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很大,檐下灯影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萧筠站在门口看着韩柷杌,风吹过他的衣摆,直直窜进了屋。
“晚膳可用了?”
“我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
萧筠眼眶有点红,慢走几步,立住,居高而下地看着韩柷杌。
韩柷杌神情寡淡,手握着书卷慢慢摩挲着,半张脸朦胧在阴影里。
他不说话,萧筠就一瞬不瞬看着他,试图看出他内心所想,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良久,韩柷杌起身,鞋底与木板的碰撞声撞在萧筠心中,整个人不犹一紧。
他调转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看着,“呵”了一声,似嘲似弄,又是沉默许久。
他这一声“呵”,却叫眼前人心中惴惴不安,呼吸都弱了一分。
艳色双袖终是笼了萧筠,韩柷杌顺势轻轻一拨,猛地将他压过来。
萧筠玉冠坠地,发丝倾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韩柷杌,不由屏住呼吸,因刚刚韩柷杌的异常,而搭上胸膛的手下意识地抓着。
他鼻子一抽,果木桃花香不依不饶钻入心肺,而韩柷杌衣服上绣着大片芬芬海棠花。
有什么东西丝丝绕绕着从韩柷杌身上回到萧筠身上。
叫韩柷杌吃惊的是,那东西在触及眼前人时化烟没了。
良久,一只手放在萧筠胸膛上,微微一按,手指轻轻扫动着。
“这是我拿走的记忆,现在还给你。“萧筠耳畔传来低语,缓缓温柔,带着些宠溺迷惑,“怎跳得这般快?现下……可知道急着见我是为哪样了?嗯,行悦?”
“你的记忆有些迫不及待。”
萧筠心跳如鼓,急急夺门而去,借着雪中光亮,趔趄逃回卧房,“嘭”关门。
韩柷杌见他关门便收回眼,转身回座。
他抚平了胸前皱褶的衣服,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摸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道:“软的?”
屋顶,傲狠手中瓦片掉下,一脸懵:“他……萧筠……怎么了?是想到他们有什么?只是……这老不死的在做什么啊?”
阴烛远远地坐在房顶另一侧,远眺夜空,淡漠地道:“主人说他欠了萧筠——是情。”
傲狠惊掉了一层下巴,身上传来一大力,他掉在韩柷杌脚边,抬头呆呆地道:“你……韩柷杌……老不死的……欠人……你怎么会欠别人这种东西?你连心都没有……萧筠以后是不是很可怜……二殿下要是知道了,怎么办?他、要怎么办?我心碎了,你听见了吗?”
阴烛头疼,下面传来韩柷杌不疾不徐的声音:“我也很好奇,我欠了他什么,竟让天公都为他作了这美。
韩柷杌淡淡看着傲狠,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袍:“阴烛也先下来,摔着了怎么办呢?傲狠又不会赔我宝贝。”
傲狠无语。
天公作美?韩柷杌会杀人吗?
等等……
傲狠的头一寸一寸咔吱咔吱再次转向韩柷杌:“你刚刚……做了什么?”
韩柷杌“……”
他怒而甩袖:“……我没有亲他。”
傲狠偷看站在门边的阴烛,又不过一瞬,便把人拖到了自己跟前。
两人都齐齐站在韩柷杌面前,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又可爱。
傲狠问韩柷杌:“所以那天,你到底有没有探出些什么?”
韩柷杌不语。
傲狠大惊:“你什么时候这么没用了?!!果然老了不中用吗?!那我以后养你不会很辛苦吗?”
阴烛闭了眼,不忍再看。
韩柷杌:“……你成天拖着小阴不累?小阴,今天烤什么?烤兽好不好?”
阴烛依言喷火,韩柷杌托了一个水界,把他和阴烛以及书房封了。
傲狠躲闪不及,惨叫一声:“小崽子,乱喷什么!”
他不满,可想着凭空多出来萧筠一事,也确实是累着韩柷杌他老人家了,只问:“你怎么处理?不是,是我们何时走?”
韩柷杌沉吟了一下,道:“你们不要为难他。”说完,隐了身形。
门外传来三声响,萧筠从被子里露出脸来:“谁?”
“我。”
暗中,那才退下的热又窜上来了,萧筠结结巴巴道:“我……我、睡了。”
就是在敌国为质时,萧筠也没有这么狼狈,这么应接不暇过。
韩柷杌自是知道他已睡下了,没礼貌地推门而入,过了帘子和屏风。
门在他身后自己锁了,门闩也回到原处。
萧筠看着那道模糊身影,又结巴:“我锁……门了。”
韩柷杌:“毕竟我不是无能之人。你紧张些什么?我又不会吃你。”
韩柷杌在床边坐下,抬手,烛燃。
萧筠:“……!”
韩柷杌笑了一下,淡淡开口:“莫怕,只是刚刚忽觉在你这件事上,我处理欠妥当了。”
“你问我,我是谁;你还想问我,你是谁。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我是韩柷杌。”
“韩柷杌,神界先先帝尊义子,取自东紫莱界,现在来说,不神、不魔、不佛、不仙、不凡、不鬼、不妖。生于时始,与万界同寿,如今……也不知晓多少年了。”
萧筠看着他,呼吸一滞:“那你是什么?”
韩柷杌也看着他,捎了一些难以察觉的温柔:“我是某一个世界的神……就像你们的神是离远一样。”
萧筠团着被子坐着,久久难言。
韩柷杌挂着笑,伸手去摸他的头,始料不及的,萧筠缩了一下脖子。
韩柷杌收回手,加深了笑意,满室就如暖风盈满:“你、可是怕我?”
萧筠低头看远处的地板,抿嘴不言。他心里很乱,可并不是很怕韩柷杌,要是怕的话,在知晓韩柷杌不是普通人时就怕了。
韩柷杌等着,渐渐的,眸中隐现些什么,转瞬即逝。
他点头道:“叨扰,告辞。”
萧筠急忙出声,可是哪里还有人影。
怕,有一点。
可是人不见了,心口便像有了一个窟窿,冬夜凉,遍体生寒。
韩柷杌几乎是落荒而逃,耻笑自己不已。
……
第二日,萧筠倚在亭下赏鱼,浸木为他撑伞。
今日一早韩柷杌不见了踪影,萧筠三人用了早饭就在亭下消食。
傲狠和阴烛坐在亭中看着萧筠,华衣为他们备了小吃食。
萧筠撒一把鱼食,问:“这鱼冬日怎么还能这么活泼?”
阴烛干巴巴的:“想活自然活。”
傲狠恶狠狠的:“老子不让,它们怎么敢死!”
萧筠叹气:“在下是不是应该告辞。”
傲狠:“不用。”
阴烛:“不必。”
虽然一夜之间,萧筠不受两人待见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尤其是昨夜韩柷杌吩咐过傲狠和阴烛要对萧筠有礼相待。
萧筠张了张嘴,没有说话——韩柷杌自廊下款步而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层层的云纹若隐若现,头发全部披散着,极长。他坐在阴烛对面,阴烛抿嘴,唤了一声:“爹。”
傲狠偎在阴烛身边,开口:“爹……我闲得蛋疼啊。”
萧筠整了整衣衫,雪散落在地上,顷刻之间化为水,他坐到韩柷杌身边,自然而然一笑。
韩柷杌颇为意外,他以为萧筠会对他避如蛇蝎,甚至是昨夜连夜逃窜,为避免尴尬现在才现身。
他甚至交代了傲狠和阴烛,若萧筠不辞而别不必追回,若萧筠留下要好生招待。
只是一夜过去,萧筠还稳稳当当坐在身边,好像还……
韩柷杌沉吟片刻道:“去……锦幛山吧,就在青衣县不远处,听说那里终年大雾弥漫,山顶佛寺极灵验。”
傲狠:“哦豁哟,立刻马上,华衣快快快……”
傲狠拉着阴烛跑了,韩柷杌温柔笑着,对萧筠点头:“请。”
萧筠起身:“不用准备——”
声音戛然而止,韩柷杌的月白长袍被萧筠衣袖抚倒的热茶溅湿了。
萧筠记得华衣说韩柷杌是商贾世家,积产颇丰,可小小一个青衣县哪能有韩府这样的人家,简单一身衣服,皇帝常服料子也不一定比得过。
他心里有点慌:“要不要——”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因为韩柷杌慢慢起身站在他跟前,双臂缓缓展开。
他睨着他,微微一笑。
一股蓝雾从韩柷杌脚下腾起,极快环绕周身,雾气散去时韩柷杌已然换了一身衣服,湖水蓝的锦袍,绣着青莲,左臂衣袂硕大的莲上挂着裹毛边的大裘和碧色海棠毛绒斗篷。
他身后,雪纷纷扰扰地下着。
萧筠穿着一身浅紫服,韩柷杌照着他比了一下,将手臂上火红的狐狸毛大裘披在他身上。海棠披风被他隐了。
萧筠二十岁就在敌国为质,大事小事都见过不少。敌国想向彝唐国开战,日日都是要取他性命的,他尚且能安稳顺当活到现在,可见心智耐力不同一般。
只是见着韩柷杌这样作为,内心也不免:“……”
韩柷杌歪头一笑:“莫怕。你随意泼,我衣服多,换得也快。”
韩柷杌浑身上下都很温柔。
下雪了,很大,可挡不住傲狠的兴致,马车行在雪上很稳,不摇不晃往城外走。
坐在马车上,萧筠有点困乏。
他原本身子骨就不好,在大良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了七年,冬无炭火夏无新粮,几经周折活了下来,便越发羸弱了。
韩柷杌看他气息奄奄,只差临门一脚就可见阎王,不由皱眉,犹豫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铃递来:“戴上。”
萧筠愣愣接过,看了看,拇指大小的银铃铛,镂空雕刻着梨花,用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搓小绳系着,可以拧开一分为二。
铃铛里发出阵阵幽香。
萧筠将其挂在腰带上,韩柷杌又不知晓从哪里摸出一把蓝色颗粒扔进炉子里,拿起一旁棋盘上的扇子慢慢将燃起的烟扇向萧筠。
萧筠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到了山脚,傲狠叫嚷着下马车。
萧筠就见韩柷杌变出一件黑绿毛绒披风罩上,弯腰下了马车。
他便也跟着出去,看着这巍峨又白雪皑皑的绝壁高山,一时呆住。
韩柷杌:“华衣你们就不用上去了,我们四个上去看看就行,你们回吧。”
浸木看向萧筠,萧筠对他点点头。
车轱辘转向返回。
对于雪天上山看景放风解闷这种事,萧筠不是很能理解。
韩柷杌戴上帽子,伸手往下压了压,傲狠欢欢喜喜跑着,塞给韩柷杌一只小兽手炉后不见了踪影。
萧筠往前走了几步,不留神脚下一滑,要扑地,一步都没有动的韩柷杌伸手扶了他一下。
韩柷杌:“你也要走?”
萧筠懵:“不走怎么上山?怎么去佛寺?”
韩柷杌打量着他,笑道:“你要去问偈拜佛求姻缘吃素斋吗?”
萧筠疑惑,来锦幛山不就是要……
“我不信这些,”萧筠看着韩柷杌微微挑起的剑眉,又道,“凡人在世烦心事颇多,人人问佛,事事问佛,佛应该也会心烦意乱起来,这样做事就不会全心全意,不如不问。”
韩柷杌听他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只温柔道:“过来。”
萧筠依言离他近了许多,韩柷杌无言伸出一只手来,连带着身上披风遮住萧筠视野,再次放手时,两人已经在山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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