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冷了,借着新春暖阳打上的那些花苞大概要被冻伤,萧筠又恐饥馑再起。
侍神殿冷极,连个碳盆都没有。
萧筠想,应该找个臣工给刘掞杀杀的,吴不尚根本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慢慢的萧筠却莫名暖和起来,也是在这里,他才回彝唐国的那个冬日,明明是冻得瑟瑟发抖,整宿睡不着的。
后来多了一个韩柷杌,殿里却莫名暖和起来。
萧筠从衿被里面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颤颤地喊:“知微?知微是你吗?”
是韩柷杌,韩柷杌从萧筠身后将他整个人圈起来,搂在怀里,热气吐在干燥苍白的后颈上:“睡吧。”
韩柷杌阴晴不定的,却从来没有让他受过这些方面上的亏待。
萧筠在被窝里翻身对着韩柷杌,伸手勾住他的腰,又在韩柷杌斥责之前停手,睡去。
翌日,鸡人传唱报晓,萧筠被惊醒,他穿鞋向殿中走去,果不其然在殿中看见韩柷杌,一丝不苟,穿戴整齐。
韩柷杌在换香。
在萧筠供职侍神殿时,侍神殿的第一柱香是韩柷杌点燃的,在离远神像前燃起,那时候韩柷杌在青烟后端看半晌,温声对他说:“你们将他画得丑极了,他怎么都不生气?”。
于是萧筠知道了韩柷杌与自己日日跪拜的神很熟,那是不久前的事,可对于萧筠来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了。
韩柷杌抬头看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手臂一抬,萧筠的衣物就穿戴整齐了。
萧筠展臂左右一晃,惊奇道:“好神奇啊!”
韩柷杌:“……早膳哪里?”
萧筠不解:“你不知?”
“……”韩柷杌也不解,他指着萧筠胸前萐莆珠道,“你疼了痛了,它告诉我,其余的本尊怎么知道?”
萧筠淡笑:“那我伤心了难过了呢?……它、会不会告诉你?”
他声音低低浅浅的,有点引诱的意思。
韩柷杌收回手来在烟气上扇了扇,道:“自然不会——这香清浅适合早上燃。”
于是萧筠悟了,果然人心难测吗?
宫人将食盒送来的时候,韩柷杌在被窝里睡回笼觉,萧筠轻手轻脚掀开帘子坐在榻旁看他,一手托着腮一手搭在韩柷杌手背上。
韩柷杌声音里面都有困意:“你自己吃,莫扰我。”
萧筠觉得这话说的真好听,也有些耳熟,他听话去了。
自己吃了饭在侍神殿书房看书。
每过一段时间,侍神殿里就会添一些神仙怪谈、久未现世的书,多是些失传已久再现人世的,萧筠要一本一本读过,分别造册记录,再放到相应位置。
有些还会送到秘书院——秘书院里都是些极其孤本了,萧筠见过不少,前些时候他看了一本烂了几页的黄页书,里面有几句残句,看着像是写韩柷杌的。
若是送来些残竹简片,萧筠还有的忙。
太阳正中时,韩柷杌摸着门出来了,像是睡迷糊了的样子。
萧筠向他招招手,韩柷杌走过去在他旁边跪坐下来,挑挑拣拣拿起一册书简看起来,看着看着就抓起矮几上的东西玩耍。
待每一样物件都把看了一圈,韩柷杌就走到窗下打开窗观望,有点风漏进来,是暖和的。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萧筠根本就看不下去书,磨磨蹭蹭地跟着到窗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柷杌。
韩柷杌叫他看得心烦意乱,冷不丁开口:“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了吧,只不要太贪心。”
萧筠踮起脚尖平视他:“亲我。”
韩柷杌不自然偏头,声音冷淡:“换一样。”
萧筠从韩柷杌腰间拽下扇子展开,学着他的样子——慢慢摇着,开口:“丹青妙笔的,你能不能为我描一幅?”
韩柷杌十分有自信地点头,道:“可以。”
于是韩柷杌就为他描绘了一幅,略略施法就将其挂在萧筠榻尾。
萧筠摸了摸,手上粘着些东西,油亮亮的。
韩柷杌很得意,很希望夸奖地道:“防其腐。”
萧筠失笑:“你几岁了?”
韩柷杌偏头呵斥他:“你放肆了。”
静了好一会儿,萧筠领着韩柷杌坐下看书。
这次韩柷杌极其用功,看得入神了就连萧筠挨着他也没有推开,于是萧筠色胆包天地将韩柷杌推倒按在冷石板上亲了。
韩柷杌一愣的空挡就牙关失守,罕见的,他没有一掌将人劈开也没有消失的无影无踪,于是萧筠亲了好长时间。
最后,萧筠发现是因为韩柷杌惊呆了反应不过来,反应过来了就不好意思再躲开他,觉得矫情。
韩柷杌与萧筠背对着坐,隔得老远,萧筠双颊通红指尖发颤,韩柷杌肌肤若雪呆若木鸡。
良久,萧筠才道:“好像是宫人来送晚膳,你坐着我去看看。”
韩柷杌木头人一样猛然站起来,飞一样冲出去了,叫萧筠狠狠吃了一惊。
萧筠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轻薄了他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摇摇头,整个人黯然了许多,就连心愿得尝时的兴奋也没有了。
韩柷杌回来时是抱着很大的决心的,可萧筠并不在这里等他。韩柷杌放松下来,慢悠悠在殿里面踱步,观赏着萧筠触摸过的每一件器物,最后将手放在书案上的一卷书简上,闭着眼感受萧筠看书时的样子,不知不觉他的唇翘起。
三更半夜里,萧筠还没有回来,韩柷杌没有用法力找他,只是隐没了身形在皇宫里面循着萧筠身上、他所熟悉的味道慢慢跟着,最后到了刘掞处,刘掞在逗弄不知道多少岁的小皇子,可萧筠还是不在。
韩柷杌看着刘掞,眉头不自觉皱起,下一瞬就出现在萧筠面前——萧筠坐在地牢里面的草上。
韩柷杌无声走过铁栅栏停在萧筠面前:“萧筠?萧行悦。”
萧筠埋首在自己怀里,自嘲一笑,他正想着韩柷杌呢,就听见韩柷杌的声音了。
牢里面太暗,萧筠还是穿着早上韩柷杌为他着的衣,双手攥着衣襟,双肩微微颤抖。韩柷杌一愣,抓着萧筠的肩膀迫他抬起头来,萧筠竟然在哭。
韩柷杌不由得一慌。
初始韩柷杌一直将自己对萧筠的好归咎于舒雨,可是最后韩柷杌发现自己是一见到萧筠就不自觉对他好,尽管萧筠不是舒雨。
萧筠脸上迷茫,他没有想到韩柷杌居然真的在这里:“韩知微。”
他看见韩柷杌眼底的一丝异样和不确定,心里有些不安。
韩柷杌板着张脸看他,最后将他拉起来按在自己怀里:“莫怕。”
察觉到韩柷杌的手臂是僵硬的,萧筠笑了,安慰他道:“我怕什么?就是小小的哭了一下而已。”
韩柷杌无奈一笑:“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在这里了?莫不是皇帝,这里除了他就没有谁可以动你了。”
韩柷杌捧着萧筠的脸,慢慢为他擦着泪。
萧筠:“今年大雪,南边雪化了成灾,北边又大雪降至冻坏了新翻的土,晚了耕作时间……朝堂上的那些人揪着那年新政不放,说是坏了祖宗法纪,得罪了天神,要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
韩柷杌:“那那皇帝就任由你被关在这里?难道不知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啊。”
刘掞当然不会杀萧筠,还会好好护着他,这韩柷杌早就知道,只是看见萧筠单薄的身形佝偻在墙角时,久违的怒火就这样点燃了。
“这是我应该经历的……”萧筠不知要说些什么,张嘴又给闭上了,最后只问他,“怎么回来了?”
暗处,韩柷杌脸有些异样,他挠了挠萧筠的下巴尖,再将手搭在萧筠眼睛上:“闭眼。”
韩柷杌将萧筠带到了侍神殿,为他宽了衣,为他暖了被,韩柷杌圈着萧筠的腰,脑子里一片空白。
萧筠问他:“三生石上谁的名字在你旁边?”
韩柷杌将手放到他耳边,慢慢摸着揉着:“没有三生石,就是有也不会有我的名字。”
萧筠:“明早你早些送我回去吧,原地消失了个大活人怪吓人的……若你带我走,我不在这里过活还好,可恰恰我是要在这里活到死的,只能这样活。”
韩柷杌憋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的一些事情了。”
他法力通天,有什么不知道的?萧筠没明白,黑暗中,他的双手慢慢抓紧韩柷杌前襟,那双手又慢慢攀上旁边的脖颈,倏忽收紧将韩柷杌揽入自己怀抱里。
韩柷杌既没有训斥,也没有放开臂环里面的腰,只沉默着允许着。
萧筠沉沉迷迷之际,轻声问他:“有没有人这样抱过你。”
韩柷杌答:“有。”
萧筠松了手,翻身在韩柷杌怀里睡着了。
许久许久,韩柷杌在萧筠头顶轻声道:“我哄过小阴、若儿和舒雨入睡,可舒雨成人后就再也没有了。萧行悦,我待你真的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本尊、不知。”
萧筠再次醒来时整个人趴在韩柷杌怀里,穿着昨日的衣服。
而韩柷杌半躺在牢房里面的草垛上,双手护着他的腰,见他睁开眼就将他拉开放到旁边坐好,活动着手。
韩柷杌开口,声音有点哑:“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筠看着韩柷杌,慢慢在唇边漾开一抹笑。
韩柷杌喜欢萧筠,而萧筠在等韩柷杌知道、承认自己喜欢他。
萧筠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冲韩柷杌笑,笑开了又张开双臂弓腰将韩柷杌抱住了。
韩柷杌随意垂着的发被他的衣袖藏住,他道:“我这个算不算是牢房藏娇?”
韩柷杌:“……”
“嗯?”
韩柷杌给气笑了:“不算。”
韩柷杌握住萧筠的腰将人推开了一些:“我等你出来。”
阳光自高高的窗户洒下,一丝一线,带着尘粒,极快地爬上韩柷杌半张脸,在他的耳边碎发上发出柔光。
萧筠挑了一下眉,他勾起韩柷杌的下巴,在眼前人的眸光中慢慢弓腰,落下了一个吻,很轻,一触即放。
牢里阴暗潮湿,韩柷杌被迷惑了一般勾着萧筠的腰带入自己怀里,微使一个力将他压在下面,循着刚刚的温热吻了上去。
韩柷杌那雪青色衣裳半盖在萧筠那茶白的衣上,这样那雪丝勾勒出的雀儿就停留在劲劲挺拔的雪松之上,粘缠着,韩柷杌慢慢抓上萧筠的腰带,手指紧了紧又给放开了。
萧筠眼中泛出水来,落在韩柷杌护住他头的手上,韩柷杌停了一下,手从萧筠腰间挪开,从自己腰间抓住萧筠的手带到自己脸上。
“萧筠,我该怎么办呢?”
“你为何要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呢?”
萧筠看着他,微微一笑,心想:“你为何就是不知道呢?”
韩柷杌为他拭泪,将人揽入怀中,用力拥着。
“彝唐国今年风调雨顺,你也要好好的,让我缓一缓,想一想。等一下皇帝来接你出去。”
韩柷杌真的不懂情爱吧,萧筠又想。
萧筠用过牢饭,刘掞来了,见着他就皱眉,在萧筠说话前就拂袖而去。
萧筠张了张嘴,勾唇笑了起来,他看向韩柷杌,无声询问:“他看不见你的吧?”
韩柷杌看着他微红微肿的唇,没说话。
萧筠被压得脚有些麻,韩柷杌又不扶他,他只能一只手撑在腿上,拖着走,衣服皱巴巴的,有些抓握拉扯的痕迹。
刘掞在门边等他,萧筠迎着光将雪白的手搭在墙上,行礼。
整个人显得十分苍白虚弱,脸上却叫人遐想。
宫人全都弓着腰,规规矩矩围在刘掞四周,刘掞等他完了礼才前进几步,萧筠见他举手欲要搭上自己的肩,不自觉后退一步,没有站稳,下一瞬就要跌倒在地。
刘掞眼看着萧筠颈间的衣襟慢慢高起遮住了那抹红,他身后又闪出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将他扶住。
刘掞挥退了众人,斥道:“不知廉耻。”
韩柷杌现身,站在萧筠身后,两片衣袖挨着,雪青的茶白的,刺痛了刘掞的眼,只是皇帝这次任然保持着威严与冷静,不露出一丝一毫。
萧筠叫他骂的莫名其妙,扭头看向韩柷杌,无声问他怎么了。
韩柷杌抬手握住萧筠的脖颈,微微收紧。
萧筠痒得笑出来。
刘掞:“神仙都是这样无所事事吗?”
韩柷杌收了手,对着刘掞一笑,径自走了。
萧筠再次对着刘掞行礼,道一声谢,追着韩柷杌去了。
刘掞看着萧筠背影消失在廊后,喉结动了一下。他整宿没有睡,萧筠的事、朝堂上的事、兼并天下的事……他迟早是要一览天下、唯我独尊的,偶尔一笑便很好了。
枕边不容他人酣睡,那温声细语、夜中温梦从来不是他的。
萧筠追上韩柷杌,也不说话,就这样并肩慢慢走着,他既不问韩柷杌为何如此反常,也不问韩柷杌以后如何。
就这样走了一路。
韩柷杌盘腿坐在萧筠榻旁,手肘支着榻沿入眠。
萧筠坐在榻上面,将手搭在韩柷杌头顶,慢慢将发冠拆下放到一旁,将散下的发慢慢梳着,问:“很困?”
“没有,”韩柷杌顺势枕在萧筠腿上,平躺着看萧筠,笑了笑道,“你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萧筠顿住,随即也笑了笑,问他:“是吗?但是你都没有做什么。”
韩柷杌就这样看着萧筠,久久地看着,看着萧筠眼眸中的温柔与深情,有个地方法渐渐暖起来,他抬起手来搔了骚萧筠的下巴,然后起身将萧筠揽在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似平常的笑意:“我们去看日出吧,你想去哪里看?”
萧筠愣愣的,只是依旧答他:“就上次你和去的那个地方就好……可以的吗?”
韩柷杌出门的步子停了一下,点点头答:“好。”
萧筠手勾着韩柷杌的脖子,随他一步步踏出宫门。
韩柷杌踩在青砖上,踩在雪成薄冰的脆弱上,过了一道一道红墙,低过将败的红梅枝头下。
萧筠将他的头发拨到一旁,拣了一枝梅为他戴到耳际,满意的呼出一口热气,憋着笑道:“你真好看,你真的很好看。”
韩柷杌也笑起来,道:“是啊,天下无谁可及我。”
他说完两个人都笑得打颤,出了宫门,韩柷杌撤了障眼法,背着萧筠慢慢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着走着,萧筠就僵硬起来,最后二人在丞相府顿足。
萧筠眼中闪过一丝无措,韩柷杌将他放下时,他小腿不自觉痉挛,手拳在一起,他讷讷出声:“怎么这里来了,不是要出看日出吗?”
韩柷杌紧了紧萧筠的披风,握着他的手,温声道:“莫怕,我和你进去。”
韩柷杌曲起手指,慢慢叩门,萧筠无语片刻忽然就不紧张了,他的手划过铺首执起门环拍了拍——萧筠心下纳闷,不明白府前宫门前的门人阍者都哪里去了。
开门的人看见萧筠着实愣了一下,他低头唤了一声“大公子”,然后领着两人进了门,到了静远院就换成素茹领路。
韩柷杌一路都不紧不慢跟着他,也不言语,只是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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