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是在医院,床边趴了一个人,是顾锦和。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着,眼下的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
我应该是坐在长椅上吹了风发烧了。
是他和妈妈找到了我,把我带来了医院。
可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护士推门进来的声音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
“32床,量体温了。”
她甩了甩手里的温度计,递给我。
“夹腋下,五分钟啊,别松了。”
又看了眼刚直起身的顾锦和。
“小同学,你要不去找地方躺会儿吧,守在这里一夜了,你女朋友没什么事儿,现在看着估计烧也退了。”
顾锦和没睡醒,嘴唇还白着,声音有些哑。
“没事儿,护士姐姐,您辛苦。我就在这儿守着挺好的。”
他没否认那句女朋友,是有意还是无心的?
是没听清楚,还是觉得没必要否认?
我没问。问出来,如果不是,那太自作多情了。
“你昨晚,怎么找到我的?”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晨光透进来一些,冷冰冰的病房也有了点暖意,听到我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的时候声音里都染着笑意。
“因为——”
“我会算命,算到的。”
不正经。这么蹩脚的理由,也只有他能这么坦荡的说出口。
“我说认真的,你是不是找了很久?”
我盯着他,他重新在我病床边坐下。
“没有很久。”
“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你刚刚就骗了,你说你会算命。”
他靠在椅背上,对于我说他骗人很不高兴,眉头都皱在一起,他微微眯起眼。
“我真会算命,宋同学,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程度。”
我还是不信。
既不信他会算命,也不信他能算得准。
他让我把手伸出来,要证明自己,他认真的看了很一会儿,我打了个哈欠,催促。
“算出来了没,顾半仙。”
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很夸张的咳了两声,又闭上眼,嘴里不知在小声念些什么。
“别着急嘛,我看宋同学这手相,实在是大富大贵的大吉之相,以后一定是一路坦途,前途无量啊,而且呢,最重要的一点”
“你以后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尤为郑重,差点都让我相信了。
不过,他说的确实挺让人开心的,虽然一听就知道是在逗我。
不过没开心多久,我就发觉不对,赶忙问他。
“今天是周几?”
他看日期的那三十秒,我的心差点就要跳出来,很像罪犯在庭审里等待法官落下最后一锤。
“周六。”
呼。
无罪释放。
妈妈推开门进来,手里提了两份早餐,她看起来也一夜没睡。
那点愧疚破土而出,妈妈已经很忙了,我不应该这么任性离家出走的。
我有些局促的低下头,捏着被角,有些话在不清醒地时候能说出口,在清醒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蹦不出。
很显然,妈妈也是这样。
她把早餐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朝着我和顾锦和讪讪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缩成一团,无意间瞟到,我移开视线,胃里像是有什么在翻搅。
“吃饭了。那个,羲羲啊,妈妈有事就先去上班了,你一个人,有事就叫护士啊。”
她搓了搓手,把沾了油渍的右手背在身后,朝着顾锦和赔笑。
“那个,昨晚谢谢你啊,小同学,你也吃点早饭,别饿着了。”
“阿姨先走了啊。”
我囫囵的应着,不敢看任何人,连一句路上小心也说不出口。
表达爱,对亲近的人表达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艰难。
就连最简单的一句关心,好像也只能通过争吵的方式才能说出口。
让对方痛苦变得比爱轻易。
窗户外面的树上,有一个鸟窝,里面只有一只小鸟,等到大鸟叼着虫子飞过来,它就张大自己的嘴巴,啾啾的叫着,等着大鸟把虫子喂进它嘴里。
就像我和妈妈。
小的时候,妈妈出去工作,每天下午回来的时候,都会带几颗糖果。
我听到高跟鞋嗒嗒嗒的响声,就觉得是妈妈回来了。
踮着脚打开门,妈妈站在光里,弯下腰,把我抱起来。
身上是温暖的气味,像是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
我朝着她拍手,张大嘴巴,叫她。
妈妈,妈妈。
等着她把糖纸剥开,喂到我的嘴里。
我咬了一口包子,才发现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店的,搬了家之后再也没吃过,因为太远,谁会为了一口包子跑三条街去买呢,在哪里吃不是吃。
香菇肉馅的包子,油润的香气盈满口腔,我却只尝到眼泪的咸涩。
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转头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抹了抹我的眼角。
“宋羲,难过和痛苦的时候,逃跑是没有错的。”
“不过下一次,逃跑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我和你一起。”
眼泪流的更凶了,我想控制表情,可还是没控制住。
把脸埋在手心。
“你说这个干嘛呀,你一说,我又要哭了”
我偷偷抬起眼看他,却发现,他也在看我,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我又把脸埋下去。
好难堪。
让他看到我这样的时候。
房间里只剩下我抽泣的声音,他轻轻叹气,声音放得很柔。
“宋羲,哭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哭,难过的时候可以哭,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哭,你想哭的时候,就都可以哭。”
我抽噎着,反驳他的话。
“可是哭很脆弱,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哭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更不是脆弱,只是你需要一个情绪表达的出口。”
“眼泪憋久了,会生病的。”
我终于平复好心情,擦了擦脸上的泪,眼睛还肿着,顾锦和倒了一杯温水给我。
“喝点水润一润,哭了这么久,嗓子都干了吧。”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谢谢你。”
“嗯?”
“谢谢你很多,谢谢你昨天找到我,谢谢你支持我去唱歌,谢谢你在我外公去世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他安静的听我说完,在最后,我说。
“真的,谢谢你,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只要我能给,我都会尽力的。”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颗叶子已经快落完的树上,又像是落在未来的某一天。
“那,等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现在不行吗?”
他摇摇头。
“不行。”
“可是南城很少下雪。万一今年不下呢?”
“那就等到明年。”
顾锦和真奇怪。
明明那么讨厌冬天,却选择在冬天第一场雪告诉我答案。
打完针回到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粥,瘦肉都快比粥多了。
碗底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笑脸,是妈妈画的,我在妈妈房间里找到那张被小心粘贴好的奖状。
她把它粘在床对面的墙上,和无数张我小时候得过的奖状贴在一起,那道裂痕变得不再那么刺眼了。
冬天很快到了。
气温突然降下来,打得人措手不及,我裹上羽绒服和围巾,也变成了一个球。
顾锦和来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穿的比我还多。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上课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在发抖。
南方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下点小雨,那点冷风总往你没遮严实的缝隙灌进衣服里,深入骨髓的冷,牙齿都发颤。
顾锦和在冬天很容易饿。
偶尔能听到他肚子饿的叫。
所以在买面包的时候,我总会多买一个,上课的时候从桌子下递给他,他红着耳朵还要嘴硬说不饿。
很快就被自己打脸。
躲在桌下啃面包。
偶然的一天,妈妈带我去给观音菩萨上香,到了寺庙。
看着那有求平安符的地方,给妈妈求了一个,又想起身边那个老是空荡荡的座位。
从包里又拿出二十块钱,给顾锦和也求了一个。
送给他的时候,他一直把它握在手里,一个红色的小布包,被他攥得很紧。
“灵验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还是嗯了一声,我看寺庙那么多人去,想必是灵验的吧。
他弯起眼,把平安符放进自己最内层靠近胸口的袋子,拍了拍。
“它会保佑我的。”
我的生日在冬天。
其实我不太习惯过生日,从小学开始,我的生日要么是在爸妈的争吵中度过,为了一块蛋糕,或者是干脆被遗忘。
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忘了。
认识了秋月之后,她每年都会帮我过生日,拿出她自己也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一块提拉米苏,我们在小小的房间里,唱生日歌,她拿着从奶奶那里拿来的小火柴,和小蜡烛,插在那块提拉米苏上,满脸期待的看着我许愿,吹蜡烛。
我记忆中最好吃的甜品,就是提拉米苏。
也许,是这一辈子都觉得最好吃的。
生日那天,母亲依然忙碌着工作,忘记了我的生日。
顾锦和依旧没来上课。
这是他没来上课的第十天。
他从来不会请这么长的假,我在微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上课,他总是回复的很及时,说有点事,快了。就快回来了。
可还是没有回来。
常青树:【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羲:【你骗人,今年估计都不会下雪了。】
常青树:【不骗你。我保证。】
冷空气促使人想动一动,毕竟手冷脚冷真的不太好受。
各科老师不要命似的布置着作业,顾锦和的作业堆成小山,各种各样的试卷,灰色的,黄色的,白色的。
如果能把试卷变成钱就好了。
不过这些试卷都是我的钱变来的。
我抵抗着睡意,把每一科的笔记都整理好,这样或许他回来的时候,能看看。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街道旁零零散散的小吃摊冒着热气和香气。
放学的学生围在小吃摊的周围,都靠着这一点温热的食物下肚汲取一点暖意。
我裹紧了围巾,加快了脚步,走到楼下迎面撞上一个人。
我捂着额头,啧了一声,本来上学就烦。
话还没出口,就堵在喉口。
是顾锦和。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有些颤。
“生日快乐,宋羲。”
他穿着一身长款的羽绒服,左手提着一个蛋糕,右手捧着一束花。
“你等了多久?”
他眨了眨眼,把东西递到我面前,说话呵出来的热气都变成水雾。
“没多久。”
我带着他上了楼,其实,我是有些窘迫和局促的。毕竟这里实在是太破旧了。
他跟着我进门,把蛋糕和花放在桌子上。
我把钥匙挂好,转身的时候,灯一下子灭了,他捧着插着蜡烛的蛋糕,在微弱的火光中对我笑。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那点火光在我眼中变得模糊,他催促我许愿。
我闭上眼。
用尽我最虔诚的心,对上天许愿。
希望我爱的人,一直健康,平安。
我吹灭了蜡烛,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是外卖员,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
我心里想着一个人。
好像只能是她。
打开盒子一看。
果然是她。
里面是一大块提拉米苏,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提拉米苏。
顾锦和从阳台走进来,对我说。
“下雪了。”
我跟着他跑去阳台,真的下雪了,而且下的是雪,不是冰雹。像是鹅绒一样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已经在地上铺了很薄很薄的一层,下一个晚上的话,估计明天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了。
我伸出手,雪花悠悠落在我的手心。
又很快化成一滩水。
我想起来,顾锦和说要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告诉我,他要的东西。
“你之前说,要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告诉我,要我给你什么,现在,你总应该想好了吧。”
他靠在墙上,看着落下的雪花,橘黄色的灯光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温暖了几分。
又转过头看我,我迎上他的目光,心却不自觉的乱了节拍。
原来,真的像是小鹿乱撞。
“我......”
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突如其来的烟花声里,墨蓝色的天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烟花,璀璨耀眼。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等到声音小了一些之后,才问他。
“什么?”
他好像很难受,皱着眉,嘴唇被他咬的发白。
他摇了摇头,转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向日葵胸针。
“生日快乐。”
他又说了一遍。
“你还没说,你要什么呢。”
“我刚刚说过了。”
“可是我没听清。”
他把盒子塞到我手里,手指划过我的手心,很凉。
“那等下次再告诉你。”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连忙说太晚了要回家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送他下楼的时候,他在楼下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很慢很慢的挥了挥手。
“再见。”
我也说“再见。”
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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