀚与磅礴,同时指尖传来奇异的触感——不再是柔软的皮肤,而是某种坚硬冰冷,覆盖着剔透鳞片的龙爪。

听溪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在这片光尘迷离深处,景象猛地扭曲坍缩又骤然爆开。

是琉璃。

是无数片华美绝伦的琉璃穹顶,正在海波荡漾中映照着西海龙宫亿万载的辉煌与宁静。

“九太子,别赌气了,快快回宫吧……”

“废物!”一声沉怒且略显老迈的低喝响起,如同隔着海潮断断续续:“继续找,西海掀过来都找不到……去其他地方找!哪怕只剩一缕魂魄,也……带……回来。”

“稚水,哥哥来接你回家……”

有人在喊,有人在找他。

莲花鉴中一缕温润光源脉动不息,如同春光溪水般缠绕渗透,尤其在听溪苍白如纸的腕脉与微蹙的眉心处流连徘徊,正修补着看不见的裂痕,温养着被强行撕裂的本源。

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谁?

回家?

可是和秦骞已经……

一声带着梦境余悸的短促抽气从喉咙里逸出。听溪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没有迷离的光尘,没有琉璃穹顶的幻影,也没有西海汹涌的暗流。

只有一片微微摇晃尚带着体温的玄色衣料紧贴着他的鼻尖,沉稳又清冽的气息如同雪后松林般将他包裹。

是秦骞的味道。

意识从光怪陆离的深海梦境骤然跌落,砸回温热的现实。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重量——他正被人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紧紧搂在怀里。

秦骞的胸膛坚实而温暖,一只手则稳稳地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背,将他整个儿圈在方寸之地,隔绝了所有梦魇的侵扰。

秦骞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衫,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廓,敲进他混乱的心房。

咚咚咚。

那节奏缓慢而坚定,像无声的安抚,又像最牢固的锚,将他漂泊无依的神魂牢牢定住。

听溪忍不住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秦骞的颈窝,紧绷身体随之一点点松懈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更深地陷进那个令人心安的怀抱里。

梦里割裂感是真实的。

本源受损的虚弱无力也是真实的。

但此刻紧紧拥抱着他的体温和心跳,更是无比真实的。

它们无声地宣告着存在,宣告着庇护,宣告着“此刻你在这里,在我怀中,是安全的”。

……

秦骞还是低估了帝王无情。

多年来他像荒漠中跋涉的旅人,总以为前方会有绿洲。每一次隐忍退让,每一次浴血疆场,每一次在朝堂漩涡中沉默地承担都暗含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献祭。

解剑离开是他最后一次退让。

没想到这一步却错得彻底。

他显然低估了皇权倾轧下人心的极致冷漠与狠毒。贬谪孤雁关从来就不是终点。那不过是死亡通牒上一道看似仁慈实则更显残酷的缓刑印记。

在帝都深宫的另一处阴影里针对他性命的绞索已然无声地、迫不及待地收紧。孤雁关的漫漫长路上的每一步都已经踏在刀锋之上。

秦骞终究是没有逃过。

在废弃烽燧深处,被坍塌石柱勉强遮蔽的阴暗角落里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气息弥漫。

秦骞背靠着冰冷石壁,脸色惨白如金纸,胸前的玄衣被大片暗红浸透,深可见骨的伤口随着他微弱的喘息不断渗出鲜血。

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显然是骨骼已折。仅存的五名精兵都是人人带伤,守在角落外围,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机。

南渝皇城的那两位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他。

万境连海塔被发现行踪到一路逃亡的过程中,死伤早已超过六成。

秦骞的怀中紧紧护着依旧昏迷的听溪。少年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腕间那枚温养神魂的玉镯,还散发着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柔光,勉强维系着他最后一线生机。

秦骞另一只尚能动弹的手勉力抬起,艰难地擦拭着听溪苍白脸颊上的污垢。

“殿下,追兵……越来越近了。”

一名下属哑声低报,声音带着濒死疲惫。

秦骞平静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受伤的孤狼。

他太清楚,这方寸之地已是绝境,也或许是他秦骞最终殒命之处。

父皇渝帝和胞弟秦均烈派出的精锐杀手如同附骨之疽,必要他毙命于此。秦骞甚至能猜到最后还会把他的尸体丢到关外,最后冠以造反污名,借此排除朝堂异己。

与他表面决裂的国师远在帝都,鞭长莫及。

他低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听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攫住了他——现在连怀中人都护不住了么?

就在这时,原本怀中一直毫无动静的听溪,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从听溪唇间逸出,西海龙宫亿万顷碧波倒悬,琉璃穹顶折射的永恒光华在脑海中轰然倾泻,被尘封的记忆洪流伴随着本源撕裂的剧痛如同海底火山般在识海深处爆发。

“听溪?”

秦骞的心瞬间悬了起来,而下一刻听溪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总是带着迷茫或温顺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最深寒的深海,冰冷决绝,甚至带着秦骞从未见过的陌生。

更让秦骞心神剧震的是——在听溪苍白的眼角下方,数片细小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鳞片,如同星辰乍现般悄然浮现,又迅速隐没于皮肤之下,只留下一抹惊心动魄的流光。

鳞片?

听溪目光在短暂涣散过后又聚焦在秦骞脸上,那深海般的冰冷中骤然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了然的悲伤,是诀别的痛苦,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秦骞已是强弩之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筋骨。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追问听溪的身份之谜,只强忍着剧痛伸出那只因失血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的手。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沾染着血污,却以近乎虔诚,万分珍重轻柔地擦拭去听溪眼角滚烫的泪珠。

那泪水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的心。

秦骞很想再听听银铃的声音,只是遗落在万境连海塔里。

再也拿不回了。

“听着。”

他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等会我留在这里断后。你……跟他们一起走……找到安全的地方躲着,要听话,不要乱跑,不要再出来。”

“我的死讯传到皇城后,国师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空气骤然紧绷!

森冷杀意已近在咫尺,死亡阴影几乎笼罩了这狭小暗角!

听溪没有再哭泣,也没有回应秦骞的安排。

他偏着头,用冰凉细腻的脸颊无比依恋轻轻蹭着秦骞那沾满血污却依旧温热的手掌。

这动作像无声告别,又像汲取着最后一丝慰藉的暖意。

下一秒,他猛地一挣!

秦骞虚弱的怀抱根本无法束缚他。听溪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那短暂却刻骨的温暖中挣脱出来。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而心口也同时炸开尖锐针刺般的痛感!

听溪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挣扎着想站直,却终究力不从心,失力地扶着冰冷的石壁,踉跄着半跪在了秦骞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迫近的窒息时刻——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沙哑,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古琴,尘封琴弦也被久违的拨动而发出生涩却难掩本质的清泠。

“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就叫我稚水吧……”

秦骞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种超越了重伤剧痛的惊骇!他浑浊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死死地钉在听溪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他甚至怀疑自己濒死的意识出现了幻听——这个被他护在羽翼下、从未发出过一丝声音、仿佛天生失语的人居然说话了!

那清泠如碎玉的嗓音与他此刻虚弱挣扎的姿态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美得脆弱,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听溪无视了身体的虚弱与剧痛,更无视了秦骞眼中那惊骇欲绝、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低垂着眼睫,双手以极其艰难的姿态缓慢而吃力地在胸前掐出极其繁复且古老的法诀。

那微弱而凝练的光芒燃烧着听溪最后的生命力,照亮了他决绝的眉眼,也映亮了秦骞眼中翻涌的滔天巨浪——震惊、不解、痛惜,还有那深入骨髓、即将面临生死永隔的恐惧。

在秦骞绝望注视下,听溪单薄身影如同水中的幻影般波动,重塑仅在一息之间,原地跪坐在秦骞面前的不再是那个苍白脆弱的皓衣少年,而是身着标志性月白星纹法袍、面容清冷孤绝、气质高不可攀的“国师大人”!

幻形术虽因法力微末而显得光影边缘有些模糊晃动,但在昏暗的光线下,足以以假乱真!

“不,不要!”

秦骞声音充满了极致恐惧,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幻形是饮鸩止渴!

以听溪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又能坚持多久?

更何况身上还有随时会要他命的寒髓!

一旦暴露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杀手面前将必死无疑!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秦骞一线渺茫的生机!

幻化成国师的听溪深深地凝视着秦骞,嘴唇动了动,虽然刻意模仿着国师的清冷,却仍旧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秦骞……”

他顿了顿,眼角那幽蓝的鳞片印记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苍凉和渺茫希望重重砸在秦骞心上。

“不——”

秦骞理智瞬间崩断,巨大的恐惧和即将失去的悲痛如海啸般将他淹没!什么冷峻自持都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听溪!稚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别去!求求你别这样!回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地祈求,抛却了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只求能阻止这场死别。

“你们拦住他,把他抓回来!”

隐卫首领与听溪对视后往前走了一步,可听溪却扶着石壁踉踉跄跄退后一步。

那个向来对他温顺依赖、言听计从的少年唯一一次展现了决绝与固执。

隐卫低头,不忍再往前。

听溪看向秦骞的最后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远铭刻。然后毅然地转过了身,不再看秦骞撕心裂肺的模样。

“国师大人?!”

“是国师?!”

外面传来杀手们惊疑不定、瞬间收敛了杀气的低呼。显然是老渝帝和秦均烈平日里对国师的“敬重”发挥了作用。

听溪没有任何回应,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幻形和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他挺直背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孤高的姿态,朝着烽燧外杀手聚集的方向,步履看似从容实则艰难地走去。

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幻形光影明灭不定,在踏出阴影刹那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边缘模糊得几乎要溃散!

“回来……”

秦骞最后的哀求变成了无力呜咽,眼前彻底被黑暗和巨大悲痛吞噬。他再也支撑不住,重伤和极致的情绪冲击下意识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耳边最后回荡的,是外面杀手们带着敬畏的“属下随国师大人同去”的声音,以及那渐行渐远的、属于“国师”脚步声里无法掩饰的、越来越重的虚浮与踉跄……

没有人知道,“国师”走出去后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那微末法力还能支撑幻形多久。

更没有人知道,听溪最终是暴露后被擒杀,还是力竭倒在风沙中。

留给秦骞的只有昏迷前那惊鸿一瞥却即将溃散的幻影,以及眼角下幽蓝鳞片的微光。

……

夜,深得化不开。

听溪气息断绝。

在一刹那,缚住纪挽的幻境便如朝露遇阳,无声无息地溃散、湮灭,直到再无痕迹。

他从混沌挣出,在微光昏暗里,犹自陷在秦骞幻境中的白狼正悲恸哭泣着。

【下章预告又名:祥林嫂·秦骞守寡史】

“没办法啊,孤总听见他在哭,所以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哭声让孤烦躁难耐,眼泪让孤生厌难安!孤恨他为什么不愿意转过头来看看我!”

“是死不瞑目吗?”

“是面容可憎吗?”

“为什么没有说话,为什么不肯说话,是不是觉得孤靠不住,所以连那些委屈的废话都不愿意说了。”

“他生气了,他不理孤了。”

“你说,惨死之人会化作厉鬼现形吗?会来杀人偿命吗?找孤吧,都来找孤吧……”

“喝孤的血也好,啖孤的肉也罢,孤都心甘情愿,最起码知道他在哪里,我死之后的漂泊魂灵也算能团圆了。”

“孤以前,是有一个家的。”

……

幕后:

秦骞:我很早就说了,没有人杀得了我,除非我自己,当然,是要在杀光你们之后我再死(超级无敌癫狂黑化版)

风稚水:哪里是寒髓,这是我受伤的龙筋[爆哭]

我:是的,前面说为了朗子和小纪早点回归两章合并为一章!真的要了老命了。小秦和九太子结局大写he,下一章继续粗长嗷嗷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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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冰绡玉碎殒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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