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就要来了。班主任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
枯燥的学习生活里,这些活动算是为数不多的调味剂。
有不有趣无所谓,不上课就成。就算是放新闻联播都可以。
很奇怪,听到音乐节这几个字,我就会联想到顾锦和。
他这样肆意张扬的人,仿佛就应该站在舞台上。
而且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就很会搞音乐的脸。
“你不参加?”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老师在前面板书语法技巧。思索了一会儿。
“我为什么要参加。”
......
当我没问。
他凑过来,语气有点贱。
“难道在你心里,我看起来这么有才?”
我切了一声,低头做笔记。
他并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到,转而问。
“那同桌你呢?你怎么不参加。”
我只觉得无奈。我身无长处,难道上去丢脸吗?
“我?我上去估计就只能在上面干站着了。”
他皱了皱眉,很不认可我的看法,语气变得严肃。
“怎么能这么说。我觉得你唱歌挺好听的。”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摸了摸鼻子,嗯了半天,在我的逼视之下,慢慢悠悠的说出口。
“嗯,就上次,体育课,教室里,听见你在哼歌。”
“好像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吧......”
现在轮到我脸红了,一股气血涌上大脑,脑子该死不死的回忆起那天,似乎心情还不错,趁着教室没人,才哼了两句。
我低着头,逼着自己看那些文字,二十六个字母在我眼前飘啊飘。
就是不落地。
他又说。
“真的很好听。”
多嘴。烦人。
其实,说不想去是假的,之前看音乐节的时候,看着每个人在聚光灯下就好像在发光,那么耀眼,也会想,如果是我站在上面就好了。
不过,下一秒,自卑又会占上风。
我一定不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把头埋得更低,靠近我最熟悉的世界,远离那片遥远的,不属于我的光芒。
可顾锦和却好像很执着于这件事,他好像很想让我上台。我不明白。
在他第无数遍劝我的时候,我终于说出口。
“我不行的,你别劝我了。”
“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我唱歌好听,而且音乐节之前还有海选,那么那么多人,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突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真的......不行。你明白吗?”
我以为他会退缩,或者放弃。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放弃拉着我去到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沉默和尴尬在我们之间蔓延。
他一定觉得我很胆小了,一定觉得我很懦弱了,一定很讨厌这样的我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眼睛里我的倒影,那么怯懦,那么脆弱。
他率先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羲,你想不想去?”
“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不想去?”
我真的,不想吗?
我没有回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张被揉皱了,却又被小心翼翼展开,叠好的纸。
是我扔掉的报名表。
“你从哪里捡到的?”
他笑了,说的很自然。
“垃圾桶啊。”
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你去翻了垃圾桶?!”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话,说的很认真。
“宋羲,你想去。”
“你说没有人说过你唱歌好听,我想告诉你,我听到了。我觉得,你唱歌很好听。”
“所以,去试试吧。”
他说,去试试吧。
去试试看,站在那里。去试试看,走到台上去,试试看,那个看起来遥远的世界。
耳边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宋羲,去试试。
那个躲在树下,躲在房间,躲在墙后唱歌的小女孩,她突然钻了出来。
她说。
宋羲,你可以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报名表了,这个已经废了。”
我还是泄了气。
顾锦和的眼睛亮起来,他几乎是立刻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平整的报名表。
“我特意找文娱委员多拿了一张。”
“不用太感谢我哦。”
他看着我签下名字,又马上收走,像是怕我反悔。
透过窗户,能看到教室旁边的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纷纷扬扬落了不少,顾锦和瘦了,他跑到窗边的座位交表的时候,风钻进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
像一片会被吹走的叶子。
顾锦和身体不好,他的身上总是带着药的味道,苦涩的,和他这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有的时候,他的手背上会沾着一点血。干涸成血痂,他发现了,就会马上擦干净,或者藏起来。
我也问他。
“顾锦和,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会愣一下,随后打马虎眼过去,说自己从小就这样。
“我很虚的。”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也没有再问。
音乐节的海选有两轮。
第一轮是老师指定曲目,站在音乐教室里,我的手心都在冒汗,前面的人唱的时候,我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在老师喊到我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掐着自己的大腿,意图用疼痛维持冷静。
唱完最后一句,我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停下来才发现,腿在抖。
推开教室的门,顾锦和靠在栏杆上,看着底下打篮球的学生。他看了很久,久到我站在他身边都没发现。
我听见他小声说。
“真好啊。”
带着一点羡慕和赞叹。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一种近乎羡慕的情绪。我之前理所当然的认为,顾锦和这样的人,是不会羡慕任何人的。
毕竟,他什么都不缺。
他终于发现我,又扬起一个笑。
“走吧。”
“你不问我发挥的怎么样吗?”
“我相信你。一直。”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很多事情他都能说的理所当然。
不过,被他说中了。
我进入了第二轮选拔,这一次,是唱自己选定的歌。
很不幸。我是最后一个。
轮到我的时候,音响坏了。
我知道我应该继续唱下去,可那一刻,脑子像是断了弦,我卡在那里,连歌词都忘了。
木然间,一段吉他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
是我那首歌的伴奏。
《我只在乎你》。
是一个女生用了她带来的吉他,在给我伴奏。
我并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她,或者和她有什么交集。
她扎着高马尾,低头拨着琴弦,从容又淡定,与我视线相对的时候,朝我点了点头。
我吸了口气,把这首歌唱完。
结束的时候,我拦住那个女生。
“谢谢你今天帮我伴奏,我请你喝奶茶吧。”
她把吉他放进包里收好,背在肩上。弯了弯眼。
“没事儿,而且,你唱的这么好听,要是因为这个落选,太可惜了。”
她背着包,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发现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不管有没有选上,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海选结果出来的那天,顾锦和比我积极,公告栏上,我的名字排在第五个。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朝我邀功般的道。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他看起来比我更骄傲。
自从知道我参加了选拔之后,就有几个女生提前包揽了帮我化妆的事。
孙灵毓是我们班上最会化妆,也有最完备化妆品的女生,她拍拍我又拍拍自己,自信的保证要帮我画出一个最惊艳的妆。
陈玉婷是手最巧的,运动会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女生来找她编头发,就连外班的女生也来找她。
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期待着,那天的我是不是真的会不一样。
那天下午自由活动,我被一堆人围在中间,闭着眼任由她们摆弄。
粉底,眼线,睫毛,双眼皮贴,甚至唇釉。
终于,灵毓打了个响指,语调中满是自豪。
“成了。”
随后,我听到了此生最多的夸赞,在她们的赞扬声里,我终于第一次有勇气正视镜子里的我。
这是我和我第一次对视。
镜子里的人完全像是变了一个。我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这,真的是我吗?”
班长笑起来,把手搭在我肩上。
“这就是你啊,宋羲,我们班能文能武的年级第一。”
“诶诶,于欣,你小心点,我刚帮她弄好的头发!”
于欣认命的把她的手举起来。
“行行行,我不碰。”
“不过班长,怎么是能武呢?不应该是能唱吗?”
“我这是比喻,懂不懂啊。”
女孩子们笑成一团,我的心口泛起一丝细密的甜。
操场上搭建舞台,调试音频的声音很大,我的心也跟随着鼓点,一起跃动。
顾锦和是志愿者,帮忙搬器材,在后台碰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怔住了。
我扯了扯裙摆,有些不自然的问他。
“应该,不丑吧。”
他很用力的点点头,朝我走来,顺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我。
“宋羲,你很漂亮,所以,相信你自己。”
“晚上有风。”
台上的主持人开始报幕,我看着一个一个人走上台,熟悉的紧张感再次裹挟了我,我不断地深呼吸,念到我的名字时,顾锦和轻轻推了我一把。
“去吧。”
他对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台下坐满了人,我握着手麦,闭了闭眼,开始唱第一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我第一次觉得四分钟这么漫长,但我居然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被聚光灯环绕,有那么多人听我在唱歌。
回到座位的时候,于欣凑过来,小声说。
“宋羲,你深藏不露啊,唱歌这么好听,那以后元旦晚会我们班的节目......”
“于欣你烦不烦,又开始使唤人呢。”
“又没使唤你,宋羲还没说什么呢。”
......
我没有看到顾锦和,一整首歌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快结束了,他才出现。
隔着很多人,他对我笑。
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但似乎是。
“宋羲,唱得很好。”
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不是因为紧张。
我拿了一等奖,回家的路上满心雀跃,背着奖状,心里忍不住想妈妈看到会高兴吗?
今天很多人都夸了我。
那,妈妈也会夸我吧。
打开门,妈妈刚下班,坐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我拿着奖状,递给她,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这样说过话了。
“妈,我今天音乐节,拿了一等......”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把奖状接了过去,拍在桌子上。
“这个有什么用啊!你现在快高三了知不知道,还搞这些有的没的!”
“时间多宝贵啊,你搞这些去了,哪有时间搞学习!”
“一天天不学好,净学些乱七八糟的,你们老宋家,都一个样!你真是随了你爸!我一天打三份工养你,你不好好读书,还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妈妈好像总是这样,我们之间明明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可那些让我最难过的话,也出自她的口中。
我不明白。
妈妈,我们不是亲人吗?
为什么现在像是敌人。
“妈,我不欠你的!我从来没有一天,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活过!自从你跟他离婚,好像我就变成了你的仇人!”
“可是,妈妈,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做的不够好吗!我考试每次都是第一,也没有让你操心过什么!我兼职的钱也全给了你不是吗?我今天也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眼泪和鼻涕胡在我的脸上,我几乎是吼完这些话的,委屈,难过,愤怒,一股脑的被我发泄出来。
嗓子里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我想咳嗽,可是咳嗽不出来。
好难受。
为什么,说出来了,也还是这么难受。
妈妈似乎是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这么跟她说话。她摸了一把眼泪,声音扬起更高。
“你现在就这个态度对你妈?!我是你妈!你现在翅膀硬了,要找你那个爹做靠山了是吧。”
“我呸!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似乎是还不解气,她的目光移向那张奖状,此刻显得尤其碍眼。
我想拦住她的。
撕拉一声。
奖状撕成了两半,落在地上,裂开的不止奖状,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
妈妈在后面喊着。
“滚出去就别回来了!”
我跑啊跑,跑得很累,跑得冷风灌进嗓子里,跑得腿都酸软了,我也没有停下来。
我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哪里才是我的家?
只有一直跑,一直跑,才能把那些难过甩在身后。
可是难过是甩不掉的,它在我的心里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雪球,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要把心挖出来吗?
街道上没有人,冷风拍在我的脸上,泪痕粘在我的脸上像是干枯的河流。
我打开手机,发现好像能找的人,只有顾锦和。
打开对话框,输入来输入去,又全部删掉。
算了。
他现在估计已经睡了。而且,离家出走这件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只会给他徒增麻烦。
街道的路灯一闪一闪的,我坐在长椅上,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在我熄灭手机屏幕的前一秒。
顾锦和发来了消息。
常青树:【怎么了?】
羲:【没什么】
常青树:【你在哪,发定位,我来找你】
羲:【真没事,你别来。】
我没再回复他的消息,把手机放进口袋,身上没有钱,连去酒店也去不了。
看来今天只能在长椅上对付一晚了。
我闭着眼睛,裹紧了外套。
眼泪还是忍不住涌出来,这样的天气里,眼泪居然是唯一让我感到温热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轻轻推了推我。
他喘着粗气。
“宋羲,宋羲醒醒,别在这睡。”
好熟悉的声音,他说了不止一遍。
可我的头好痛。
我努力的想睁开眼,眼皮却是沉重的像灌了铅。
他还是在叫我的名字。
宋羲,宋羲,宋羲。
我好想回应他,他的手好温暖,好像来了另一个人。
她也在叫我的名字。摸我的额头。
羲羲。羲羲。
她说。
妈妈错了。
妈妈对不起你。
世界一片混沌,我睁开眼,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
我要死了吗?
妈妈,可是我还没有跟你说。
妈妈......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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