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柷杌出于某种原因,将云行得很慢,翌日日升,二人到京。
萧筠揪了揪齐胸的草,心中戚戚:“会不会有蛇?”
韩柷杌不语,拨草开路,叫他紧紧拉着自己的衣角。不一会儿,二人就步入官道。
韩柷杌与行人说笑,无半点金贵持傲,倒是别人担心弄脏了他那身华贵无双的白衣裳,躲他躲得紧。这一来二去的,萧筠和韩柷杌倒是离得远了。
萧筠无奈扶额,只得唤他:“韩知微,进城门是要查看文牒的,你过来!”
韩柷杌迷茫一瞬,乖乖到他身边不插科打诨,整个人乖得不似平常。
待二人进了城,萧筠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像他并未从大良为质回来,可他明明和韩柷杌在一起两月有余。
又慢慢行了几步,萧筠又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上京。
故乡真的是陌生又熟悉啊。
到了深巷口,萧筠借半面墙遮住身形。韩柷杌头顶一白巾斗笠,手握十八玉骨金纸扇,还是那一身白衣。
他站在萧筠身后,高出一个头多,挨得极近:“不进去看看?”
“不用了,我母亲……”萧筠直起身子回头看他,顿时哭笑不得,“你这人……这样……怎么……”
韩柷杌展开手中刚刚隔空取来的扇子,扇面上是幅美人卧云赏春图,美人身着繁琐衣物,腰间饰物密密匝匝不可数,未题诗。整体漂亮精致得很,扇子却很轻薄。
“这人就是喜欢这样,飘逸,隽永,寂静,是个神仙似爱美的人物。当然,他是美人爱美丽新衣,是帝王爱江海胡泽,诗人爱山光寥阔。”韩柷杌将扇子举高,日头下,扇子熠熠生辉,“对,他就喜欢那种山川相缭、江光滋漫、云卷云舒的美。喜欢那种妙不可言……却是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的美。”
“这人便是你要去护法的人。”
闻言,韩柷杌利落干脆地和扇,微微一笑,道:“正是。”
“你是喜欢他吗?”
韩柷杌没有察觉这句话语气的不同:“自然。”
心像是被人剖开,指甲深入掌心,指节泛白。
“韩柷杌,你既然无意与我这一辈子,又何必以身来诱,收我留住,送我回故,固我灵魂。你知不知道,我看你一眼便往那深渊下深陷一点;闻你一言,便如心上浇蜜,口上粘甜。你……走吧,你说的什么狗屁情缘,我不想再知道、也不想再纠缠了。以你之能,便是现在将我化为灰烬,我也无半分不敢。”
萧筠有些怒意。
韩柷杌哑然看他一眼,扇在手心轻轻敲着,转身便走。
萧筠一怔,急追两步赶上他:“你去哪?”
韩柷杌无波无澜:“侍神殿歇歇脚。行悦,本尊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哪里开始呢?便从那温生痴缠状元郎开始。”
他晃着扇子一副浪荡自由的样子,自顾自开始讲。
“也不知是何朝何代,几时江山社稷,莫家出了一位神仙似的人物,白玉的面,墨玉的发,松树的身形,利剑的性子。如此美妙的人物中了状元,连皇帝见了也不住心折,叹三声‘好’的。”
“这种人活该美满一生,庙堂得志,娇妻在怀,儿女成器,可是……”。
又一年殿试结束,那落榜的温生也不知发了甚么疯,逢人便作文说自己爱慕莫相公,饮水饭食寝前所思皆是他莫相公。因此事,莫相公也识得了那落榜的温生,怜他寒窗数载未登高地,不与他一般见识。
“莫相公还给了温生许多益处,收他进府,作上宾相待,以期下次,两人还日夜相对。只是莫相公生得血凉不见情爱,懵懵懂懂不见温生直白心肠。温生觉得这样很好,怕自己再提爱慕惹得莫相公不快,遂宾主相宜,两人这样相处着,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不知何人作了谣,说自己亲眼看见温生与那莫相公行了抱背之欢。那莫相公不着一物,媚眼勾丝,温生凶狠对待,莫相公竟是不加哀求,还催促快些。
“莫相公知道了此,自是不愿再与温生有丝毫瓜葛,整日避退,却是躲不开那温生口中甜蜜。最后任他登堂入室,日日关怀,夜夜问寒,于一个月黑之夜做了那夫妻之事。”
莫相公宦海沉浮四十余载,乞骸骨时,答皇帝提问,道他不喜温生,可辞世时又言下一世还愿与温生一道。
“一切不过顺势而为,不一定每件事都有本可依,我瞧你比那些个女仙女神好,便依着你……知道吗,我做的有些事,我自己也不能给自己一个好好的解释,世事无常啊。”
萧筠也不知道听没听懂韩柷杌要说甚,只是点点头。
太阳大,他额角溢出些汗,脸庞红透,肌理白透生红,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虚弱绵软。
韩柷杌展扇替他遮了一些日头,草木夺精化人,违了自然,当是烟尘消散。
萧筠纠结着,脸上有些赫然:“我……想去看看我母亲,你陪我吧。”
韩柷杌:“啧啧,果然孝子,走吧。”
萧筠带着韩柷杌左拐右拐,在韩柷杌耐性耗尽前停了脚步。
看着眼前这“低门小户”,韩柷杌换了一身相应的碧蓝素衣:“你母亲不在这里。”
萧筠挂着盈盈的笑意,望着他:“你去给我母亲送一封信吧,直接送到她面前,可以的吧?”
韩柷杌微微侧身,敛眉看他:“不怕吓死?”
萧筠看着韩柷杌衣上暗绣的花纹,笑笑道:“只要你不随意换衣服就吓不到她。”
还是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的有人指使自己,韩柷杌以扇抵手心,慢慢旋转着,没有答应,有没有拒绝。
萧筠就直勾勾看着他,手里蜷缩着衣袖,韩柷杌长身玉立神色淡漠,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许久,四周暗淡下来,萧筠前进一步圈起韩柷杌的腰,微微踮脚亲了一下他的唇:“天色已晚,我们回宫吧。”
韩柷杌见萧筠眼底有些失望,屈指推开他,掸了掸袍摆:“青黛苑?这名字不错,走吧——你很擅长等待,但其实可以直接强硬地要求我。”
韩柷杌推开了那扇门。
眼前是一片枯黄,青砖瓦砾齐全,可惜少经人气,难免凄凉。
这个院子好寂寞啊!韩柷杌略略感慨,有些他自己未发觉的不舒服。
一阵初春的傍晚冷风刮过,萧筠只见韩柷杌转过身,手臂上忽然出现黑红金莲的斗篷,然后走过来,披在他身上。
韩柷杌为萧筠戴上帽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挂着“萧”字的红顶马车停在萧筠身后。
身着墨色大裘的女子弯腰出了马车,萧筠看见她,立刻笑起来,拉着韩柷杌的手到车下站立,抬臂伸出手:“母亲。”
顾瑶四十岁许,瞧着只不过三十多岁,穿着打扮颇为素淡,长得英气逼人,看人时不怒自威。
虽不是亲母子,韩柷杌还是看出了顾瑶与萧筠身上某些一样的东西。
顾瑶借着萧筠的手下车,看着韩柷杌,目光凌厉。
韩柷杌一笑弓腰,行了礼:“夫人。”
萧筠听得他这句,既眉眼弯弯又心中坎坷:“母亲,这是韩柷杌,他字知微。”
顾瑶听罢,侧看身后丫鬟,她的大丫鬟素茹低眉捧上一封信。
顾瑶拿过,举在韩柷杌眼前。
韩柷杌仍然笑着:“是我送的,希望没有吓着夫人。”
萧筠将信拆开来看,只见信上只有斗大的字:萧筠在青黛苑。
署名也无。
他哑然失笑。
顾瑶转眸看韩柷杌,缓缓吐出一口字:“人?”
萧筠:“……”
韩柷杌答:“不是,只是区区小仙。”
顾瑶眸光转过萧筠勾着韩柷杌的手,最后停留在萧筠腰间挂着的银铃上,宽大的袖下素指微微一动,继而点头。
“你通医术?”
“颇为精湛,临死可医。”
顾瑶得了他这句话,眸光慢慢柔和起来,握起萧筠的手腕,凝眉把脉一会儿后绽开。
“身子好了许多。”
萧筠一笑:“是。”
顾瑶转身就上了马车:“素茹,回府。”
韩柷杌:“……”
韩柷杌扬眉:“……见完了?”
“我母亲将门嫡女,当初嫁给我父亲是低嫁了,她没有亲子……这些年只有些尊荣和我,爱意只是不太表达出了而已。”萧筠一笑摇头,敛了笑意看向头上匾,“青黛苑是她的嫁妆,后来给我了,我去大良后就荒废了,再后来我回来,她亲自指挥着修葺一新。”
“顾家家底虽然不如萧家丰厚,声势也不如萧家旺,可是彝唐国这些年都是依靠着顾家过活的。顾家一门,满门忠烈。”
萧筠话落,漆黑夜里无声落下十来个黑衣人。
飞刀破空刺来,韩柷杌挡在萧筠面前,甩袖扫开,眼眸一凌那些黑衣人化为飞灰,不见踪迹。
在萧筠看不见的地方,亦有许多人如此这般消失,亦有许多人莫名收到了一封信。
——本尊闻诸君记忆多扰乱,勿见萧筠不快,勾起不好事。
解决完这些,韩柷杌摸出扇子慢慢旋开。
萧筠:“你以后拿东西不必顾及我,想拿就拿不用从袖子里摸出来。”
韩柷杌:“走吧,去你那儿歇脚。”
两人都没有提及刺客的事情。
当今圣上崇尚人为,不信神佛,这偌大的侍神殿也只有萧筠一人打理。他几月未回,正殿内竟是燃着灯的。
韩柷杌举手搭在额头,做一个望远的姿势,然后袖落,对着萧筠挑眉。萧筠收回远眺的视线也看向他。
两旁兵士面无表情,韩柷杌很威风凛凛地甩了甩衣袂,道:“我久居高位,是见不得‘帝王气’的,你那皇帝不见也罢。你去吧,我自找处歇。”
萧筠:“……“
韩柷杌:“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萧筠:“……他们能看见你吗?”
韩柷杌有一瞬觉得萧筠是没有脑子的,答:“能,刚刚我们是一起进城门,进宫门的。”
萧筠:“这个……有点点复杂了,所以你是在说笑讽刺我吗?”
两旁兵士面无表情,目不转睛。
韩柷杌看他一眼,随即隐没了身形,只余一片青葱苍翠的竹叶给他。
萧筠简直哭笑不得,唯将竹叶细装入怀,举袖低眉过了长长的宫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离了韩柷杌,他周遭都冷了许多。
在正殿前三跪九叩,随着刘掞一声:“进来。”萧筠抖袍起身。
乍寒及暖,温香扑鼻,萧筠压着嗓子打一个喷嚏。
刘掞放下竹简对他招手,温言道:“过来。”
萧筠跪坐在刘掞的临时书案前,低声:“皇上。”
刘掞细瞧他两眼:“瞧着瘦了。太子莽撞,我已经责怪过他,你也莫要怪他。只是……朕派去寻你的人都未找到你,直到你回京才知道你的踪迹。”而且,那些刺客都不见了。
萧筠抬头看他,笑了:“路远天寒,水土不服罢了。”再无他言。
刘掞:“以后便不要出京了,在朕身边安全些,朕……吴不尚,传膳!行悦许久未陪朕用过膳了。”
是元宵。
萧筠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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