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来便是金贵的花朵,娇生惯养于温室之内,隔绝风雨温婉可人。
温婉贤淑的女子们不该有刺,应当尽力向别人展示她的柔弱乖顺,大人们喜欢这样的女孩儿。
温、良、恭、俭、让……
娘亲如此说。
那是她遵循了一辈子的戒训。
程听晚一袭孝衣缓缓行步于茫茫风雪,黑发尽数湿润,周身宁绕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她仿若没有感觉似的,抬脚往前走着。
“瞧那女娃娃多可怜,才七岁就失了爹娘,这以后的路还不知道该怎么走呢。”
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讨论人家家里丧事,却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有人应和道:“嗐,你说她啊,自小便是个灾星!你是没见着她降生时的光景儿,天上是一轮红月!像是毒舌的眼睛那般窥伺人间,满山的乌鸦都围着那程娘子生产的地方,那叫得啊,瘆人!”
“黑乎乎的乌鸦整整绕梁了三日,那三日未见天光,暴雨如注……”
正说的起劲,那小灾星抱着黑白相框经过,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投过来。
那人一怔,啐道:
“妈的晦气玩意儿,那程娘子生下她后就一病不起,身子骨越来越弱,程家的男人也死得蹊跷,你看这小东西,算不算克死自己爹娘?”
可能忽然觉得在丧事上说这些不合适,那人尴尬笑笑:
“嗐,碰巧碰巧……”
程听晚缀在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后面,冻得发麻的面容依稀勾勒出一个冷笑。
温良恭俭让。
温良恭俭让!
她此刻竟然怨恨起这些个词语来,眸中一片凄凉,方才唇边那抹笑意撕扯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神经。
温良恭俭让有什么用处?!
娘被那个禽兽扯着头皮摔在草地上,一拳又一拳发泄着他失掉营生的怒火时,她所坚持的戒训能保护她吗?
能消散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吗?
那些平日里她温和对待的邻居,听到看到这暴行的时候,怎么都不约而同地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呢?
娘平日里待谁都好,面上也总是带笑,谁家需要人帮忙的,娘总是第一个跑上去,可到了娘需要帮助的时候呢?
那些人,怎么纷纷消失了呢。
程听晚忽然望了一眼相框中的娘亲,心中涌起悲凉,她似乎是该伤心的,可刺骨的寒风让眼泪都没法流淌,连祭奠都无处安放。
她无数次缩进角落。
随着一声声叫骂,一声声哀嚎。
即使闭上眼睛,眼皮也能勾勒出娘被暴打的影子,她看得太多次;即使堵上耳朵,撕心裂肺的惨叫依旧顺着血腥气刺过来。
救救她……
救救她。
救救她!
手中妖艳夺目的玫瑰花儿就是这般出现,一道螺旋状的血红尖刺狠狠穿进他的小腿,他颤抖着扶墙蹲下,不可置信望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
她第一次觉得惨叫声如此悦耳,流淌的鲜血惬意宁人。
她不动声色控制手心的玫瑰,那道尖刺瞬间消失,只留下可怖的痕迹。
娘……
看吧,温良恭俭让只会成为弱者的枷锁。
眼睫如蝴蝶振翅,可羽扇一般的睫毛之下,一双眸子冷得仿若幽深的寒潭。
她笑容讥讽。
既然这双手已经用生父的鲜血浸泡过罪恶,那这些扰了娘亲清净的畜牲,也不必再留着了。
丝线一般细腻的玫瑰花茎悄然无声地缠绕上那些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程听晚脸上的笑意愈发放大。
她神情近乎温柔地怀抱着相框里的娘,轻声一字一句道:
“你们……下地狱去吧。”
只需要悄然催动,那花茎便会嵌进那些蛆虫的皮肉,闲言碎语便会荡然无存。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似平日那般泛着懒意,清凉地仿若夏日溪流,缓缓流淌:
“李叔,您怎么不去学堂接儿子,他今日功课有些太差了,此刻在门外罚站呢。”
程听晚猛然抬眸,控制着花茎藏匿。
“哎呀!瞧我这忙的,忘了忘了,可真是谢谢您了林先生!”
“无妨。”
林栀清负手而立,嘴边一如既往挂着那一抹浅淡的笑容,只这一次笑意不达眼底,因她紧紧盯着那隐匿与男人衣袖里的玫瑰花茎。
这孩子……
心性倒是难说。
林栀清话锋一转,叫住了急匆匆离去的男子,偏头挑着程听晚离去的方向,温声道:
“诶,走之前跟人家孩子道个歉。”
温柔的声音堪称徐徐善诱,面上的笑容也端的温文尔雅,可男子就是感觉到了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寒意,似是被她威胁了一般。
程听晚一怔,眼眸微睁,愣然回眸。
林栀清并未瞧她,正微笑着注视男子,唇角那抹笑容端得似是雕塑,男子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她不过是个孩子,我犯得着……”
似是有人撑腰,震惊化为委屈,眼泪断了线,程听晚耷拉着眼睛,眼尾已然染上了些许嫣红,泫然欲泣:“不是孩子。”
她抽噎着,话是对男人说的,可蒙着水雾的澄澈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林栀清:
“……我是灾星,李叔叔,您刚刚是这么说的。”
她,是在求助吗……
林栀清被她直愣愣水淋淋的目光看得坐立难安,眼睫却不禁眨动地更快了些。
那男子被程听晚戳破,当着林栀清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尴尬一笑:
“对、对不住,林先生您别介意哈。”
林栀清却不再看他,定声道:
“李叔,您方才讲错了……”
“她现下是我的学生,我作为先生,暂代她父母对她庇佑,绝不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欺辱她,您方才的话冒犯的是她并不是我,不必多此一举向我道歉,该怎么做,您心里应该是知晓的,对吧。”说罢,林栀清目光瞧向程听晚,意图很明显,要他向她道歉。
男子涨的脸色通红,吞吞吐吐地说: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林栀清抬眸,依旧挂着疏离的笑容,瞥了一眼男子袖口还未来得及冒头的花茎,又瞥了一眼尚在哭泣的程听晚。
林栀清:“……”
看来有必要暗示她,让她谨慎一下那玫瑰花儿了,出门在外难免会有人惹到她,若是她还像今日这般随意发挥,那程绯转世这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林栀清轻微转动油纸伞,伞面上浮着的霜雪被她摆下。
那男子现下走了,程听晚与她单独相处,只剩下不适应与尴尬,似是对前些日子的冒犯多有介怀,微微低着头,似是不愿意瞧她。
林栀清总不至于跟一个孩子置气,她走近程听晚,足尖踩上雪原的动静在静谧的此刻显得格外大些。
她忽略她的戒备,动作轻柔地拂去她瘦削肩头的飘雪,调笑道:“怎么也不晓得遮一遮,都快成小雪人儿了。”
林栀清将伞面微微倾斜,确保可以遮挡住四面八方来的飘雪,那孩子的声音揉碎进风雪,犹豫不决。
那是孩子独有的澄澈的声音,像是初阳那般纯净空灵:“谢谢。”
林栀清微微笑着:“举手之劳,何况错不在你。”
林栀清抬脚,示意她跟上送葬的车队,隐秘的法术悄然包裹着,驱散了寒意,二人附近温暖了不少。
程听晚低着头,每走一步都凹陷进雪里,她再艰难地拔出来,鞋袜早已湿透了,双足冻得麻木,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了。
林栀清走得轻松些,其实她每一步都踩在法力之下,故而不耗费力气,程听晚几次三番抬头瞧她,嘴唇张合,却良久沉默。
“怎么了?”林栀清垂眸,长睫掩映,柔柔地地等待着她。
程听晚手指蜷缩着,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程娘子的相框,似是在犹豫,眼神躲闪几番,鼓起勇气道:“林先生,他方才并不是真心觉得抱歉,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林栀清心中一顿,不远处送葬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停下来修整,林栀清也干脆停住了脚步:
“嗯,我知道。”
孩童的善恶观简单到近乎于残忍,林栀清望见那玫瑰花茎便知,程听晚已然动了杀念,可反观之,她又真得明白,她所做的事情究竟为何吗?
程娘子只教她温婉,却从未教过她,若是路遇不平,受人冤屈,又如何自处,倘若连生者的尊严都无处可寻,那程娘子一直以来强调的“温”字,又真得那般重要吗?
温柔的前提必须是强大,温室养出的玫瑰长不出保护自己的尖刺,若遇风雨只化作落红。
林栀清很庆幸,程听晚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尖刺,可是……
温柔并非一无是处,阿晚这孩子有些许极端了。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弱有时并非劣势,而是一种在逆境中悄然生长的力量。”
程听晚一怔,极快地掩饰眼底闪过的一丝诧异,神色茫然望向林栀清:
“……弱势也是一种力量?”
林栀清点点头。
“可林先生,若是我有一天不再处于弱势,我能否报复所有伤害过我的人,让他们付出代价呢?”
林栀清顿住了,敛目垂眸,颜色浅淡的眸子直直望着程听晚,良久,才轻声道:
“或许有天可以,但绝不会是现在的你。”
程听晚蹙眉:“为何?明明……”
林栀清忽然轻笑:“明明什么?”
明明我现在就有这种力量。
程听晚哑然,低头抿紧了唇,手心凝结出玫瑰的事情她从未对别人讲过,直觉告诉她,这个能力非同寻常。
一阵料峭的寒风自山间呼啸而来,林栀清默不作声地侧身抵挡至程听晚身前,脸上笑意渐浓:
“阿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林栀清的声音算不上大,甚至伴随着狂风怒吼,可还是一字不落地飘进了程听晚的耳朵。
“你可以不在乎所有的事情,可你一定要尊重生命,大到王孙贵族,小到凡人乞丐,在生命面前众生平等,无一例外。”
“许多错事可以挽回,可生命不行,如果我们有别的选择,一定要考虑更为委婉的方式。”
“这世间有很多条路可走,你不必要非选择一个孤独一人的道路,也没有什么事情非要你独自承受。”
就算这孩子日后记起前世记忆,依旧按照原书轨迹,杀了她……
那她现在也依然是个孩子。
孩子没有人教,又怎能识得对错呢?
“走不动道的时候可以回眸看一眼,我会在最初的地方永远等着你。”
裹挟着暴雪的狂风忽然停滞,一道暖洋洋的黄色光晕悄然照拂在林栀清的肩头,她微微垂眸,眼中是可以融化冰雪的温暖笑意。
程听晚一瞬间的愣神,下意识反问道:
“你,永远?”
林栀清微笑:“嗯,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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