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交集开始变多。
我的成绩是我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东西。
也只有在谈起这个的时候,我会更有底气和他说话。
至少,顾锦和,我在这个方面是超过你的。
我单方面把他当做需要超过的人,当做一个竞争对象。
即使他对成绩并不在意。
我知道我需要这个成绩。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让顾锦和知道。我并不是那样普通。你看,我还是可以超过你的。
他似乎在我的脑袋里占据了一部分的地方。
或者是。在我心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锦和竟然也开始看成绩单。
“又是第一名啊同桌。”
“运气好罢了。”
我故作谦虚,心里却不免有些得意。这样说,好像会显得我更加游刃有余一些。
“年级第一每次都是你。这就别谦虚了吧。”
他朝我伸出大拇指。
语气里不是嘲讽,真心地赞叹。
“甘拜下风。”
我终于开始问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成绩?是因为你家很有钱不需要你考一个好大学吗?”
脱口而出之后发现自己这个问题太过冒犯。
有些懊恼。
他没生气。
只是笑了声。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大人似的喟叹,在末尾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我不在乎成绩的。我同桌一看就是办大事的人。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被他逗笑。两个人的笑声重叠。仲夏的蝉鸣透过玻璃窗给轻朗笑声做和声,阳光亲吻他的眉眼。
我灰色的人生铺开阳光颜色的一角。
后来想起来。
才发现人生确实苦短。就像是夏天。每年都会有夏天。
但不会再有十七岁的夏天。也不会再有拥有十七岁顾锦和的夏天。
我不再讨厌夏天了。
不再讨厌夏天骤然下起的雷雨。
不再讨厌把我的皮肤再晒黑一个度的阳光。
我试着去喜欢夏天,去喜欢它把我潮湿的泛着霉气的被褥晒干糅杂着阳光的味道,去喜欢会融化在我手指的甜腻的冰激凌,去喜欢在太阳下发光的顾锦和。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很急。
父亲砸门而去的声音让整个本就不算牢固的廉租房颤抖。
不算隔音的房子里,传来楼上住户含着脏话的叫骂。
我躲在房间里,缩在角落感受墙壁的震颤。被白色石灰粉饰的墙壁在这场潮湿的大雨里脱落白色墙皮。像掉落的痂。
可我的人生里苦痛不会结痂。它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门外传来母亲细弱的哭泣。她的哭腔诉说着自己这么多年操持家庭的不易,诉说着自己丈夫的暴行。
每一次都是这样。
可每一次我问出“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离婚?”
又会触发她尖锐的反驳。“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
窗外的暴雨伴着雷声。潮湿的裤脚黏在腿上,冰凉。
似乎带给她痛苦的人是我。
也许真的是我。我沉默的站在她面前。
对不起。妈。我是你的枷锁。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我还是打开了门。看着母亲叹气。狭小的客厅四散着摔碎的碗碟瓷片。
她见我出来,哭的更加用力,把她的怨愤再次诉说了一遍。
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她的哭诉,我的心像是沾了水的毛巾,变得湿漉漉,沉甸甸。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像在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为加害者。
不如说是,我一开始就是毁灭她人生的刽子手。
妈妈,没有我,你会更快乐吗?
我拿起扫帚清理狼藉。
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你爸不会回来了。”
我木然的点头。或许在无意间瞥到父亲手机上那些暧昧的词句和字眼的时候,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只是那块一直摇摇欲坠的石头,在今天,终于砸在了这个同样悬在崖边的家庭上。
瞟到桌子上的离婚协议。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家,到底有什么值得用一份协议去分割的。
但我看到了,这段她苦苦维护的婚姻,在另一个女人怀孕三个月之后终于迎来崩塌。从来不肯提离婚的母亲,在这个暴雨天接到了她的离婚协议。
她仰起脸,握着我的手,用潮湿的泪眼看着我。一向软弱的语气里罕见的出现了坚定和愤恨 。“囡囡。我只有你了。咱们娘俩一定要活过你爸。你要好好读书……”
后来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了。
雨水溅到玻璃窗,水滴沿着玻璃滑下来,把世界模糊。
世界的暴雨突然倾泻,一滴不落落在我的身上。
我茫然的接受。母亲毫无疑问是爱我的。
可她的爱带着尖刺。把我裹到荆棘里,让我又痛又无法逃离。
桌面上的日历本在周末上用红色笔写着“和顾锦和去公园。”
在阴沉的空间里那一抹亮色显得尤为刺眼。
我拿起黑笔,在硬质纸板上一笔一笔划掉那句话。
改成。在家复习 。
这一天的时间能改变什么,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没有办法。那点被成绩带来的,引以为豪的自信,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被子又被潮气覆盖。水汽凝成我小小世界里永不停歇的雨天。
父母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我不清楚。总之家里没有太多资产。分起来也不过是些琐碎 。
我自然是待在母亲身边。父亲有了新的家庭。理所当然的,不愿意我过去当拖累。
我时常听见邻居奶奶阿姨看见我的时候叹气。这样的年龄,经历父母离婚的变故,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件很可怜的事。加之我家的经济状况实在不算乐观。更是为他们眼中的我添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像是晚间十点半准时播放的家庭肥皂剧里可怜的小孩。
我想我应该哭。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我都应该痛哭流涕,哀叹命运的不公,怨恨父亲的薄情。或者,去找那个女人的麻烦。
但我哭不出来。
一块已经千疮百孔的木板上,再多一两个孔,也看不出来了。
也不想做那些事。
恨是需要力气的,看着曾经的我的父亲,带着他的新妻子,提着一大袋东西奔向他的新家庭的时候,突然没有力气去恨了。
恨他,没有意义。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我们的恨而痛苦和愧疚的。
恨他,能得到什么呢?
他大概会乐于看到我们的苦楚,然后跟他的新妻子当做谈资,或许还混着炫耀的语调。
“看吧。没有我,他们活不下去。”
草稿纸上混乱的涂鸦被我撕掉。
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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