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狠着乌黑蟒袍,遥遥对萧筠举杯:“吃东西吗?阴烛烤得可香了,要什么有什么。”
萧筠脸上哭笑参半,待他走近,傲狠大吃一惊:“虽然这诺大的宫殿只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那也用不了这么伤心吧!要是担心别人看见这烟火惹来杀身之祸,那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和阴烛就带你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再说了,别人是看不见我们的,有人闯进只能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吃空气!”
萧筠单刀直入:“韩柷杌此人怎么样?”
阴烛:“什么意思?”
此时的傲狠和阴烛已不在是四五岁的天真模样,这是或邪肆或苍白的脸。
傲狠和韩柷杌带萧筠看见的一般,一身黑衣,张狂邪魅,黑发极长,迎风飘扬。即使是坐着,那九尺身形也压人无形,五官深邃,爽朗大方。
阴烛却是红发披散,白衣若雪,额发微长,将那匀长眉毛掩盖,鼻梁小却挺,唇薄似刃,手中摇着韩柷杌那把小金,发间若隐若现垂下金色发带,果然被韩柷杌娇惯长大的,只不过柔情蜜意的桃花眼中尽是阴郁。
长廊尽头,他俩一同围着圆桌坐下,桌上安置有火盆,再上是铁网,火烤着铁网上的食物若干,而桌边还有一个新绿竹筐。傲狠热情邀请,阴烛执筷翻动,雨雪不着,一派和气。
萧筠落坐:“我乃凡人一个,过去不敢想他与我有什么。现在,我想放手一搏。”
傲狠张了几次口,才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都很喜欢你,但是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啊。”
萧筠不语。
阴烛:“你或许不知,天上人间没有谁配得上他。他性子虽劣,却是真真正正的无上至尊,享无尽寿数与法力,他的另一半……无谁能做。不是我们不近人情,架他高桥之上,实在是实情如此,况且他血已凉心已停,身负无情。就算是……他无法爱上谁,就是爱上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宰杀你时,毫不留情,事后也不难过不后悔。”
傲狠:“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韩知微这个人特别复杂。我跟你说个事吧,他有个义弟,叫扶清若,就是阴烛手里扇子上的那个人。韩柷杌亲眼见着他被邢……那个那个那个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他就躺在二殿下的宫殿上方亲眼看着。二殿下当时真是喊破嗓子没人应他,谁知道他义兄就在上方听着看着。韩柷杌就悠悠闲闲赏了一场暴|力强|制的活色生香。还有就是,韩柷杌能护着二殿下自己去死!你说说他是多么的复杂!”
无人看见萧筠眼眸慢慢亮起,他将衣袖卷起,挑拣着铁网上的紫薯:“他把你和他在紫莱界隐居之前的事告诉我了。”
阴烛和傲狠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傲狠:“这有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没有谁敢触他逆鳞而已——主要是都怕他杀上门!你不知道,韩柷杌他可看天下事,所有世界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然,其实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事迹不让传,但架不住别人怕他呀!”
“总之,你要和他,那真是千难万难。还有就是……我心里认为你配不上他。”
萧筠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傲狠,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有你和韩知微的时候。”
傲狠站起来:“我主子把这些都告诉你了?”
萧筠点头。
傲狠看着阴烛,嘟囔一声:“你可真不怕死。”
傲狠坐下:“这个自然。第一,我主子法力无边,他的法术使身体缩小也影响心智。第二,我积压火气许久,一朝释放,活得快哉。更重要的是我主子没有再对我和阴烛下咒。虽然阴烛不开心了几日,但总归是好了,毕竟我与他仇恨时间已久,他别扭够了,打够我了,就原谅我了。”
“毕竟我心眼这么多、这么不要脸。”
说了这么多,傲狠和阴烛却只字未提邢晓和子桑漓之后的事,看来那确实是韩柷杌的逆鳞。
萧筠手里剥着蕃薯,语气家常:“浸木和华衣呢?”
阴烛:“华衣是主子法力所化,我们不能得知,浸木在丞相府。”
萧筠:“既然他这么厉害,那你们平时是怎么找韩知微的呢?”
傲狠:“啊?谁会主动找他啊,他心血来潮就到处跑,腻了就窝在一个地方很长很长时间。比起和他一起到处跑,我比较喜欢和阴烛一起祸患别人。”
阴烛:“你身上有他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对着说就行。自然,主子不会有病到监视别人的生活,他对自己的能力控制得极好。”
阴烛又道:“其实……主子有许多年,我们不曾见过,我们不甚了解他。你别看他平时话多,其实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从来不外露,世间无有谁可以管制他,也无有谁可以理解他,替他受。”
“他……其实很窝囊。”
烤东西吃果然是这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吃法。
有许多东西萧筠都不曾见过,少不得不停地问傲狠和阴烛。
吃完收拾妥当,天已经暗沉下来许久,萧筠独自拿着一玉瓶静静沉思,傲狠在给阴烛收拾头发。
傲狠:“你头发是不是长了?都不好盘。”
阴烛板直坐着,神色有些不自然:“好了没?不好盘我也没求你,披着就是。”
傲狠不满:“那怎么能行啊,我当然要把你收拾得妥妥当当。不要动!好了,人模狗样的。”
阴烛转身一拳,傲狠握住咬了一口。
阴烛脸黑。
萧筠移席至镜边:“韩知微会醉吗?”
傲狠:“不会。”
萧筠未开口,阴烛和傲狠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萧筠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喃喃:“怎么都这个样子,消失了不起啊……我不过试探一下。”
几日后,日入末时,刘掞带着吴不尚到侍神殿,依他原本的阵仗也算是独自一人。
刘掞坐在上方,萧筠跪坐一旁。
都说帝王无情,可刘掞对萧筠算是爱护的。天家无情,刘掞也能容忍萧筠在自己面前无法无天。
萧筠垂着眉,放空自己听烛火“哔啵”声响,一室融融。
刘掞忍不住先开口:“行悦,那日朕不该吼你,但是你也不该那样说朕!”
又是一阵寂默,刘掞咳嗽一声:“你脸色怎么这般苍白,身形也太单薄了。该好好养养,明天叫医属院派人来瞧瞧。”
萧筠像是刚睡醒,不太明白刘掞的话:“皇上说笑,您刚刚那番话……在峄山祭天前您说过一遍了。”
刘掞一愣:“行悦不觉得……你回来之后,我们便不似从前了吗?”
萧筠:“是吗?”
刘掞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萧筠再吭气,只得自己开口:“你说说看……朕今日与你只有少时之交,无君臣之别。你说了什么,朕不怪你就是了。”
萧筠看他一眼,想了一会儿,开口:“皇上不觉得是皇上不一样了吗,臣与四皇子回来,皇上只单单召见四皇子……让臣侍神殿供职之后又让我日日伴驾,皇上却是自顾忙碌将臣冷置一旁。”
“臣回国不足一月又出京城,日日相对,日日闭目不见……皇上是在躲臣,臣知道。”
“皇上不曾发现诺大侍神殿只有臣一人;皇上不曾记得这彝唐国半数朝臣都与臣有隙;皇上不记得臣早与丞相府反目,为的是新政;皇上不曾发现臣不似那时意气风发,而今臣整日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臣曾为鸿鹄要拿云,至今卑微断脊骨。臣的少年气被消磨殆尽了,皇上不曾发现。”
“皇上还记得臣十五岁时您带臣去见识吗?您醉酒醒来看见臣衣裳不整浑身是血,误以为您自己强迫了臣,只将臣匆匆送往医馆就躲着臣好些时日。”
韩柷杌忽然现身在萧筠前面,半蹲下来,手里握着萧筠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在什么地方的萐莆珠,一双淡眸无有情绪,静静看着他。
刘掞也看着萧筠,不曾做什么表示。
萧筠看着韩柷杌,顿了一下又道:“皇上不曾反思过自己,只一味地在他人身上找问题……皇上请回,臣这些年熬坏了身子,医者说臣也就这几年了,请让臣安稳度过吧,算臣求皇上开恩”
刘掞终于色变,他大步流星穿过韩柷杌的身体来到萧筠前面,将他提起:“你说什么?”
“皇上知道臣自幼体弱,新政那些年皇上与臣夜夜不眠,几年来通宵达旦、提心吊胆,后来臣更是在敌国为质……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臣其实只想平稳度日,好好过自己这最后几年,皇上呕……我……”
刘掞满目鲜血,萧筠说得激动,吐得他满身都是:“来人!传医!快传医!吴不尚!吴不尚……”
萧筠醒来时是半夜,他四肢无力,满嘴苦味,说出来的话沙哑难以听到,他想,也许就在这几天了。
刘掞没听人劝执意守着他,就像这样就能求得原谅。对于萧筠,刘掞从来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他想和他一起看万里河山,可也亲手毁了他的前程与理想。
他少时第一次做温香软梦是和萧筠,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晰。他抱着被子想了一夜,又是不解,又是喜悦,那一点点烦躁不安也在不断放大。
天亮了,他的伴读像往常一样爬上他的榻,乐呵呵地开玩笑逗他。他恼火,他是储君,是要继君位、平世家、重寒门、一统天下的旷世明君,怎么可以有污点。
何况萧行悦这个傻子,在情爱上懵懵懂懂,缺根筋,还一直嚷嚷说自己少了些东西,问他,他又说不出来。
刘掞想啊想,什么都没想明白就登基了,琐事千重,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有反应过来,新政就败了。朝臣一致要求送萧行悦前往敌国,宗族大臣都是猛虎看他,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是这么无能。
萧行悦从小到大就一直瘦的像一根笔杆,时常生病,还为了他得罪这么多人,可他保不住他,就连心迹也不敢表明。
后来,他有能力了,可以保护他了,可时隔七年在城门看见萧行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萧行悦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萧行悦了,羸弱,苍白,消瘦……没有活气,对他毕恭毕敬,不越雷池。
于是他躲闪了,严禁身边的人提起萧筠,违令者死,可又想时时刻刻可以看见他。
可是看到又能做什么呢?刘掞不知道。
好似被抽离了魂魄,晕倒后,萧筠身体旷日聚下,不过几天就消瘦得不成人形。
刘掞坐在一侧看他,半响问他:“在想什么?”
萧筠手动了动,艰难开口:“萐莆珠。”
刘掞皱眉:“什么?”
萧筠声音实在太轻,他听不太清,就是听清了也不明白萧筠究竟说了什么。
刘掞凑到萧筠嘴边。
萧筠:“韩柷杌。”
刘掞抿嘴:“你好好歇着,朕尚有事。”
道旁居然有绿草探出,远远一看竟是绿色如茵,冷风刮着刘掞的脸,他脚步不稳:“吴不言,你知道朕心里萧行悦是何人吗?”
吴不言弓腰跟着,适时回答:“皇上待大人如手足,大人身体健康皇上时时关心。那年皇上不过是受形势所逼,皇上不必自责。虽然大人不说,但他也是理解皇上的,定不会怪罪。”
刘掞失神道:“朕好像要失去他了。”
吴不言低着头:“恕奴婢直言,皇上也不是没有失去过大人。”
刘掞冷眼看他,满目赤红,又问旁边吴不尚:“韩柷杌查到了吗?”
吴不尚:“种种迹象表明……他不是普通人。”
刘掞冷笑:“他就是他这些年少了的什么吗?依朕看就不见得。”
他冷冷道:“吴不尚,你去膳房把行悦的药端来,吴不言去秘书院查查什么是萐莆珠。”
不是普通人?难不成是鬼。
呵!
端来药,萧筠:“臣自己能喝,不用皇上费心劳力。”
刘掞将萧筠按住,自己亲手一勺一勺药喂给他:“即是不想让朕费心劳力,你就乖乖喝药,早日好转。”
萧筠看着琉璃碗里那黑药汤渐渐少了,没忍住开口:“现在……好像以前。”
以前……萧筠生病了,太子殿下都会去丞相府亲自喂药的。萧筠脑子里瞬间迷糊起来,一时间像是身处过去,又像是深陷现在。
萧筠:“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也应该知道韩柷杌不是普通人了,我缠着他不是想从他身上谋求什么,只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太子殿下,我喜欢他喜欢极了,若是你登基,我不想一展宏图抱负了,我想用毕生余力讨好他、跟着他。”
“太子殿下,你说这样好不好?”
刘掞眼眶红了:“你说什么?”
萧筠迷糊看他:“我要韩柷杌呀太子殿下。”
刘掞:“萧行悦,明日就是你生辰了,你要什么……明日再求我,好好挨到明日。”
萧筠艰难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有些意外:“怎么了?那些世家欺负我们小皇帝了,别怕,我叫知微帮你欺负他们。对了,知微呢?你看见他了吗?”
刘掞忍了又忍终于怒吼:“你快点给朕好起来!朕命令你!朕命令你……命令你……”
萧筠微愣:“怎么哭了,”他抱着刘掞,轻轻拍背,“莫哭莫哭,行悦在……行悦在……”
刘掞抱着昏迷不醒的萧筠,不知如何是好。
吴不言拿着本破书,悄至身后,静静开声:“回皇上,《汔洲遗志》里面记载有箑莆草,并未有萐莆珠。”
殿内光线很暗,刘掞搂着萧筠,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书递给吴不言。
“海外灵光……仙山忽至……赠鱼箑莆草……助之成仙……韩柷杌……”
刘掞抱着萧筠,整整一夜未踏出侍神殿一步。翌日,日头竟然朦胧挂起,细光碎碎。
刘掞在萧筠耳旁低低轻语:“我半生也不很明白自己要什么,就是到了现在也不完全知道,我想当个明君……也想和你一起。有时候我竟然纵容别人伤你,想你死了,我就不纠结了。你可知道啊?在成为太子前,我和母妃在宫里举步维艰……萧行悦,人好复杂啊,希望你没有看错人……行悦……行悦……”
行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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