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骞做了一个梦。
他在孤雁关那张熟悉床榻上醒来,周身无一丝痛楚,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断裂的筋骨都不存在。窗扉与房门大敞着,门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那雨丝带着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淡淡腥咸气息。
是海风的味道。
那股气息无声地弥漫进室内,浸润着每一寸空气,也悄然漫上心头。
就在那被雨幕晕染得朦胧的门框处,静静地立着一个虚淡的白影——模糊轮廓如同隔着一层水汽氤氲的琉璃,看不真切的面容却有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无声地牵引着秦骞全部的感知。
是听溪。
他知道,那就是听溪。
那影子就那样站着,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槛阻隔而进不来,带着一种怯生生的迟疑,不敢踏入这曾属于他们两人的方寸之地。
如同阴阳相隔,人鬼之别。
秦骞目光穿过飘摇的雨帘与那朦胧的白影久久对视。
时间在雨声中凝滞。
万籁俱寂,唯有心头翻涌的无声浪潮拍打着名为“死别”的堤岸。
没有言语,没有靠近。
只有雨声沙沙,和那穿透灵魂的凝视。
那门口的白色影子在良久之后终于有了动作。一只模糊手臂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朝着秦骞方向轻轻挥动了一下。
那手势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尘埃,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问候,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那挥动的弧线里浸透的却是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哀伤——那分明是诀别姿态。
是一个即将消散的影子,在彻底融入雨幕与海风之前对秦骞做的最后最轻的告别。
手落下,白影在雨雾中愈发浅淡,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那带着咸涩气息的风雨彻底吹散,归于虚无。
“别走!”
“你要去哪里?”
刺骨的寒意钻入骨髓,秦骞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剧痛中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帘,模糊视野如同蒙着一层血色的翳,在朦胧中陈旧且熟悉帏帐逐渐清晰。
是孤雁关。
他还是被带回了那个陈旧却曾承载过短暂安宁的院落。
他的鼻尖尚萦绕着听溪残留在枕边的发香,被夹板固定骨折前臂的左手在被褥下艰难地往旁边挪动着,指尖划过每一寸冰冷布料,一遍遍固执地探向那个本应温软的位置。
空的。
冷的。
太安静了,只剩刺骨的、令人绝望的虚空。
“听溪呢……”
“还没回家吗?”
破碎话语从干裂带血的唇间嘶哑挤出,这无意识的呓语藏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恐慌。
听溪以前总是不记得路,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不会离开秦骞三步远,那清脆银铃声始终萦绕在耳畔,哪怕深夜同榻而眠,他也是挤在自己怀中才会安分一些。
如今又是去哪了呢?
秦骞挣扎着起身想要去找,剧烈动作牵动了胸前深可见骨的伤口,肋骨断裂处的剧痛和手臂骨骼错位的钝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骤然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背脊重新砸回冰冷床榻,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刀子在肺腑里搅动,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喉头翻涌。
哪怕他连灵魂都在战栗逃避着,可意识依旧不受控地如同冰般缓慢拼凑着。
昏迷前那双冰冷决绝如深海的眼眸,那闪烁又隐没的幽蓝鳞光,那摇摇欲坠却坦然走向死亡的“国师”背影,还有那句带着无尽苍凉的“如果还能再见……”的话语无一不如刺骨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听溪。
稚水。
不,不会的。
他的王妃胆小,根本听不得大动静,哪怕朔风吹得大些都要往他的身后躲,怎么敢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持着锋利冷刃的追兵杀手?
秦骞感觉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守在门外听见动静的亲卫几乎是撞门而入,看到秦骞胸前绷带洇开的大片暗红和那惨白如鬼的面容无不骇然变色,几乎奔至床边,声音带着惊惧。
“殿下!您现在不能动!”
秦骞无视了他的劝阻,仅剩的右手死死抓住侍卫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血丝密布的眸中目光如同濒死的孤狼,灼热而绝望
“王妃呢?他在哪?回来没有?说!”
侍卫被他眼中翻腾的疯狂和痛楚震慑,声音艰涩:“属下们拼死只救回了您,后来首领在最近据点再带人手折回去找听溪帝师,却发现烽燧早就塌了大半,什么没看到,也什么都没找到……”
“没找到?!”
“什么叫没找到?!”
秦骞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因剧痛和呛咳而中断,更多的鲜血涌出嘴角。他目眦欲裂,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被这三个字彻底烧光了最后的理智。
不行!不能等!听溪也许正躺在冰冷的雪地里等他!也许还有一口气!也许躲在哪个角落里不敢出来。
他必须亲自去!
哪怕早已在心中烙下了最不愿意承认,也是最可能的结局。他不再嘶吼迁怒,但那强行压抑的平静下是比之前狂怒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绝望风暴。
他挥开侍卫首领试图搀扶的手,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攥着床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再次试图将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撑离床榻!
“国师,国师来了!”
一声带着哭腔、近乎变调的嘶喊骤然撕裂了孤雁关小院的死寂。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仆踉跄着跑来,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直直指向院门之外,浑浊的老泪纵横交错,泣不成声。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巨大的悲恸却堵住了喉咙,只能徒劳地用袖子狠狠擦着泪水,哽咽着挤出不成句的碎片:“他还带着,还带着……”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老仆哭泣耸动的肩膀上,止住了他哽咽的所有话语,最后安抚地拍了拍。
院门处,风雪卷涌。
老仆侧身,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裹挟着秦岭深处最凛冽的寒意,踏着院中尚未扫尽的薄雪一步步走了进来。
国师脸上惯有的那种高深莫测的淡漠此刻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凝重所取代。他月白色的星纹法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人心尖上。
国师身影出现的那一刻,秦骞那颗早已被绝望和剧痛碾作死灰的心脏,竟猛地、不受控制地重新搏动起来!
可这次的狂跳不再源于年少时深藏心底、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倾慕,而是被一个更炽热、更疯狂的可能性瞬间点燃——听溪回来了。
下一秒,好不容易重燃起来的希望开始出现了裂缝。
那身影沉稳凝实,每一步都踏在真实的地面上,这绝非那晚在烽燧坍塌的阴影里法力微末濒临溃散、光影模糊摇摇欲坠的幻影!
这是有血有肉、真正的当朝国师!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屋内床榻上那个形容枯槁、血污狼藉的男人身上。
秦骞也正看着他。
那双因重伤和绝望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着一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无声地追问,在无声地祈求一个奇迹。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凝固,风雪声与老仆抽泣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那目光的交汇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国师素来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沉重如山的波澜——
是不忍。
“听溪已经被我带回来了。”
国师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偏,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期盼。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某种无形的苦涩。
“尸身……此刻停放在正殿。”
……
带回来了。
不是生还。
也没有奇迹。
光线比外面暗许多,大殿中央停着一方简陋的木台。木台上覆盖着那素白如雪的锦缎,那刺眼素白之下静静地躺着一个清瘦单薄的人形轮廓,了无生气。
秦骞动作停滞了。
他的手撑在冰冷的门栏上,胸膛的每一次艰难喘息都撕扯着断裂的胸骨和深可见骨的伤口,滚烫殷红溅落在身前冰冷地砖上,绽开一朵朵绝望暗花。
是恐惧吗?
不,那已经超越了恐惧。是灵魂被推至悬崖边缘、即将坠入永恒虚无的麻木与窒息。世界失去了声音与颜色,只剩下那片裹尸的白,如同最残酷的判决,冰冷地横亘在他眼前。
他必须过去。
他必须亲眼看见。
哪怕那一眼会彻底杀死他残存的魂魄。
不知从哪里榨取最后一丝力气,如同回光返照般涌起。他推开了试图上前搀扶的侍卫,力道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蜿蜒着,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祭坛的血色路径。踉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仅靠那偏执到疯狂的意志强行粘合。
指尖最后在距离那片素白锦缎只有一寸的地方久久不敢落下。
他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人。
更怕证实那无法挽回的绝望。
大殿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声。
最终,那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万般恐惧的力道,极其僵硬地触碰到了锦缎冰冷的边缘。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再睁开时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刺啦——
布料被掀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锦缎滑落。
露出了下面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
是听溪。
真的是听溪。
遗容显然已被精心整理过,几缕失去光泽的墨发被仔细地拢好,脸庞洁净,再无血污尘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那双总是盛着懵懂温顺或纯粹欢喜的眼睛,此刻被长长的睫毛永远覆盖再也不会睁开。
更刺目的是——在那纤细苍白的脖颈之下,皓色华裳勾勒出的胸膛位置,一处极其不自然的、向内塌陷的轮廓!
那塌陷如此明显,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那份触目惊心的毁灭。
这是无法用衣物都完全遮掩的致命创伤。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秦骞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塌陷处,仿佛那塌陷的不是听溪的胸膛,而是他自己的心脏!
魂灵在刹那已被彻底抽离碾碎。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掠过那被整理得平直的腰身,掠过垂放在一边却仍然戴着染血青色琉璃手持的苍白的手,再掠过空荡荡的下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木台最尾端。
或许还没来得及完整穿上入殓衣裳,那一双同样苍白毫无血色的脚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双脚曾经在孤雁关简陋的食摊前,因为吃到喜欢的食物而满足高兴地轻轻晃动;曾经在温暖的炉火旁,被他握在掌心细细暖着套着鞋袜,此刻却像被遗忘在寒冰中的玉,冰冷僵硬,了无生气。
脑中已经一片空白的秦骞如同牵线木偶般走到木台尾处,艰难地极其小心地弯下腰,断裂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瀑般滚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
秦骞小心伸出双手,那双曾经握剑印玺挽弓降马,也曾温柔抚过听溪发顶的手,此刻沾满自己的血和灰尘去笨拙地去捂着那双冰冷僵硬的脚掌。
他已经感受不到那冰冷带来的刺痛,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双冰冷的脚掌更紧地拢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徒劳地想要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去温暖着。
“一个人走的时候害不害怕?”
“是饿着肚子上路的吗?”
一个极低极哑、仿佛从干涸的喉咙深处生生磨出来的音节从唇间逸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温柔和心碎,轻轻响起如同梦呓,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又如同最后的告别,回荡在死寂冰冷的大殿中:
“太冰了,我给你暖暖。”
他守着那具冰冷的尸身,直到大殿窗棂透进灰蒙蒙的天光。
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渗入骨髓的寒意和心口那早已麻木提醒着他尚身处炼狱。秦骞还维持着那个佝偻的姿势,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剧痛也随着血液的冷却而变得遥远。
天亮了。
晨光残忍地照亮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落在听溪毫无血色的脸上,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却照不进那紧闭的眼帘。秦骞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冰封中解冻,带着一种生锈机械般的滞涩缓缓抬起了头。
秦骞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他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那双冰冷脚掌的手,像关节锈死的木偶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方停尸的木台,面朝着大殿敞开的、透入晨光与寒气的门。
他站定。
极其安静地站定。
大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沉重、缓慢、如同丧钟——在空旷中回响。
胸膛不再剧烈起伏,轻微近无呼吸在此刻在平静的疯子耳中也变成了多余的负担。
他在倾听,在等待。
一步。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第一步。脚步虚浮,落地无声。
然后,他停住了。
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像一个凝固雕塑。
他在等。
等什么呢?
他在等那个熟悉的声音。
等那清脆的、带着几分欢快节奏的银铃声。
等那个身影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亦步亦趋、叮叮当当地跟在他身后,哪怕只是去院中看一棵枯树,去门口望一望落雪。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等待召唤的、被遗忘的石像。晨光将那孤独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息。
两息……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失去灵魂的躯壳眉头终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对这沉默感到一丝困惑和不悦,转着僵硬颈骨,空洞无波的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再一次精准地落回大殿中央那方简陋的木台上。
听溪依旧躺在那里。
安安静静。
没有再起来。
……
夜,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秦骞的生命之弦,铮然崩断。
就在那缕气息彻底消散于三年后渝朝皇城大火寒夜的同时——
将寒朗牢牢禁锢、迫使他亲历那场无尽悲怆的秦骞幻境开始疯狂地向内坍缩。山川失色,风雪倒卷以及所有浸透血泪的画面都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卷,在刺目强光中剧烈扭曲燃烧、化为飞灰!
悲恸与绝望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地反噬、冲刷着被困其中的意识,一股蛮横到不容抗拒的割裂感猛然袭来。
五感归位。
寒朗骤然睁开妖瞳。
眩晕尚未平息,眼前仍然残留着幻境崩毁前最后一刻烙印在脑海中的画面——彼时身处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摄政王秦骞大仇得报,在临近听溪忌日的某个寒夜从容走入大火中,期待且决绝。
他独自疯魔且痛苦地撑过了三年。
没有人杀得了他。
最后他杀了自己。
秦骞:本王V你50,强制给你直播看复仇画面。
还有很多细节下一章讲哈[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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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早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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