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夏过去。昏黄的秋来了。
顾锦和早早套上了毛衣。对比着穿着薄外套的我,他好像提前进入了冬天。
家里的境遇好了一些。我的心情也更好。看着他打趣。
“顾锦和。你怎么比老人还虚啊。你看外面的老大爷现在有的还穿一件单衣呢。”
他看看外面才黄了一半的树叶。把半张脸脸埋在领子里,笑声伴着咳嗽声。
“我身体不好。虚很正常。”
“那你冬天怎么办啊?穿十件?”
他突然看着窗外。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忧伤。
“冬天吗?也许吧。”
顾锦和讨厌冬天。
那时的我不懂。
以为他只是讨厌冬天的冷。讨厌裹得臃肿的自己。
他常常在无聊的时候在数学课本上画小人。不过总会给小人套上一件臃肿的外套。看上去很滑稽。
“等到了冬天。我就是这样。”
他把头垂下去。笑的肩膀都在颤抖。
真奇怪。
现在想起来。
他明明是在笑。
为什么却感觉像是在哭。
离别,似乎是人生中不得不学习的一个课题。
外公去世了。
医院里凌晨打来电话,说外公估计不行了,要我们去见最后一面。我和母亲匆匆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机器滴答滴答的声音都变得微弱。
死亡,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微型地震,处在震源的那个人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所有亲近之人的心脏也裂开一条微小的裂缝,裂缝看不出来,所以变成了眼泪。
母亲跪在床边,握着外公的手,泣不成声。
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我和母亲。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哔————————
心电图上的图像变成一条直线,周边的机器发出刺耳的鸣叫。
我抱着母亲,眼泪跟着她的眼泪一起滴在床单上,洇湿一片。
原来眼泪是流不完的。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流了多久,心脏像是空了一块。
向学校请了假,我和母亲带着外公的遗像和骨灰盒回到了那个我和她一年都回不去一次的老家。
我对那里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推开那扇门之后,那些碎片般的像是被蒙上一层灰的记忆逐渐显影。
院子里摆的两块大石头,是外公用来做石雕的,锋利的刀片和坚硬的石块摩擦出的火花,是我对这里最深的印象。
厨房里摆着的小车,是外公用来从镇上买米回来的,现在已经生了锈。外公很久不用它了。
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狗在院子里打着转,呜呜呜的叫着,像是在哭。
我突然想起外公被火化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雨丝拍打在我的脸上,湿润的,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他被推进去,被装在盒子里带出来。
母亲已经不再流泪了,她开始着手准备丧事。
周围的乡里乡亲得知消息之后都来帮忙了。我跪在大厅里,对着那个骨灰盒烧纸钱。
火舌吞噬着一张张金黄的纸钱,时而窜高的火焰灼的我的脸有些疼。
烟灰在风中打着转。
多烧些吧。
我不停的往盆里丢纸钱,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极乐世界,也不确定人死后是不是真的会去到那个所谓的“天堂”或者阴间,如果真的有,但愿外公真的能收到这些纸钱,至少在那里,不要再缺钱了。
院子里一个下午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帮忙的,念经超度的,巨大的音浪撞击着耳膜。
直到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对我说话。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看到了顾锦和。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他走到我的身边,郑重的朝外公的骨灰盒还有遗像鞠了三个躬。
我想问他为什么来,想问他怎么知道的,想问他怎么找来的。
他穿着一身黑,裤脚上还沾着泥水。
我突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拿了一垛纸钱,开始和我一起烧。
母亲来拦他,说不用,让他去坐着,他摆了摆手,没动,只说多烧一点,让外公在那边够用。
母亲叹了口气,不再拦他。
“顾锦和,你说人死后真的有天堂,或者他们真的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吗?”
顾锦和看着盆里越烧越旺的纸钱,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是太吵,他没听到的时候,他突然说。
“肯定有。”
我没再问为什么,只是更加卖力的烧着纸钱。
“那我可得多烧点,让外公在那边当大富翁。”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定了很久。
他或许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
葬礼办的很简单。第一天留人守夜,第二天就上山立坟。
顾锦和没有走,留在这跟着我一起守夜,我让母亲先去睡了。她比我更需要休息。
农村夜里安静的可以听见各种声音,虫鸣,狗吠,或者是偶尔的大人训斥小孩子不睡觉的声音。
那两只小狗靠在火盆边,安静的盯着燃烧的火焰,像是能从这里面盯出些什么。
我才注意到他染了头发,变成了黑发。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说。
“宋羲,你信不信,外公其实一直都在,他能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说的话?”
我当然不信。
“不信,如果外公真的能听见的话,就让一只萤火虫飞过来,陪陪我们吧。”
说罢,我还故意停顿了几秒。
心跳突然加快了几拍,莫名期待着,是不是真的会有一只萤火虫飞过来。
显然,没有。
我耸了耸肩,低头继续烧纸钱。
顾锦和戳了戳我,指着一个微小的发光点。
“你看,萤火虫。”
那个发光点突然开始移动,最终落在我的手上。
看到我手背上那点微弱的荧光,鼻尖一下子涌上酸意,我咬紧舌尖,才没让眼泪落下。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我也愿意相信。
再次抬头,却发现顾锦和裹紧了衣服,在发抖。
明明不算寒冷的天气。
他的嘴唇很白,我莫名的不安,想问他要不要去睡会儿或者加件衣服。
他朝我笑,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是清晰的在我眼前,却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没事儿,我就在这陪你。”
第二天捧着沉重的骨灰盒上山的时候,妈妈说,下山的时候不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的话,外公就舍不得走了。”
哀乐一路上吹的震天响,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木头盒子,被一捧又一捧黄土盖住,也实在无法将它和外公联系在一起。
下山的一路上,我都很想回头,很奇怪,万里无云的天气,一阵又一阵风吹来,像是推着我往前走。
那座院子又变得冷清,两只狗被妈妈托付给邻居收养了。
大门落了锁,神台上的遗像又多了一张。或许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锦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生离和死别,两个听上去如此沉重的词,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都经历了,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
日子还是要继续,高考不会因为我的难过而推迟,老师也不会因为我的悲伤而停下进度,回到学校之后那些落下的课程和作业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是,我的课桌上多了两本笔记。
一本是顾锦和的,他今天又请假了,另一本,没写名字。
我打开了这本笔记,里面的字迹太过熟悉。
潭秋月。
我曾经的最好的朋友。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很难说。
和潭秋月,是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她刚转学过来,总是不习惯。
班上的人大多都熟悉了,她像是一颗被强行挪过来的植物,小心翼翼地生长着。
她说,在她的记忆里,我是第一个和她搭话的人。
顺理成章地,我们成为了朋友,一起吃饭,回宿舍,谈天说地。
有的时候为了不去午自习或者晚自习提着垃圾桶在学校乱逛。
我们无话不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这节课老师讲的真无聊,到未来要做什么。
她说,她要当物理学家,泡在实验室里。
“看着就很高大上啊,万一我以后得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呢?听说奖金几百万呢,那我们就发达了。”
我趴在桌子上,她的头跟我靠得很近。
“你呢,小羲,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思索了一会儿,也凑近她耳边用气声说话。
“我就想找个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带我爸妈过好日子。”
“会不会太肤浅了。”
她瞪我一眼,不满道。
“哪儿肤浅了,这理想特别伟大,我也想赚钱,可惜我爸妈都不管我了,我就带着我奶奶过好日子。”
“到时候我得诺贝尔了,我就在领奖台上感谢我奶奶,然后,然后就感谢你。”
“感谢我?”
她认真的点点头。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她看着我的眼睛,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等我拿了奖,你赚了钱,我们就去北京买一套大房子,三层楼带露台的那种,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带上你家里人,带上我奶奶。”
那个午自习,她甚至把房子结构都画了出来,哪里是阳台,哪里是书房,我俩当然睡在一起。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我们考上了一所高中,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最后惊叫着抱在一起,在床上滚成一团。
不过,她在12班,我在1班,两个班隔了三层楼。
一节课下课十分钟的时间,三分钟都在路上。
我们约好单数的课我去找她,双数的课她来找我。
熟悉到,两个班的班主任都认识我们了。
我们牵着手走在塑胶操场上,四十五分钟的晚餐时间,我们有二十分钟在散步,围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去,草坪上足球队在训练,她说她们班的趣事,模仿最讨厌的化学老师挺着大肚子说他们氧气和氢气的反应方程式都写不出来。
最后一点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笑得肆意,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她说她遇到了新朋友。却握着我的手认真的说。
“你放心,就算你在南极,我在北极,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用力点头,回握住她的手,好像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说我的手很小,其实真的很小,什么也抓不住,时间,家人,友谊。
沉重的课业,还有父母濒临破裂的关系,我像是走在钢丝上,稍有波动,就会掉进深渊。
我失约了,几天没有去找她。
她似乎也发觉了什么,一个课间,她问我。
“你怎么不来找我......”
“你以后下课别来找我了吧。”
两句话撞在一起,秋月的眼里浮起惊愕,我看到她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声音带着哽咽。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个时候的想法或许有些幼稚,觉得下课坐在教室就不算浪费时间,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最终,我说。
“我没时间。”
秋月的眼泪很快掉下来,砸在我心口上,我后悔了。想说对不起。
她反应比我快。
“既然你这么没时间,那就算了吧。”
我不知道她是说什么算了。究竟是我们的感情算了,还是这件事算了。
后来才知道,是前者。
上课铃响了,她从我的身边跑过去,我看到她的眼泪还留在腮边。我该拉住她,或者在下一节课去跟她好好说。
可我没有。
那节课是数学课,我听得迷迷糊糊,脑子糊成一团浆糊。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和她之前一起的时光像是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回过神来的时候,课本湿了一大片,刚做的笔记被晕开。老师还在讲什么,我听不进去。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应该收回那句话。
我要去找她吗?我要去跟她说清楚吗?我要跟她说些什么?
说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说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只是最近真的很不开心。
......
想来想去,疲惫先压垮了我,或许还带着点侥幸。
算了吧。
好累。
也许,她不会跟我绝交呢?或许,再等一等,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去说,会不会更好?
她现在一定不想跟我说话了。
等我找到那个好的时机,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玻璃了。
她听我说完那些道歉,在我眼里的情有可原。
我迫切的想要一个拥抱,或者从她眼里看到些别的什么,至少不要是平静。
她笑了,一个很浅淡的微笑。
“我现在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不要自责,我知道的。我们还是朋友。”
教室里出来了另一个女生,亲昵的揽着她的肩膀,问她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她掐了一把那个女生的腰,说好。
她有了其他的好朋友了。
我站在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就像是看到曾经的我和她一样。
我想,在那天,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
可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了。就像,在下雪的时候需要一件厚厚的棉衣,可冬天过去,棉衣就被收起来了。
棉衣已经过季了,而未来的秋月,或许也不再需要它了。会有人占据她心里的那个位置,不管春夏秋冬,永远都不会被收起来,也永远不会过季。
会有人再次和她说未来的理想,或许她幻想中的那间房间会有另一个人的位置,会有人在冬天跟她共用一条围巾,也会有人和她共喝一瓶饮料,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翻看着那本笔记,很详细,详细到每个二级公式的推导都很仔细,图文并茂。
她的物理很好,好到每次都在单科成绩霸榜,好到每个物理老师都会在自己的班上夸奖她。
我与她后来的交集,也只限于此。
最后一页,夹着两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未来都会好的。”
我急匆匆跑下楼找她,她的同学告诉我,她转学了。在我回来的前一天。
晚上,我回去给她发了很多消息,最终石沉大海。
秋月,希望下次,不要再和那个让你跑那么多次楼的人交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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