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烛火熹微。
窗外,傲狠将雪人鼻子插上,欢喜地抱着阴烛在雪地里滚,滚了好几圈后被阴烛狠狠踹开。
阴烛站起来就觉得衣服里面进了雪,感觉很冷。
他心头火起,一脚将好不容易堆好的雪人踢倒了,一边整袖一边乜斜着眼睛看傲狠,嘴紧紧抿着,脸上挂着怒火。
华衣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木呆呆的。
阴烛沉着脸开门,一息之内就到了里间,看见韩柷杌和萧筠有礼地单纯地躺着时,打了一个寒颤。
韩柷杌静悄悄睁眼,将手指竖起放到唇边。
阴烛:“……”
阴烛点头。
然而此时,傲狠急速闯进来,撞得阴烛一个趔趄,傲狠:“黑灯瞎火的你们……”
傲狠嗓门一向如此——非常大!
“……”韩柷杌一双淡蓝色带些黑的眸子幽幽看着他,傲狠察觉什么,立刻闭嘴。
萧筠睡眠极浅,在阴烛进屋时就有些欲醒势头,现在彻底醒了,起身道:“你们堆好了?”
韩柷杌帘睫低垂着,极长的墨发披散,在萧筠燃起的烛火之下,暗暗明明的有些蛊惑,骨节分明,干燥修长的手松松抓着绒被,叫萧筠看得愣愣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韩柷杌低着头,反思御下无方,又再次扶额唾弃自己最近莫名的行为举止,最后转动躺椅扶手机关让椅背慢慢升起,朝阴烛招招手。
阴烛顿了一下,走到他身后将披散在各处的长发轻轻梳起,将一旁桌上的紫玉发扣戴上,一根墨绿簪子插好。
韩柷杌扎着马尾,头发也是长长垂着。
他起身:“堆好了?那我们去看看?如果不好看也会将就则个的,对吧傲狠?”
阴烛和傲狠堆的雪人早被阴烛一脚蹬散了,如果有,那就是韩柷杌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堆的,傲狠暗暗撇嘴,嘴里倒说:“爹见谅了。”
在他们出去的功夫,那一地白雪腾地而起,受了万钧之力一般向中间撞去,一声轰响被隐去。
萧筠推开门就见院中央立着一个圆圆滚滚的白雪人儿,又憨又萌。暗沉沉的雪夜里,萧筠心下忽然没来由的有些感动。
身上一暖,是韩柷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件灰色绣鹤的披风给他披上了,身边人道:“晚了,回去睡吧。”
那颗落了许久灰尘的心好像被更多的清水洗涤着,萧筠露齿一笑:“谢谢。”
韩柷杌“望着”萧筠进了屋,关上门,才慢吞吞转身,然后看见傲狠和阴烛目不转睛颇有微词地看着他。
他皱皱眉,不着痕迹地转身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
傲狠瞬间移到他面前挡住,挑眉问:“你们刚刚……干什么?”
“小孩子不应该做出你这种坏表情,”韩柷杌抱手哼笑,他踮起脚尖,更加居高临下地俯视傲狠,“乖宝宝回去睡吧。”
傲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绝地不起,颤巍巍伸出手指指着韩柷杌:“爹,你……好狠啊!!”
韩柷杌懒得理他:“行了,你戏太多。”
韩柷杌接着走,走到另一条廊又回头:“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萧筠魂魄特别弱?比小阴还要弱一些。”
傲狠:“没有啊。”
阴烛摇头。
傲狠翻身趴在雪上:“你不是说不是他么,那你还不走?你是要在这里冬眠还是要在这里发霉啊?老子真的特别特别无聊。”
韩柷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翌日,一日都灰蒙蒙的,雪倒是比前几日小了一些。
原本萧筠还担心朝中某些居心不良的人会对他下手,几日下来发现平安无恙,心绪倒是平稳不少,不过有些事还是得与韩柷杌坦白。
用过午饭,韩柷杌一如既往找了个安静地方躺着,慢悠悠啜着甜茶,时不时开个松子扒个核桃,也不吃,只是把皮全扔进火盆里。
萧筠怀疑韩柷杌不是喜欢吃,就是单单爱看火盆里面果壳冒出的袅袅娜娜的青烟。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异常好看的手,既不像小姑娘柔嫩的玉指素手,也不像自己的手那样,细细白白,骨节极小。
韩柷杌的手骨架也不大,就是干燥修长,既没有血色,也没有凸出的青筋,淡紫的血管就静静埋伏在皮肉之下,隐约可见。
韩柷杌抬了抬手示意萧筠:“不要吗?傲……他们弄的,我觉得还好。”
萧筠从韩柷杌手心抓过松子榛子瓜子……都是韩柷杌剥了皮的,肌肤相触的一瞬,萧筠指头所到之处果然如他所想,是干燥的,只是却并不温暖,是冷的。
他不自然一咳:“前些时候你给我看的玉莲牌是陆无白的,你从哪里得来的?”
韩柷杌又捏开一个核桃,声音平淡:“将他杀了抢来的。”
萧筠倏然睁大眼。
韩柷杌狡兔一般笑着,手里利索动作:“逗你的,我把他扔在海外了。”
萧筠抿唇,手指下意识动着另一只手手心里的核桃,漫不经心地问:“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要杀我?朝廷上的人,多是一品大员皇亲国戚,倒不是与我有多大仇,只是见不得我活着。”
韩柷杌好笑地看着他,慢悠悠用白绢子擦手:“我不怕他们找我麻烦。萧筠啊,你若是自己在这里待腻味了,就自己回去,不用想其他的。若你居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护着你,待过了元宵再送你回去。”
被叹息般叫出自己的姓与名,萧筠有些发愣,待要说话,却被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傲狠和阴烛打断了。
傲狠猛灌一口茶,喘着气坐在韩柷杌旁边:“韩……主……爹!你不知道街上多热闹,那些小孩都超级喜欢我和阴烛,巷子口那几棵树下面全是卖……”
他喋喋不休半日,最后得了一句:“这里冬天好热闹啊。”
韩柷杌眼里窜起一簇小火,不是怒,是喜欢:“那晚些时候你们仨儿出去走走。”
韩柷杌不是很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自己待着,倒不是欢脱落拓的性子,只是微微放不开,在他觉得有必要的方面,凡事都喜欢端着。
他说他们仨,也就是等着有谁邀他一起去,毕竟他觉得自己已然年老,资历颇高,不好太过年轻喜新。
傲狠不惯着他:“好嘞,绝对不打扰你清净。”
阴烛干巴巴的:“一起吧,要不然没得热闹还爱吵。”
韩柷杌貌似不是很情愿,只是在阴烛热烈请求下才勉为其难答应了:“那好吧,本……为父带着你们走走。”
萧筠嘴动了动,颇为意外且好笑地看着韩柷杌,最终什么也没说。
晚间,韩柷杌穿着一身墨色云纹袍子,身披银灰大裘,带着萧筠等人出府,出了府方知,街道上安安静静一人也无!只余薄雪慢下,韩柷杌面无表情。
一行人灰溜溜回了府,萧筠以为韩柷杌会脸红咳嗽,没想到竟是面不改色,兴致勃勃吩咐华衣:“想吃甜点心,软软绵绵的那种。”
萧筠已知道韩柷杌是个惯然会装腔作势的,只是没想到装腔作势到了这种地步。
于是四个又在前厅一边吃点心一边赏雪。
吃到一半,雪大起来,傲狠收眼看向韩柷杌:“你……明日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出去看看走走,真的,挺热闹的。”
韩柷杌也看向他,唇边挂着清浅笑意:“不用了。”
说完几口咽了点心,整整袍子起身欲走,萧筠叫住他:“……雪大夜凉,今夜欲你我同睡,可好?”
萧筠背后,阴烛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就连傲狠也是敛了笑意。
倒是韩柷杌微愣,一愣之后对他们摆手,嘴里道:“走吧,去你房里。”
萧筠是想与韩柷杌秉烛夜谈,韩柷杌就是有自己的思量了,倒是叫阴烛和傲狠对萧筠产生了些许不满。
分别沐浴更衣,两人同室不同榻。
韩柷杌兀自躺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地,暗中摸索着到萧筠榻旁,理所当然地躺在萧筠身边,嘴里道:“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怎么许久不开口?”
萧筠往里挪的身子一僵,半响躺下:“你怎么知道?”
暗里,韩柷杌盯着床头猩红绦子,自嘲一笑:“我这双眼洞若观火。”
萧筠原本是有许多话要说,纷纷扰扰,漫天飞絮看不清。
他想说他要回京,越快越好,他还想说希望韩柷杌陪他一起。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想说了。
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萧筠:“就是哄你陪我睡,有你在身边,很好入睡,多个人比较暖和。”
韩柷杌笑笑:“嗯。”
一夜好眠,次日萧筠醒来时韩柷杌已不在榻侧。
他唤了浸木,问:“韩知微呢?”
浸木摇头,手指比天。
萧筠点点头:这么早?
他到饭厅时,韩柷杌和傲狠阴烛已经落座,韩柷杌朝他招手:“就差你了。”
韩柷杌穿着不厚不薄的雪色锦衣,腰身直挺挺的板着,脸上是和煦的笑。
萧筠落座,觉得他们三人之间氛围不对,傲狠好像有些生气,都不咋咋呼呼了。
萧筠坐到韩柷杌身边,直眉瞪眼看桌上素菜淡粥。
韩柷杌坐得笔直,外袍不沾桌,不食烟火似的吃了几口菜,举手在萧筠面前晃晃:“哎,发什么呆啊你?我昨夜抢你被子了?没睡好吗?”
萧筠“哐当”将碗砸在桌面上,转向韩柷杌:“没有,就是做梦了,没反应过来。”
韩柷杌瞧着那白瓷碗上的裂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给阴烛夹了菜,勾起嘴角微抬下巴:“嗯,快吃。”
傲狠顿时不满,手指夹着木箸手心捧着碗,在桌上砸了砸:“我的呢我的呢?”
韩柷杌给他夹腌萝卜。
转眼,萧筠就清静稳当地活了四十来日,和韩柷杌同进同出。
他觉得韩柷杌见多识广且脾性极好,凡事都可以信手拈来。
清闲极了,没谁打扰。
渐渐地,他也知道了,傲狠、阴烛与韩柷杌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主仆,傲狠又与阴烛没有血缘关系,而且阴烛是被韩柷杌和傲狠带大的。
萧筠看着小小的阴烛,再看看小小的傲狠,不置可否。
亭子里,华衣煮着茶,水里有鱼游动,银鳞上有些白雪落下,它们一潜,雪就化了。
傲狠放下牌,语气奄奄:“输了,你们怎么罚啊?”
阴烛:“听我一次话。”
傲狠哀嚎不断:“我都要听你几千次话了——萧筠啊,你们这里的牌怎么这么难啊啊啊……”
萧筠:“知微最狼狈的一次。”
“好吧,你的还是韩柷杌,真是有企图,他……”韩柷杌活得挺惨,狼狈日子很多,没有最狼狈只有再狼狈,而且他活得太久了,傲狠见过的狼狈太多了。
傲狠绞尽脑汁,脱口而出,“他……他……他被人用剑刺过!一剑穿透,众目睽睽之下!”
阴烛眸光一冷,狠狠刺向傲狠。
傲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将阴烛扑倒,捂住嘴。
傲狠凑到阴烛耳际喃喃几句,阴烛桃花眼一瞪,不可抑制地挣扎起来,眸色慢慢变红,傲狠心口一热。
只有萧筠脸色苍白,嘴唇颤颤巍巍的:“他……现在在哪里?”
阴烛毫无章法抬腿踢傲狠,傲狠将他缠住,漆黑眼眸晶亮:“书房!他在书房!”
萧筠前脚刚走,华衣就消失了,水中亭上,傲狠费力压制着阴烛。
傲狠:“到了现在怎么还瞪我?你不知道我抑制不住我自己吗?我……喜欢你挣扎,喜欢你瞪我的样子。”
萧筠一下子急切起来,这急在于他想见韩柷杌。他始见韩柷杌就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可使着劲往外陶,掏得鲜血淋漓,身心俱疲,也什么都没有掏出来。
韩柷杌很好,他想宠着他,可刚刚傲狠说……有人一剑刺了他,该有多疼啊……
他对韩柷杌是一见钟情,不为了容貌家世,就单单为了韩柷杌。
可是萧筠本身——
桎梏,他摆不脱;自身,他保不全;现在,他窥不破。
无声一句韩柷杌,有什么突破脑颅,决堤而出,可在他喘着气看见韩柷杌的那一瞬,什么都悉数落下了,化作一朵绚丽的花,叫人心尖一颤,可是他不懂。
克己复礼如萧筠,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困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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